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市委书记是不是很开放

    她家原来住在平川市北边的铁路宿舍里。她父亲是平川市铁路局电务段段长,“文革”中惨遭迫害英年早逝,是伯母,辛辛苦苦拉扯着两个女儿慢慢长大。铁路宿舍是一排排的平房,每家都是里外两间。那时候是平均主义,电务段长的住房与扳道工、装卸工没有两样。丁露贞家的隔壁住着的恰恰是一个扳道工,叫武幸福,但“文革”风暴一起这个人就立马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武文革了。武文革在单位成立战斗队造反不说,还把大字报贴到丁露贞家里,把她家的门窗全糊死了,弄得屋里像黑洞。“文革”是1966年“5月16日”开始的,七八月份达到高xdx潮时天正热,而丁露贞家却不能开窗通风,因为糊在上面的大字报不能损坏,损坏了就得按破坏革命运动处理,轻则批斗游街,重则判个反革命罪投入监狱。谁还敢轻举妄动?于是,七岁的丁露贞被捂出一身毒痱子,每个痱子上都顶着黑尖儿,那个难受劲儿可想而知!而此时偏偏另一个挨批判的机务段长的家属领着孩子被集中到丁露贞家,于是,又把襁褓中的露洁传了一身水痘。出水痘是什么滋味,出过的人自然知道,没出过的人查百度也可以知道,总之,就是相当不好受!直到现在我还能在露洁的胸脯和后背上看到细小的疤痕。那时买什么药都买不着,平川药店都造反没人上班了,医院的医生也都挨批斗挨批判靠边站了,谁有了病只有忍着。

    这时,武文革的儿子――十一岁的武大维却胆大包天,竟悄悄帮助丁露贞家。他斗胆将丁露贞家窗户上的大字报全撕掉了,还帮丁家安了纱窗,一下子让丁家从捂得像地窖一般的潮热中解脱出来。晚上武文革回来看到丁家变了样,便过来追问是怎么回事,武大维勇敢站出来说:“爸,我干的,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武文革抡圆了胳膊就给儿子一个大嘴巴,而武大维倔犟地把脑袋一梗,说:“打吧!打死我你就断子绝孙了!打吧!不打你是我儿子!”

    多有心计的孩子!一句话说得武文革放下了举起的手。当时丁露贞和母亲就站在一旁,对这一切看个满眼。丁露贞从小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武大维的表现在她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而自运动开展几个月以来,丁露贞的父亲已经连续多日没有回家了。她禁不住问母亲:“我爸怎么这么多天不回家呀?”母亲说:“可能是忙吧,他是铁路局最年轻的段长,自然应该多干点。”然而,没过几天,一个铁路局的职工在晚上跑到丁露贞家告知地母亲说:“嫂子,赶紧去铁路局一趟吧!丁段长死在批斗的台子上了,没人敢收尸!”一家人蓦然间都惊呆了!

    平川市位于四省交界之处,正因为平川的这种特殊地理位置,“文革”开始后,它成为本省最混乱的城市之一,是本省的重灾区。1967年初,随着省城的造反派夺了省委、省人民委员会和省城市委、市人民委员会的权后,平川的造反派也夺了平川市委、市人民委员会的权。夺权以后,由于造反派内部争权夺利,发生了分裂,形成了“打派”和“支派”两大派别。这年夏天,两派在平川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死伤多人。在对平川实行军管后,虽然形势有所好转,但根本矛盾并未解决,派性活动仍很猖厥,并逐渐影响到参加地方“三支两军”的当地驻军,使得平川的局势更加复杂。为此,平川市曾先后三次成立(或改组)市革委会,领导班子也换了多任,以至于在平川群众中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打得好,支得对,一年一个革委会,干部乱部队,群众活受罪。”从1968年起,平川市先后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运动;两年后,平川市又按照上级的部署,开展了深挖“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五一六分子”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反周恩来的人,在“文革”中被定为反革命分子。而在历次运动中,由于派性的影响,出现了许多私设公堂、刑讯逼供的情况,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整个平川市挖出了六千多“五一六”分子。其实哪来的这么多“五一六”分子?平川市远离北京,有几个人了解“五一六集团”是怎么回事?

    这其中“打派”和“支派”的人都有。这些所谓的“五一六”分子,往往都是在“学习班”里被逼无奈而招供的,而且一个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又被迫供出一批“五一六”分子,甚至有的人今天是审查“五一六”分子的,第二天就稀里糊涂地也成了“五一六”分子。一时间,人人自危,个个难保,群众中流传着“‘五一六’,家家有,不是亲,就是友”的顺口溜,给整个社会造成新的混乱,给人们的心理上造成很大的压力。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周恩来总理提出批判林彪的极“左”路线,对受到林彪反革命集团迫害的人和事进行平反,但不久又受到“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在此形势下,平川市的所谓“五一六”分子陆续出了“学习班”,但善后事宜并未能完全处理好,一些影响仍然存在。对于那段历史的惨痛记忆,相信每一个平川人多少年都不会忘掉。而武文革,这个靠造反起家的扳道工,在文革初期搞批斗最积极,抓“五一六”分子又抓得热火朝天,林彪倒了他又猛烈批林彪,于是便扶摇直上,晃晃悠悠地就走上了平川铁路局的领导岗位,接着,还进入平川市革委会做了市级领导。


    话说那一年丁露贞的父亲被迫害致死以后,晚上十点钟,母亲把襁褓中的丁露洁交给另一家邻居和7岁的丁露贞,在十一岁的武大维的帮助下,借了一辆排子车,把早已断了气的父亲从单位拉了回来。那天晚上,丁露贞和母亲一夜没睡,解开父亲的衣服,发现他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囫囵地方,而脖颈上因为用细铁丝挂大牌子挂得有一道深深的血沟――颈椎处的肌肉已经被勒断了!武大维则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看着丁露贞和她母亲给她父亲擦拭伤口。转天早晨,他又跟着丁露贞母女俩去火葬场把尸体火化了。

    武文革天天上蹿下跳忙得要死,已经顾不上儿子武大维,武大维便天天泡在丁露贞家里,帮着干这干那。那时候大中小学校都已“停课闹革命”,武大维便有相当充分的时间与丁露贞泡在一起。当然,那个时侯他们都非常单纯和幼稚,还不懂得男女之情,武大维只是在一种朴素的“同情弱者”的情感支配下帮助丁家,丁露贞也把武大维作为家里顶梁柱一般的大哥哥看待。而丁露贞母亲却一直对武大维不冷不热的,因为她听一个铁路局的人说,在批斗会上,丁段长拒不交代“罪行”,被武文革在后脑上砸了一砖头,丁段长一下子栽倒便再也没站起来。武大维是个雪中送炭帮人帮到?儿上的好孩子自不必说,但中间横着一个让她咬牙切齿的武文革,她对武大维想热也热不起来。

    苦日子一天天地熬着,转眼间“文革”结束,“四人帮”倒台,社会上和学校里都在进行揭批“四人帮”打“三个战役”。丁露贞已经长成十七岁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楚楚动人的大姑娘。而武大维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平川市政法学院做了三年工农兵学员。其实他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更没当过兵,只是因为武文革的一手安排。不过,他很有见识,他告诉丁露贞,将来咱们国家是“专家治国”,你一定要好好读书!那时候,两个人经常私下密谈,不是丁露贞去武大维家,就是武大维来丁露贞家。当然,这两个孩子都不知道丁段长是被武文革打死的。如果知道,或许他们会采取其他交往方式,并决定他们的交往程度。“文革”结束以后丁露贞母亲所在的铁路医院一步步走上正轨,天天忙得要死,根本顾不上丁露贞与武大维的交往已经悄然进入搂抱、亲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阶段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一般不敢迈过这个门槛。而一旦迈过,就一发而不可收。丁露贞之所以没有悬念地投入了武大维的怀抱,是因为从她七岁的时候,武大维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她的心里。那是一种自然生长的爱,因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是一种板上钉钉的爱,是一种非他莫属、非他不嫁、心无旁骛、不二法门的唯一的纯净的爱!而丁露贞生性开朗洒脱,一旦进入热恋阶段便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于是母亲对她没事偷着乐发出疑问了。

    “露贞,又得了高分了?”母亲问。

    “没错,又是全优。”丁露贞竭力掩饰着。

    “露贞,你高中还没毕业,不允许与任何男生有过深的交往!”母亲说。

    “妈,我知道。”丁露贞信誓旦旦。

    但她一如既往,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而且,她也没得“全优”。男女之恋是不可能不影响学业的,这个时候丁露贞的学业只达到勉为其难的水平。她天天盼望和等待的就是武大维回家来与她的拥吻。她的身体里储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蓬勃的活力,那是源源不断、蓬蓬勃勃的荷尔蒙分泌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学业怎么会好得了呢?转年冬天,新的高考制度颁布了,当废除了十年的招生考试重新来临的时候,已经在铁路上工作了半年的丁露贞就感觉捉襟见肘了,她想参加高考,但显然知识储备不足,基础不扎实。已经大学毕业在检察院工作了半年的武大维便请了假回家辅导丁露贞。于是,他们的一切被丁露贞母亲勘破了。那天丁露贞母亲中途回家取一件衣服,看见丁露贞和武大维在做题的同时却搂着脖子。

    “露贞,你必须与大维分手!即使不参加高考,也不能让他辅导你!”母亲说。

    “妈,我必须参加高考!这是我的前途!现在没有合适的人辅导我,只有大维!”丁露贞斩钉截铁地告诉母亲。

    “可是,你们分明在搞对象!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考上大学的,怀了他的孩子倒是有可能的!”母亲的话相当尖刻,一针见血,活剥人的脸面毫不留情。

    “妈,你污蔑女儿!我们怎么可能那样?”丁露贞气得呜呜的。

    “露贞,我告诉你一句实话,你自然会疏远大维――你爸爸就是武文革用砖头砸了后脑而死的,武文革是我们家的仇人!武大维再怎么好,再怎么德才兼备,都不允许他做丁家的女婿!所以,你就永远死了这个心吧!”母亲说完就回医院去了。丁露贞被母亲的话惊呆了。会这样吗?这不就变成死结了吗?自己手到擒来的幸福和对未来阳光灿烂的憧憬倏然间就灰飞烟灭了吗?

    丁露贞复习不下去了。她走出家门,朝着市郊一股脑走下去。她走到了市委党校那片树林里。这是她和武大维曾经来过的地方。她走进树林深处,倚着一株白杨坐了下来。一下午过去了,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肚子里咕咕直叫,该吃饭了。但生活是这个样子,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甚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蓦然间对生活产生了厌倦,感觉人生太可悲,太残酷,太不近情理了!为什么自己命运这么不好,这么丧气的事落到自己头上?天黑了,她找到一棵枝干比较低的刺槐,抽出腰带搭了上去,然后结成一个扣子,准备一了百了。

    此时,因为丁露贞出走,急死了她母亲。因为丁露贞母亲太忙,天天晚上十点左右回家,晚饭都是丁露贞做好摆上桌。那个时候工作是没有准点的,也没有奖金,靠的全是“觉悟”。现在讲“觉悟”可能会让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含义,有点知识的人还可能想到佛学里面的一个名词。但那时候不是,讲觉悟,就是讲工作的自觉性,就是讲一个人对国家、对集体的赤胆忠心。有高度觉悟的人可以为了国家和集体舍弃一切,甚至生命!丁露贞的母亲每天多干五个小时又算什么!当然这还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觉悟,如果再讲“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那内涵就更大了!

    丁露贞母亲回到家发现露贞不在,只有露洁一个人在写作业,而且饭也没有做,她便问露洁:“你姐干吗去了?”露洁道:“不知道,一个下午都没见。”母亲只得自己做饭。可是饭做好了,丁露贞还是没有回来。母亲不得不到邻近的一座新楼去找武大维。1976年唐山地震的时候,波及到平川市,倒了不少房子,于是,铁路局在这一片平房的旁边盖起一座新楼。武文革一家自然首先迁了进去,而且占了个好楼层、好朝向,还是两个偏单。那时候,武文革已经从市革委回到铁路,因为“四人帮”倒了,靠造反起家上去的人都在接受审查,而他因为善于见风使舵,态度积极,落了一个回铁路当局长的好结果。但好景不长,武文革刚刚住上新房以后,就接着享受了继续隔离审查的滋味――有人揭发他用砖头砸死了电务段丁段长,不过新房毕竟住上了。于是人们都说:“武文革踩点儿还算踩得不错,临了还闹了两套房子。”但他的所有努力,最终的报酬也就是两套房子。而且,也不会让他享受太久,因为他被查出患了肺癌,已经扩散。他知道时日无多,便不再医治,只是天天写检查挨时光。当然,他至死不承认砸死了丁段长。他很明白,如果承认了,不仅他会立即被打翻在地,被踏上千万只脚,而且连儿子武大维这辈子也全完了!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还能有前途吗?武文革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刀架脖子上也不能承认!

    丁露贞的母亲拐弯抹角地问到武文革家,找到武大维以后,问他:“你知道露贞去哪里了吗?”武大维道:“不知道啊,怎么了?”丁露贞的母亲气哼哼道:“你赶紧把她找回来吧!她为了你离家出走了!”

    “啊?怎么会这样?”武大维立即穿起外套,下楼,推上自行车就向郊外骑去。他猜想,丁露贞不会去别处。他用尽力气,猛蹬了两个小时,在郊外市委党校的树林里找到了丁露贞。当时,丁露贞已经把脖子套进了拴在树杈上的腰带里。武大维扔掉自行车,一把抱住丁露贞,让她的头从腰带拴成的圈套里退出来。丁露贞抱住武大维的脖子号啕大哭。武大维道:“天太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赶紧走!”便用自行车把丁露贞驮了回来。但他们没去丁露贞家,而是进了新楼。武大维把丁露贞拥进自己的那个偏单。丁露贞顾不上洗脸吃饭,先把母亲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武大维道:“我爸果真死在你爸手里吗?”

    如果武大维此时说不是,也许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但偏偏他说的是:“我爸那人真说不定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于是,丁露贞脑子里轰的一声,一座巍巍挺立的大厦,瞬间便彻底倒塌了!那座大厦,是她和武大维未来的生活,是他们俩的一切。本来,当武大维将她救下的时候,她还抱着一线希望,眼下连一丁丁点希望也没有了。眼泪在她脸上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把自己的衣服慢慢脱光了,然后躺在床上,说:“大维,我本来就是你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早就给了你。”武大维道:“别!别!你别这样!”但他正值性饥渴的年龄,而且,也是个性情中人,嘴里拒绝着,却也脱下了衣服。他在这种情况下拿走了丁露贞的初夜。如果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当他对两个人的未来不能确定的时候,自然不会这么做,但他就是这么做的。

    丁露贞穿起衣服以后说:“大维,我感谢你救我一命,我的心是属于你的,永远不会变;即使将来我和别人结婚,我的心仍然属于你!你想几时要我你就叫我吧!”说完,她就决绝地出门下楼去了。武大维纳闷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丁露贞永远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了!一时间他突然恨透了自己的父亲。他虽然不敢肯定打死人的事是父亲干的,但他敢肯定父亲是有可能干这种事的,因为父亲就是那么一种人!

    时隔不久,武文革就一命呜呼了,而武大维因工作出色则被检察院派往日本执行公务。这一年中日关系出现转机,中国外交部长黄华与日本外相园田直在八月正式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武大维所做的工作,也在沟通中日关系范围之内。这应该感谢武文革咬紧了牙关没将打人的事吐露半个字,否则,就算武大维德才兼备,也轮不上他,即使检察院的人都轮完了,也轮不上他。不仅轮不上他出国,他还有可能被一脚踢出检察院。因此,事后品味此事的时候,他多少也有些感谢父亲。

    而那次献身的转天,丁露贞就去铁路上上班去了,她不想考什么大学了。在她眼里,生活已经黯然失色,自己勉强活着都显得多余。她是个货场的天车工,在爬天车的陡峭的铁梯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一脚踏空,骨碌碌就从铁梯上摔了下来,不仅摔得头破血流,而且摔折了胳膊。她被单位的同事迅速送进了铁路医院。母亲此时方才明白,露贞因为离开武大维而受到了空前的精神上的打击!但她不能不干预女儿的婚事,任由他们的关系自由发展,她这个做母亲的、做妻子的,还算是个精神正常的人吗?丁家与武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是铁定了的!那么摔伤了的丁露贞还能参加高考吗?自然不能了。这一年丁露贞轮空了。但她在家里养伤的时候,铁路医院的骨科医生马为民来家里给她送医送药时,问她:“你这么年轻,怎么不考大学?难道开一辈子天车?现在所有的有志青年没有一个不想参加高考的!”

    丁露贞的母亲是铁路医院的儿科主任,马为民往丁露贞家跑顺理成章。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加之丁露贞年方二十,青春靓丽,那皮肤白里透红细嫩滋润得好似一汪水,尤其两只幽怨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很会传情,马为民很快便喜欢上了她。不过丁露贞还没从失去武大维的怅惘、迷茫与空虚中摆脱出来,因此对马为民的态度很冷淡。但过后马为民连商量都没商量,就给丁露贞送来了《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杂志,还有一大沓复习资料,说是从重点校淘换来的。他还说:“你有什么问题,文科理科的都没关系,我都可以帮你。”丁露贞一读报纸,发现果然全中国的年轻人都在跃跃欲试准备参加高考!于是,她立即重新振作精神,准备参加高考。而马为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丁露贞的辅导老师。1978年的7月,她参加了为期三天的考试,最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然后,她平心静气地来到铁路医院,找到马为民,说:“马医生,你要不嫌弃我,将来我就做你老婆吧!”当时马为民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丁露贞同时告诉他:“我不是处女,因为我曾经有过男朋友,那是我的青梅竹马。”马为民哈哈一笑道:“我喜欢你这么开朗的女性,你如果瞒着这事,倒让我反感!”

    这次母亲没有阻拦,只是觉得露贞刚刚二十就定下终身,似乎早了点,但早有早的好处,她可以心无旁骛地专心读书。女儿这样的容貌,不被人追是不正常的,而被人追的生活未必轻松,想踏下心来读书更不太容易。于是,母亲同意了丁露贞与马为民立马订婚。

    那时候订婚与现在无二,需要男方给女方送彩礼,依平川的习惯,如果男方有条件,而且出手大方,送二百、四百、六百都很正常――那在当时已经不算少了,但一定是双数,体现成双成对的意思。结果马为民只给了丁露贞八十块钱,当然,还买了一块东风牌手表。因为他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他是老大。马为民是工农兵学员毕业,每月工资只有几十块钱,而一块东风手表是九十块钱,再加那八十块钱,这已经让马为民家里快吐血了。那年月,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是结婚必备物品,后来加了录音机,统称“三转一提溜”。而这“三转一提溜”,在丁露贞家,是结婚好几年以后才实现的!

    丁露贞所学的专业是行政学,所以毕业以后分到了街道办事处做秘书。这时,她就和马为民结婚了。房子是一间平房,自然是铁路医院给马为民解决的。而这个时候,在日本待了几年的武大维回平川了。他一回来就听朋友说丁露贞结婚了,这个消息如同当头一棒,立时把他打晕了!因为他从日本给丁露贞带来了许多礼品和日用品,包括一身日本和服、木屐、化妆品、新婚内衣和一枚白金钻戒。那是他准备郑重其事向丁露贞求婚的礼品。他在国外的几年一直没停地分析和推断,感觉丁露贞还是属于他的,丁露贞已经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只要他需要,她会随时给他。但他不光需要她的身体,他需要她做老婆,需要她天天陪伴在身边!她干吗要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他千方百计打听到丁露贞的单位,在一个热气腾腾脏乎乎油腻腻的包子铺约她见了面。

    “你说过你的心是属于我的!”武大维眼含热泪道。

    “没错,现在也属于你。”丁露贞平静地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和别人结婚?”武大维道。

    “你远在日本,我往哪儿去找你呢?再说,我离开你以后极度空虚,不找一个男朋友填补空洞我就再一次上吊了!”丁露贞道。

    “呜……”武大维实在忍不住了,捂住脸哭了起来。

    “大维,是男子汉就做男子汉的事,哭是女人的专利!走,咱不吃包子了,上你们家去!”丁露贞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武大维搀了起来。他们出了包子铺,骑上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向铁路宿舍大楼骑去。一路上武大维好几次差点撞了人,最后快到家时撞在电线杆子上,把额角撞了一个大包。

    他们上楼进屋以后,丁露贞二话没说就要脱自己的衣服,武大维急忙拦住她说:“打住打住,我不习惯和别人的老婆做爱,咱们就接个吻吧!”于是,两个人就接了一个长达两个小时的吻,最后累得两个人精疲力竭才算告终。丁露贞在走的时候,带走了武大维给她买来的所有礼品,而那枚白金钻戒她在武大维面前就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了。临走,她再一次告诉武大维:“我的心是属于你的,你几时想要我,我就几时来!”武大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推她走了。

    武大维没有再叫她来,没出半个月就和一个过去关系不错的女同学闪电一般定了婚,又过了两个月,又闪电一般结了婚。婚礼自然邀请丁露贞来参加了。丁露贞一见那个女人,差点没晕过去――太丑了,丑得丁露贞都不好意思看她!凭武大维的堂堂仪表和出众才华,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来,怎么偏偏找了一个黑面皮,高颧骨,塌鼻梁,小眼睛,大嘴岔……丁露贞简直不愿意去想!显然,武大维是带着气结婚的,而且暗示给丁露贞――他的心死了!

    丁露贞手指上的戒指,时隔不久也惹出了风波。马为民纳闷地举起了丁露贞的手说:“贞,几时买了戒指?”马为民非常爱丁露贞,因此天天肉麻地喊她“贞”,而丁露贞就喊他“民”,也够可以的。马为民从来不逛商店,自然不知道一枚白金钻戒价值几何,凭他们俩眼下的收入,再过三年也买不起钻戒。丁露贞告诉马为民,是祖传的。马为民是个医生,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看那戒指光芒四射的崭新样子怎么会是祖传的呢?他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抱住了丁露贞,说:“贞,你说实话,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他希望丁露贞给出一个合理的让他能够接受的答案,可是,丁露贞的回答气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丁露贞说:“是我过去的男朋友武大维给的!”他禁不住继续问道:“几时的事?”丁露贞平静地回答:“最近。”

    马为民推开丁露贞,揪住自己的头发,用自己的脑袋咚咚地撞墙。真是怕什么有什么!那么,他们必定是幽会了,见面了,而她的初夜就给了武大维,这次是不是两个人又上床了?他声音颤抖着胆怯地问:“贞,你让我戴绿帽子了?”丁露贞大大咧咧地说:“戴什么绿帽子,我想给人家人家都不稀罕,人家现在已经娶了老婆,给我一枚戒指只是告别过去,做个纪念!”马为民心里高悬的那块大石头咣当一声落了地。他喜欢丁露贞的坦率,却又担心她对男女之情的满不在乎。那是非常危险的征兆,不碰上居心叵测的人便罢,一旦遇到,她必定吃亏上当。

    那个时代,单位的概念十分严重,一个在“单位”工作的人,所有的一切都与单位有关。诸如政治生命,人生沉浮,不断提职一帆风顺或遭遇坎坷始被终压着;诸如涨工资、分房、评职称、领取独生子女补助……哪一样也离不开单位。后来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单位办社会”。一个单位承载了社会的职能,最终必然会被拖垮。所以,不久就开始改革了,企事业单位纷纷放开,财政不再背这个沉重的包袱。马为民和丁露贞刚结婚的时候,单位的概念正是甚嚣尘上的时候,他感觉应该把自己对丁露贞的担心对她的单位讲一讲,以便取得她单位领导的监督与指教。于是,他找到了她所在的街道办事处,与她的最高领导――一位书记谈了话,说出了丁露贞的优缺点和自己的担心,希望领导多费心。

    本来这个书记并不知道丁露贞性格开朗率性,听了马为民的话偏偏十分高兴,因为他是个色罐子,打心底喜欢性情开放的女子。于是,马为民走了以后,他就找丁露贞谈了一次话,直截了当地说:“露贞,我喜欢你,给我当办公室主任吧!”说着,就握住了丁露贞的手。丁露贞白净细嫩的小手被书记宽大温热而又潮湿的大手攥住、揉搓,她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她知道对方的眼睛正在冒火,于是,她紧紧咬住嘴唇,点了下头。

    她感觉,无论如何,提职总是好事。至少是工资涨了。而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书记能把自己怎么样?她坦然地接受了。而办公室主任有单独的屋子,和秘书坐对桌,这不是挺安全吗?当然了,书记会经常光顾――人家做书记的光顾办公室不是很正常吗?就算人家天天长在办公室,谁又能说出什么呢?秘书似乎看出了什么,总是借故躲出去。丁露贞便抓住屋里没人的空当写自己的文章。诸如《机关女干部的喜与忧》《机关女干部如何与男领导处好关系》之类,写完就寄给《支部生活》杂志。那时候,这种杂志是各级机关人手一份的。而学文科的丁露贞写篇小文是手到擒来的事,文章又完全是被现实逼出来的,因此通篇都是真情实感,于是,这些文章被顺利地发表了。书记自然看到了文章,他在欣赏丁露贞朴实文笔的同时,暗暗惊诧于她的心计――他把丁露贞的无奈理解为心计,是想推拒他纠缠的心计!这更挑起了他征服丁露贞的欲望,他不相信一个小女子能翻什么大浪。于是趁一次丁露贞屋里秘书不在的时候,他走了进去,强行拥抱并吻了她。而她也没有拒绝,也什么都没说。她感觉,你也就是这么两下子,还能怎么样?

    也许,这是一个女人的大度,也许,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放荡。作为旁人可能认为是她放荡,而作为她自己,只是感觉没出大格,忍就忍了吧。她已经因为男女之情死过一次了,眼下被男人搂一下亲一下又算什么?当然,她在文章里该指桑骂槐地贬斥书记行径的时候,仍旧还这么写。机关里的人们通过读她的文章,理解了她的心境,一些人同情她,一些人说她假惺惺。但有一个事实谁都得承认,那就是丁露贞的工作态度和能力在街道办事处是首屈一指的。这自然缘于她的学识和开朗的性格。没多久,书记把她提起来做了街道办事处主任,也就是说,官至副处级了!就在这时,书记的老婆突然打上门来,她一进丁露贞的办公室就揪住丁露贞,大喊大叫道:“小妖精!你是怎么勾引我丈夫来的?他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跟我闹离婚?”

    这都哪跟哪啊?丁露贞此时蓦然明白,一定是书记在家里夸了自己,而且贬斥老婆无能,否则自己怎么会成为他老婆攻击的目标呢?那天丁露贞的脸和脖子都被抓破了,除了书记拼死挡开老婆以外,没有人出面拉架,好像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丁露贞相当气愤,回头就又写出《女干部领导能力的特点与发展趋势》《女干部参政的现实缺憾与对策》之类文章寄给《支部生活》。本来是抒发哀怨,却让那些对她不服气的男男女女蓦然间没了脾气。敢情丁露贞比别人都多一把“刷子”,她能在干工作的同时,写出自己的体会,而且,那体会是高屋建瓴的!这时恰好区里选拔女干部,看上了这个能干能写的丁露贞。但街道办事处书记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对她说:“我正在跟老婆谈离婚,你无论如何再给我半年时间!”因为,他错误地判断既然丁露贞不拒绝与他亲热,随着他一起离婚也是可能的。但他越是拒绝区里,区里越是要这个人。因为区里认为是丁露贞这个女同志人才难得,所以街里才不放。于是,你越不想放人,我就越是要人。区委书记还下了最后通牒,说:“限你们三天之内,送丁露贞来区里报到,否则你们的书记就考虑自己的退路吧!”

    事到如今,街道办事处书记还敢拦着吗?丁露贞便去区里报到了。因为她有出色的文笔,便直接被任命为区委宣传部长。那一年,她二十六岁,是全平川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有时候人们看不清别人是怎么提起来的,总是感觉人家的机遇好,运气好,其实,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其中的缘由!后来,街道书记家里打得鸡飞狗跳天塌地陷,丁露贞在区里工作都半个月了,书记老婆还拎着擀面杖去找她打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