第四章 快要饿死的先生和狗
传说中可以窥破阴阳,比谛听还要厉害的的关帝庙道爷没有来,留守道观的小道士说如今天下妖孽横生,道爷很忙,去渭南捉拿一只成精的狐狸精,没工夫理睬云氏这种土财主的小事情,等开春之后再看看道爷有没有功夫。
云昭很想道爷快点来,快点证明他不是妖孽,这几天他已经快被母亲烦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但脖子上要挂辟邪的玉牌,掀开枕头还能看见叠成三角的镇妖红布,门上贴了门神,窗户上贴满符篆,往往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母亲会把他弄醒,瞪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要他叫一声娘来听听。
云昭懒得喊,云娘就不断地摇晃他,直到他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之后,才算是放过了云昭。
白日里,只要云昭清醒着,云娘就带着他到处乱转,方圆三十里地的寺庙道观神龛看了一个遍。直到云娘发现儿子哪怕站在佛祖脚下,依旧气定神闲的,没有变化成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重新变成傻子,这才算是放下来心头的疑惑。
不知不觉十五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很多时候,云昭仰望着秃山上晒太阳的野猪一家八口就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突然变得聪慧起来。
不过,回想起母亲那天疯了一样驱赶野猪的样子,这一丝后悔之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今天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云娘一大早就带着穿戴一新的儿子,带着管家丫鬟,家丁们直奔玉山。
在那座高大的山腰上,有一座书院。
根据母亲的说法,玉山书院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以前是关中数一数二的大书院,前代大儒横渠先生,就曾经在这里开课授徒,顺便养病,在那个时候,玉山书院的座位一座难求,有江南的才子不惜奔波千里也要来听横渠先生的课。
也就是因为有了玉山书院的讲课经历,横渠先生最终回到横渠老家才建立了鼎鼎大名的‘关学’,发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得绝唱!
后来,蒙古人进入关中,玉山书院便慢慢的衰落了,明太祖年间,又辉煌了一阵子,大批的先生受诏当了官,因为贪渎,惰政一类的事情被太祖杀了一大半。
先生们见当官太危险,另一半也就不愿意出山当官了。
天下太平之后,新登基的燕王皇帝不怎么随意杀官员了,这里的先生开始想当官了。
可惜,大势已去,西南一地的土著们依靠当年前赴后继当官的决心,已经占据了大半个朝堂,他们再想出仕为官为时已晚。
加上从这里出去的先生头太硬,不愿意只教授四书五经,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学生用古人的语气来承接现代学问,更加不愿意接受燕王当他们的皇帝,被官府废黜了官学的资格,脑袋最硬的几位先生终究没有硬过钢刀,连同自己的门人子弟,以及接济玉山书院的富户们一起人头落地。
玉山书院从此沦为蒙学私塾,渐渐不为人所知。
关中大旱六年,民不聊生,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情况下,读书人就更少,玉山书院的日子也就更加的难过。
至少,在云娘嫁到蓝田云氏之后,这座书院就已经破败的快要废弃了。
云昭第一次对母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一番话绝对不是土财主家的女主人能说出来的。
由此可见,管家说母亲是大家闺秀这一点很可信。
云昭站在山门前瞅着倒在荒草丛里的玉山书院残破的牌匾,莫名的有些难过。
他走进荒草堆,想要把牌匾抬起来,手才抓到牌匾,没有来得及发力,一块朽木就被他掰下来了。
“这里有一位很厉害的先生。”
云娘见儿子目光中满是疑惑,就连忙道。
“有多厉害?”云昭一点都不信母亲的话。
“反正啊,给你娘我开蒙的先生,对这位先生可是赞不绝口呢!”
“娘,您是什么时候开蒙的?”
“呀,你娘我八岁就开蒙了。”
云昭呻吟一声,没有继续问,他觉的母亲在骗他,大明一朝八岁女童可以抛头露面了?
如果母亲说的是真的,她的家教一定不太严格。
云娘将背篓往上垫一下,背篓里的束脩还是有些重量,走了七八里山路之后,变得更加沉重。
“为什么不让他们背?”云昭指指远远跟在后面的管家一行人。
“我一个妇道人家给儿子求先生,已经很失礼了,如果再不尊敬先生,人家怎么可能回来咱们家教你?”
尽管云昭觉得这世上吃饭才是最大的事情,他还是默认了母亲的做法,两人慢慢沿着台阶上了高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破铁锅,不是这口锅有多么的特别,而是因为整个高台上除过一座破殿之外,唯一能吸引人目光的就是这口破锅。
锈迹斑斑的铁锅里冻着一块冰,破锅边上还有一只黑陶碗,硕大,肮脏,看样子有一阵子没人用过。
山风凛冽,铁锅下没有一丝灰烬,只有几根烧的半残的柴火胡乱散落在四周。
铁锅后边,便是一座相对完整的小殿,四角的飞檐上还有一些破损的飞檐兽,飞檐上的铃铛早就不知去向了。
半扇门倒在地上,寒风不停地往里面灌,另外一扇稍微完好的门无力地翕张,一只精瘦的黄狗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云昭母子,又谨慎的缩回头,小声呜咽一下,就再无声息。
云昭看了一下,锅里确实是清水结冰,里面没有一粒米,也就是这一刻,他对这位将要见到的好先生充满了好奇,母亲口中的厉害读书人,是如何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的。
“乱世啊,读书人不值钱!”
云娘咬着牙对儿子道。
云昭笑道:“我们给他一个糜子馍馍,他是不是就可以教我读书了?”
云娘冷笑一声道:“没那么容易,读书人有风骨,饿死也不会受嗟来之食!”
“外祖家里的读书人多吗?”
“多啊,你的四个舅舅,七个表兄全是读书人,你爹爹当年就是你外祖的门生,只可惜你爹爹考中秀才之后就不再读书了,被你外祖赶出门楣,娘回家三次都被你外祖给撵出来了,备好的礼品也被丢出来。
昭儿,你将来一定要好好读书,中一个状元给他们看看,替娘出了这口气!”
云昭回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明代科考难度,不再作声,就他在后世考了一个普通大学的本事,连清华,北大边都沾不上的成绩,估计没法子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母亲的意愿自然是要支持的,于是,云昭重重的点了点头,意志非常的坚决。
“元寿先生可在?”云娘扬声呼唤道。
没人回应。
云娘拖着云昭靠近了破殿,再次喊道:“元寿先生可在,云秦氏携幼子云昭拜见。”
殿中传来一声狗吠。
云昭对母亲道:“会不会被冻死了,我们进去看看。”
云娘摇摇头道:“如果元寿先生因冻饿而死,他不会愿意让我们看见他的破落模样的。
我们回去,明日再来。”
云昭挣脱母亲的手,在母亲的呼唤声中钻进了大殿,不一会他的声音就从大殿里传来。
“娘,快来啊,元寿先生快要饿死了。”
云娘吃了一惊,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将留守在远处的管家云福召唤过来,这才走进大殿。
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大殿角落里的草堆上躺着一个人,云昭正蹲在那个人的身边瞅人家的脸。
云福脸色一变,匆匆的将云昭从那人身边拖过来低声道:“小心沾染了时疫。”
云娘闻言,立刻用袖子掩住云昭的口鼻,迅速退了出去。
时间过了良久,之云昭等的不耐烦的时候,一个留着三绺长须,身材高大,面目发青的中年汉子扶着门框,吃力的对云娘道:“你要请我当你家的西席?”
云娘连忙道:“家师国渊先生早就向小妇人推荐过先生,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中年汉子挤出一丝笑容道:“某家今日境遇,哪里有什么挑三拣四的条件。”
云娘大喜,连忙道:“这就请先生光临寒舍,屈就西席一职,四时八节的供奉不敢短少。”
元寿先生道:“走吧,这就履新,继续留在这玉山书院,某家有饿死之忧。
咦?你是云氏当家妇人,早就听闻你只有一个残疾儿子,莫非你要请我教他?
如果是这样就请回吧,恕某家无能为力。”
云昭在一边笑嘻嘻的道:“你才是傻子!”
元寿先生低头看看打扮的如同一只绿青蛙一样的云昭慢慢的道:“流言蜚语果然不可轻信!”
云娘笑道:“我儿以前懵懂,半月前突然开智,这一点要禀报先生得知。”
元寿先生仔细看看云昭的眼睛摇摇头道:“昔日楚庄王旧事重演罢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如今,这娃子真的勾起某家好为人师的念头了。”
云福搀扶着徐元寿从破殿中走出来,才走了几步,就见徐元寿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破殿叹息一声道:“老伙计,出来吧,我们有地方吃饱肚皮了。”
那只守在破殿门口的老黄狗慢慢靠近徐元寿,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他的手,又慢慢的转回破殿里去了。
徐元寿泪如雨下,哽咽着朝破殿施礼道:“狗兄,非是徐元寿意志不坚,实在是已经走到山穷水尽之地了,山中多豺狼虎豹,坚守再无意义,你,你,你就跟我走吧!”
大殿中寂然无声,徐元寿跪倒在地,双手捶地嚎啕大哭,片刻功夫竟然又昏厥过去了。
云昭再次走进破殿,不一会就勒着黄狗的脖子将他从破殿里拖出来了。
云福安顿好徐元寿之后,见云昭拖狗拖得辛苦,就一把抓住黄狗的颈皮对抹眼泪的云娘道:“回去喂几顿食物就会重新认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