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人疯

  “女官们疯了。”

  这话又何止是户部侍郎张鼎一个人在说。

  西安门外多权贵,东四胡同宿儒生。

  一家家、一户户,几乎都被锦衣卫砸开门户将人带走。

  凛凛寒风之中,穿着红裙的女官们头戴花冠昂首站在那些人的门前,这些朝中大臣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要么高声唾骂,要么冷言讥嘲,那些女官们却都还是站在那儿。

  李从渊被陛下急召,传令之人是司礼监总管一鸡,也不用换官服,也不用乘官轿,一青皮小车拉着当朝礼部尚书兼阁老在空荡荡的大道上一阵飞驰。

  马车也没进宫,反倒是一路往南又往东。

  路过板桥胡同儿,李从渊听见了一阵哭喊叫骂。

  他把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心中不由得一跳。

  礼部侍郎钱肇经被一队锦衣卫押解而出。

  站在钱府大门前的带头之人,正是曾经砸了六科的盛绫儿。

  “盛氏,不过一只走到台前的母鸡,竟真以为自己能与圣人子弟比肩?今日你抓走了我的相公,来日我定要让你”

  叫嚷之人是钱肇经的妻子李氏,李从渊大概记得她是早就致仕的广东布政使之女,钱肇经之所以官途顺遂,不到五十岁就当了礼部侍郎,除了有刘康永的一路提携之外,他的岳父也是出力良多。

  马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一鸡看了一眼那轻动的车帘,对着其他人摆了摆手。

  “夫人,你不必如此,我自认言行端方,从无因私废公之事,陛下圣明,定能还我一个公道。盛主簿,我知道你做了女官之后便视天下男子为仇敌,实在不必如此,你我同朝为官,我自以为你我二人偶尔相争都是政见相左,实在不必牵扯其他。”

  盛绫儿在花冠之外戴着金幡和卧兔儿,加上一条灼目的红裙正是这个新年燕京城里最最时兴的装扮,只可惜这一条街上北风滚滚,烟尘寂寞,钱家喜气洋洋的灯都脱了色似的,竟然让她成了这大正月里仅有的那么点儿年味儿。

  她昨天夜里正在和几个同僚结伴赏花灯,端己殿大火的时候她们几人正坐在鼓楼大街西头的酒肆里说笑,是赵学士派人寻了她们,直接让她们回了六科廊下。

  从那时起到现在,她连眼都没有合过。

  钱肇经是她抓的所有人里官最高的。

  听着他的“慷慨陈词”,盛绫儿垂着眼凉凉一笑。

  “钱侍郎,方才,你夫人骂我是走到台前的母鸡。”

  钱肇经微微一顿,还不等他说什么,他的脸上骤然一痛。

  是盛绫儿一个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

  声音甚是响亮。

  李氏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上来跟盛绫儿搏命,却被锦衣卫拦了下来。

  钱肇经双手被缚,往后踉跄几步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他一双眼死死地看着盛绫儿,却见盛绫儿看向自己的夫人。

  然后,她又看向了自己。

  钱肇经忍不住又后退了半步。

  “钱侍郎,你不必如此惊惶,你夫人藏在台后也不过是骂了我一句,你给你一个耳光已经是扯平了。”

  李氏这些年将自己的一身荣宠富贵都系于自己丈夫一人,又哪里能忍受自己的丈夫被折辱?她大声痛骂:

  “贱人,你不过区区六品小官,竟敢殴打当朝侍郎!”

  盛绫儿挑眉一笑,上前一步,又是一个耳光抽在了钱肇经的脸上。

  钱肇经身材修长文质彬彬,他年少有才名,举业顺利,岳家相助,仕途顺遂,真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这般打耳光。

  “钱侍郎,你在台后豢养的忠妻自然不值得让本官亲自动手,可你,就不一样了。”

  盛绫儿说完,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让被打得头昏眼花的钱肇经又是一阵心惊。

  他有些疑心这盛绫儿这般疯癫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并不是因为李氏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经手了端己殿纵火一事。

  李氏还要再骂,钱肇经看向她,再没有刚才的风度翩翩处变不惊:

  “闭嘴!”

  一旁的盛绫儿拿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自己的手,将素面的帕子扔在了地上。

  停在道旁的马车再次动了起来,李从渊轻轻放下了车帘。

  往前又走了片刻,他听见有人在车边低语。

  “方管事,咱们要不要去跟手下兄弟说说,跟着那些女官们办事,好歹劝着些?别让她们这般发疯了,实在是不像!”

  “不必。”

  李从渊皱了下眉头。

  女官们折辱群臣,大有将事做绝之态,此时锦衣卫和东西两厂若是袖手旁观,那就是坐等着女官和群臣鹬蚌相争,他们好渔翁得利呀。

  心中这般想着,李从渊就听见一鸡不疾不徐地说道:

  “娘娘也好,皇爷也罢,定是偏着女官的,那钱肇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这两个耳光,你又焉知不是盛管事特意打给了他的同伙儿看的?再说了,女官们如何是发疯?御史们在六科廊下和都察院打起来的事儿每个月总有几次,怎么没人说那些御史发疯呢?端己殿是一干女官们心中至圣之地,却被人焚毁,你想想,要是那国子监和文庙被烧了,天下文人有几个不疯的?”

  方才说话之人连连称是。

  李从渊又听一鸡说:

  “说到底这些女官还是不够凶辣,哪里比得上惯会使手段的锦衣卫?若是你上门被那犯官的家眷骂了两句,只怕那犯官进北镇抚司都要拖着一条断腿。不过是见惯了女人们低眉顺眼的模样,她们一日发作起来你们就见不得了。”

  斥了两句,一鸡又说:

  “这几日御史们送上来的折子,经了司礼监的,你们都好好看看,用些心。”

  李从渊心知这话里有些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默然长叹。

  车子往南一拐出了正阳门,又折返往西,再几番折转,才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下了马车,李从渊一怔。

  是,沈宅。

  一鸡引了他刚一进去,李从渊就看见几个作妻妾打扮的女子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见了他们这些外男也毫不避忌。

  跟在一鸡身后到了花厅,见到了正翘脚看折子的陛下,李从渊连忙行礼。

  “行了,李尚书,朕跟你把正事儿说完你就赶紧去文渊阁。”

  赵肃睿摆摆手斜靠在了躺椅上看他。

  “英郡王私潜入京,藏匿在宁安伯府,意图以火药和水下密道攻占皇宫,幸好有人提前察觉其中阴谋,使得赵集渠重伤不能成事,如今一干人等都被抓了关在西厂,唯独英郡王世子赵勤仰外逃,你和常盛宁、赵明音、杨斋、楚济源一起商量着该怎么处置,什么削藩去爵斩首千刀万剐,都给我使上。”

  听到赵明音竟然被陛下排在了刑部尚书常盛宁之后,甚至还在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杨斋之前,李从渊松了一口气。

  果然,方祈恩所说是真的,陛下已经决心彻底将女官同寻常文官一般用了。

  赵明音,身为大雍朝的公主,怕是要成了这朝中第一个女阁老了。

  “陛下,抓捕赵勤仰一事”

  “朕已经派人去了,你不必操心这个。”

  李从渊抬起头,看见陛下端起旁边冒着甜香气的桂花蜜茶一饮而尽,喝完了还有些不足似的,又喊人进来续。

  进来的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他们这位从来喜怒无定的陛下面对小姑娘竟然和颜悦色:“三两,你图南姐姐做了什么点心,你去看看,给我端不用,一会儿我自己去吃,你去看看回来告诉我。”

  小丫头走了,赵肃睿又看向李从渊。

  “至于这次端己殿纵火,是有人与赵集渠父子勾结,也同在谋反之列,凡是身有嫌疑的,一概细细审问。”

  短短一句话,已经把端己殿纵火一案与谋反联系在了一起。

  李从渊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他只知道,跟着张鼎去了他家的那些人的折子,是决不能往御前送了。

  赵肃睿看了看李从渊见了白的胡子,又说:“还有一事,逆贼赵集渠一向狡诈,在宗室之中有些声望,朕疑心天下藩王中有人与他同谋,你明发朕的旨意,让藩王们逐个进京觐见,朕要好好看看,现在替大雍朝镇守各方的藩王都是些什么东西。”

  “是。”

  想到开春的时候九镇将士就会入京,赵肃睿突然又有了主意:

  “日子就安排在朕检阅九镇之时。朕要让他们好好看看,好好掂量掂量。”

  “是。”

  李从渊走的时候,脑子里涨得发疼,许久不曾应付这般的陛下,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走到一处拱门前,他突然听见两个年轻女子说:“姑娘忙了一早上,也该吃些点心歇歇了。”

  “再等等。”

  他匆忙转头,却只见一角衣裙消失在了木槿树的后面。

  当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为天下文官之首,执满朝清流牛耳的李从渊,一时间悲从中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呀!!!

  出沈宅大门的时候,他差点儿和司礼监秉笔太监二狗撞在一处。

  二狗对他匆匆行礼,快步往里去了。

  李从渊回头,看了一眼沈宅的门匾,一时间心中百味交杂。

  “李大人,我家姑娘知道李大人政务繁忙,命奴婢给您送些茶点。”

  看着眉目深浓的丫头送到自己面前的茶点,李从渊抬起手,接了过来。

  “多、多谢。”

  “李大人不必客气。”

  目送那姑娘回了沈宅,李从渊掂了掂手里热腾腾的点心,慢吞吞地坐回了车上。

  马车往北走,他掀开车帘,又看了一眼沈宅的匾额。

  二狗进了花厅,一张狗脸几乎笑开了花:

  “皇爷,事儿成了,那赵勤仰”

  “等会儿。”

  赵肃睿先止住了他的话,抬头看了看门口。

  “三两,点心好了吗?”

  瘦瘦小小的三两从门口探了头,有些怯地说:“点心好了,奴婢看着图南姐姐提着去了书房。”

  赵肃睿立刻起身,大步往外走,出了门,他没忘了招呼二狗:

  “你跟着朕过来。”

  二狗连忙跟着自家皇爷往外走,过了一个夹道,两人前后脚进了一个院子。

  一进院子,赵肃睿就闻到了一股奶香气。

  “好呀,朕在前面忙里忙外,你倒在这喝羊奶吃点心。”

  进了屋里,赵肃睿毫不客气地捡了椅子坐下,正凑在了沈时晴的边上。

  沈时晴看了图南一眼:“没给花厅送点心么?”

  图南低着头,语气平缓:“回姑娘的话,给赵公子做了松子糕配茶,赵公子又专门点了一壶桂花蜜茶,奴婢想着现在这酥油泡螺有些甜腻,与蜜茶不相宜”

  “哪有什么不相宜?分明是怠慢我。”赵肃睿说着,手里已经拿了一个酥油泡螺,还是专门从沈时晴的面前拿的。

  沈时晴看他神色竟然有些委屈,抬手将装了杏仁羊奶的壶往他面前推了推。

  “喝些?”

  “哼,天天喝羊奶,一股子奶香味儿。”

  语气是嫌弃的,动作是迅速的。

  一旁的二狗瞪大了一双狗眼,就看着自家的皇爷又是从人家面前拿点心,又是被人单单用些羊奶就哄出了笑模样。

  这、这是他们皇爷么?

  吃着点心,喝着羊奶,坐在离沈三废不到两尺的地方,赵肃睿心满意足,对二狗说:

  “行了,你且禀报吧。”

  二狗心里惊诧,低着头说:

  “禀告皇爷,奴婢依着皇爷的吩咐与赵勤仰交好,他出逃之后,奴婢的人果然在弘善寺寻着了他,奴婢已经派人帮他逃出了燕京,听着他的意思,他心知直接南下之路不可去,奴婢派人跟着他,如今正往晋阳去呢。”

  “晋阳?”

  沈时晴眉头轻动,她提笔在纸上勾勒了一番,赵肃睿凑过去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是默画出了的大雍的疆域图。

  赵肃睿又拿了一个酥油泡螺。

  “赵勤仰此人狡诈狠辣,断不会放弃英郡王府在江西的世代经营,他取道晋阳,想来是因为有人能送他回江西。”

  晋阳,是宁安伯府姻亲冯右棋的家眷所在之地。

  此外,晋阳也是军镇重地,若是此处守军与赵勤仰勾结

  沈时晴看向赵肃睿。

  喝羊奶喝出了点儿白胡子的赵肃睿咂咂嘴:

  “多半是要让冯右棋和他一起造反。”

  沈时晴微微颔首,她缓缓说:

  “赵集渠不止赵勤仰一个儿子,他在江西另有嫡子,被赵勤仰打压数年,赵勤仰此时贸然回去,也要小心自己的项上人头被他弟弟投献给朝廷,不如先从冯右棋处得了兵,赶在朝廷大军到达江西之前赶回去,一举拿下英郡王府,让江西各地与英郡王府牵扯不清之人尽数被他裹挟谋逆。如此一来”

  “先拿冯右棋。”

  见沈三废竟然和自己异口同声,赵肃睿勾唇一笑,把最后一个酥油泡螺也吃了。

  “二狗,你听明白了?”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启程,皇爷放心,娘娘放心。”

  二狗走了,他轻飘飘地走。

  留下了他面红耳赤的皇爷。

  沈时晴并没留意二狗说了什么,将画好的疆域图放在一侧,转头见赵肃睿的样子,忍不住问:

  “你可是噎着了?”

  赵肃睿:

  一鸡一直守在院门口,见二狗欢欢喜喜地出来,连忙将他一把抓住:

  “怎么出了宫连规矩都散漫了?”

  二狗“嘿嘿”一笑。

  “我今日做了件儿极得皇爷心意之事。”

  他腆着狗脸跟一鸡炫耀:

  “我喊了沈娘子娘娘!以后沈娘子进宫做了贵妃,肯定也还记得我这报喜的狗子。”

  他还欢喜着呢,一鸡脸上已经青了。

  “二狗,好好去办差事。”

  “这岂用你说?我”

  “待此事了结,皇爷要派人去东南组建水师攻打倭寇,你就去当监军太监吧。”

  拍拍自己好友的肩膀,一鸡诚心诚意地说。

  “十年八年,别回燕京了。”

  连谁给谁当娘娘都没看出来,这眼力劲儿,还是送出宫才安全。

  一鸡只觉得心神俱疲,忍不住一声叹息。

  无责任番外

  赵肃睿的身子酒量一般,沈时晴吃过一次教训,这次不过喝了半斤的玉露酒就打算回宫了。

  刚起身,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银红色大袄子的女子扑过来揪住了她的衣领。

  “好呀,我给你怀崽生孩子,你竟然出来跟旁人厮混!”

  看清了来人是谁,沈时晴抬手将人环抱在怀里。

  “好好好,你辛苦你辛苦。”

  明若水在一旁看着,就见“沈兄”那母老虎似的夫人脸红红地站在沈兄怀里,竟然一下就被哄好了。

  更晚了,因为写着停不下来

  30号更新,熬夜之后脑子不好使了,写的东西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