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背水一战 最终的准备

一八九三年四月的前两周天气极佳,不过却发生了其他的悲惨事件。有四名世博会工人丧生,其中两名死于颅骨碎裂,两名被电死。如此一来,今年的死亡人数便增加至七人。世博会隶属工会的木匠们清楚自己在完工阶段的重要性,开始抓住时机罢工,要求发放工会规定的最低薪资,以及其他几项斗争了许久的权利。费里斯摩天轮的八根塔座只有一根就位,而工人们还没有完成制造与工艺品馆的修复工作。每天早晨,会有上百名工人爬上屋顶;每天夜里,他们再小心翼翼地从屋顶退下来,排起密集的长队,从远处看就像一排蚂蚁。弗兰克·米勒的“洗白帮”奋力工作着,为荣耀中庭的建筑物粉刷外墙。在一些地方,涂抹的纤维灰浆已经开始开裂剥落。修补队员在场地上来回巡视。公园里弥漫着“一边焦虑一边努力工作”的氛围,这让被雇来装饰女性馆的建筑师坎迪斯·惠勒想到了“一个没有做好准备的家庭为迎接客人而忙活的样子”。

尽管木匠罢工,而且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但是伯纳姆感到很乐观,心情也因为良好的天气变好了。寒冷漫长的冬季已经过去,现在空气里都是初开的花以及解冻的土地的香气。而且,他能感觉到大家对他的关爱。三月末,他受到邀请,参加主要由查尔斯·麦金举办的盛大宴会,地点安排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老地方”花园,这是一处由麦金的合伙人斯坦福·怀特设计的精美的摩尔式建筑。麦金委托弗兰克·米勒,让国内最优秀的画家们务必出席,这些画家的位置会安排在最卓越的作家和建筑师旁边,或者是挨着他们的赞助者,比如马歇尔·菲尔德、亨利·维拉德等。众人会在这天晚上一齐为伯纳姆喝彩,庆祝他达成了不可能的成就,虽然这看起来有点为时过早了。当然,他们也享受了饕餮盛宴。

菜单如下:

阿拉斯加小牡蛎

苏特恩白葡萄甜酒

浓汤

蔬菜清汤、芹菜奶油汤

阿蒙迪亚多雪利酒

开胃菜

香菜烤牛排、盐渍杏仁、橄榄等

条纹鲈鱼、荷兰酸酱、巴黎苹果

尼尔施泰因白葡萄酒、酩悦香槟、巴黎之花香槟、特干葡萄酒

前菜

牛肉蘑菇、青豆、公爵夫人土豆

主菜

小牛排骨、青豌豆

果汁冰糕

罗马幻想、香烟

烤肉

红头鸭、生菜沙拉

宝得根酒

甜点

花式贻贝、什锦蛋糕、糖果、小点心

什锦水果

奶酪

洛克福羊乳干酪与卡门培尔奶酪

咖啡

阿波利纳里斯起泡矿泉水

科尼亚克白兰地、甘露酒、雪茄

据报纸报道,奥姆斯特德也在现场,不过他其实正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阿什维尔继续跟进比尔特莫庄园的工作。他的缺席引起了人们的猜测,大家觉得他是因为未被邀请为演讲嘉宾而愠怒,并且因为邀请函上仅将绘画、建筑及雕塑视为主要的艺术形式,并未提到景观设计而更加生气。虽然奥姆斯特德在整个艺术生涯中确实一直致力于提高景观设计的地位,让人们将其视为一门独立的美术分支,但是因为感情受到伤害而拒不出席晚宴并不符合奥姆斯特德的个性。最简单的解释似乎也最合理:奥姆斯特德身体抱恙,他各处的工作都在滞后,而且他不喜欢参加典礼,最重要的是他痛恨坐长途列车,特别是在季节交替的那几个月,像普尔曼车厢那般豪华的列车都可能过热或者过冷。假如他在场,一定会听到伯纳姆对来宾们说:“在场的每一位都知道他的名字和艺术才华,他是美国艺术家心中最优秀的人,我们对此倍感自豪。他设计了在座很多人的私人花园,以及许多城市公园。他是我们最好的顾问,是我们永恒的导师。从最高意义上来说,弗雷德里克·洛·奥姆斯特德,他是世博会的规划师……一位艺术家,他用湖泊和栽满树木的斜坡作画,用草地、河堤与郁郁葱葱的山头作画,用山腰与海景作画。他应该站在我此刻站的位置……”

这并不意味着伯纳姆打算坐下。他享受着众人的目光,欣赏着镌刻着花纹的银制“爱之杯”,桌边的每一位客人都举着这种杯子,里面装满了葡萄酒——尽管宴席外面的城市正肆虐着伤寒、白喉、肺结核和肺炎。他知道,现在这样赞颂还太早了,不过这场晚宴预示着世博会闭幕时必将带来更大的荣耀,当然前提是世博会满足了全世界人民的各种期待。

毫无疑问,他们目前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世博会六幢最宏伟的建筑高耸在中庭周围,效果比他之前想象的更加壮观而引人瞩目。水池中立着丹尼尔·切斯特·法兰西的“共和国雕像”(昵称为“大玛丽”),已经完工,整个表面都镀了金,看起来闪闪发光。包括底座,共和国雕像总共高达一百一十一英尺。由各州、各公司及外国政府所建的超过两百座场馆点缀着周围的空间。白星航运公司在伍迪德岛对面的潟湖西北岸建了一座小而精致的庙宇,从这里可以拾级而下到达水边。克虏伯公司的大型枪炮也在荣耀中庭南部湖畔的展示馆内就位了。

“随着工程的推进,整个园区的规模越来越大。”麦金写信告诉理查德·亨特。有点太大了,他警觉地强调说,至少制造与工艺品馆是如此。他自己的农业馆,他写道,“一定会和对面这个庞大的‘邻居’形成强烈对比,这位‘邻居’有二百一十五英尺高,偏离了主轴线,一定会让我们这些周围的建筑黯然失色。”亨特刚刚和伯纳姆共处了两天,在棚屋歇了两晚。“在巨大的压力下,他能跟上工作节奏,看起来气色不错。一直以来,他都认真关注和聆听着我们最小的愿望,我们都欠他一大笔人情。”

就连木匠的罢工都没有让伯纳姆心烦。似乎有大量不属于工会的失业木匠随时可以替换掉那些罢工者。“有了这个保障,我什么也不怕。”四月六日,他这样写信告诉玛格丽特。天气很冷,“不过天空清澈,明亮而美好,是生活和工作的好天气。”工人们正在进行“润色”工作,他写道:“昨天许多鸭子被放到了潟湖里,今天早晨,它们在湖里满足地游来游去,看起来生机勃勃。”奥姆斯特德订购了八百多只鸭和鹅,七千只鸽子,为了增加情调还添加了一些奇异的鸟类,包括四只雪鹭、四只白鹳、两只褐鹈鹕以及两只火烈鸟。目前只有最平常的白鸭被放到了水中。“两天或三天内,”伯纳姆写道,“所有的鸟都会被放到水中,这里已经开始变得比去年漂亮多了。”好天气一直持续着,舒爽、清澈而干燥。四月十日星期一,他告诉玛格丽特:“我对此感到十分开心。”

接下来几天,他的心情却突然改变了。有传言说其他的工会可能会加入木匠的罢工,导致杰克逊公园所有的工作中断。突然间,世博会显得远远没有准备好,而且危在旦夕。要知道,园区南部用于展示牲畜的棚屋还没开始动工。伯纳姆的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都是铁轨、临时道路、空空如也的货车车厢以及包装箱。滚草一般的细刨花遍布场地。他对园区残缺不全的样貌十分失望,还开始生妻子的气。

“你为什么不每天写信给我?”在一个星期四,他这样问她,“我好像怎么都等不来你的信。”

他在办公室里摆着一张玛格丽特的照片,每回经过时都会把它拿起来,带着憧憬凝视着。他告诉她,到那天为止,他已经看了这张照片十次了。他本来指望五月一号之后可以歇几天,不过现在意识到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会持续到很久以后。“大众会认为施工全部完成了,对我来说,我希望这是事实。我认为每一个奔跑的人在往终点跑的过程中都有因为绝望想半途而废的时刻,但他们一定不能屈服。”

玛格丽特送给了他一片四叶草。


世博会园区内杂乱无章,不过毗邻的这块面积十五英亩的场地的情况却截然不同。“水牛比尔”租下了这片区域作为自己的秀场,现在挂起了正式招牌——“水牛比尔的荒蛮西部及世界级驯马师大会”。他的秀场在四月三日成功开张,吸引来的观众立即填满了场地内的一万八千个座位。观众们进大门后会发现左边是哥伦布,上面挂着“大海的拓荒者,第一位先锋”的横幅,右边是“水牛比尔”,上面挂着“草原的拓荒者,最后一位先锋”的横幅。

他的表演营地占地十五英亩。有上百名印第安人、士兵、工人睡在帐篷里。安妮·奥克利总是把自己的帐篷布置得像家一样舒适,外面还有一个小花园,种着报春花、天竺葵和蜀葵。在帐篷里面,她安置了沙发、美洲狮皮、一条阿克明斯特地毯、摇椅以及各式各样家庭生活用的手工艺品。当然,还有她收藏的各式各样的枪支。

“水牛比尔”总是用他的牛仔乐队演奏《星条旗》作为开场。接下来是一场“大阅兵”,由来自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以及俄罗斯的士兵们骑在马背上环绕场地进行游行。然后是安妮·奥克利出场,朝着一连串看似根本不可能击中的目标射击。她总是能全部击中。另外一个主打节目是印第安人袭击一辆破旧的驿站马车——朽木邮车——然后“水牛比尔”会带着他的人前来解救。(早前的伦敦表演中,印第安人就袭击了奔驰在温莎城堡庭院内的马车,该车由“水牛比尔”驾驶,载着四位国王以及威尔士王子。)后来的表演中,科迪会亲自展示一些花哨的枪法,比如骑在马背上冲过场地,用温切斯特连发步枪射击助手扔到空中的玻璃球等。整场表演的高潮是“袭击殖民者的小屋”,在这个节目里,曾经杀死士兵和百姓的印第安人来了一场对住满白人殖民者的小屋的袭击,最后却再次被“水牛比尔”以及一众放着空枪的牛仔击败。随着表演中季节的推进,科迪用更加激烈的“小巨角河战役”取而代之,“精准地展现了卡斯特最后一役的场景”。

世博会对于科迪上校的婚姻是一场严酷的考验。为了表演,他总是远离内布拉斯加州北普拉特的家,但他不在家并非最主要的问题。比尔喜欢女人,女人们也喜欢比尔。有一天,他的妻子路易莎——“露露”——来到了芝加哥想给比尔一个惊喜,却发现比尔的“太太”已经到了。在旅馆前台,职员竟告诉她会有人送她到“科迪先生及太太的套房”。


因为担心更大范围的罢工会影响世博会,甚至毁掉它,伯纳姆开始和木匠以及钢铁工人进行协商,最终同意了设立最低工资,并在加班时间支付一点五倍的工资,在周日或者重要的节日支付两倍的工资。重要的节日包括意义深远的劳动节。工会的工人则签下合同,保证会一直工作到世博会结束。伯纳姆显然松了口气,这似乎意味着他早些时候的虚张声势只是作秀而已。“你可以想象,我虽然筋疲力尽,但是上床时很开心。”他写信告诉妻子。我们可以从他信中扭曲的文法来衡量他的疲惫程度,通常他都在努力压制,现在又重新出现了。“我们从下午很早的时候一直坐到晚上九点。我相信直到世博会结束,这样的惨事都不会再次发生,从桌上看去,你的照片显得格外可爱。”

伯纳姆声称这次协议对世博会而言是一场胜利,而事实上世博会做出的妥协是有组织的劳工的一次重大突破,这次签下的合约成了其他工会争相效仿的模本。世博会施工方的妥协,往美国(以及芝加哥)已经沸腾的劳工运动中注入了新的“蒸汽”。


奥姆斯特德返回了芝加哥,还是有三种老毛病在身。他最新的发现是园区通电了,伯纳姆总是会出现在园区的各个地方。四月十三日星期四,奥姆斯特德写信给儿子约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匆忙,至少表面看来,目前园区处于你能想到的最混乱的样子。”狂风吹过园区贫瘠的地面,卷起漫天的灰尘。一列又一列的火车驶入园区,载来了早该就位的展品。延迟的安装工作意味着临时的轨道和道路都必须原地保留。两天后,奥姆斯特德写道:“我们要为所有人的拖沓买单,他们在各处的工作都挡了我们的路。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所有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得等到开幕式结束后再在夜间进行。我找不到任何方法结束这场混乱,不过,现在有上千名工人在不同主管的指导下工作,我想,通过众人的齐心协力,一切都会有所好转。”

他认为景观工作没有到位,自己也得负部分责任,因为在哈利·科德曼死后,自己没在芝加哥安排一位值得信赖的监督人。一八九三年四月十五日,他写信给约翰:“恐怕我们不应该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乌尔里希和菲尔。我希望乌尔里希不是故意这么不诚实,但是他已经一意孤行到了欺瞒和误导我们的程度,我们不能再依靠他了。他的精力大多耗费在了一些他不应该关心的事情上……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变得越来越不能相信他。”

他对乌尔里希越来越懊恼,不信任的程度不断加深。之后,在给约翰的另一封信里,他说:“乌尔里希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我们。问题在于他对荣誉的野心已经越界了。他更关心如何显得异常活跃、努力、热情,以及让事物在总体上看起来有效果,而忽略了景观设计中的良好效果。”奥姆斯特德尤其不满乌尔里希对伯纳姆奴才般的言听计从。“他在园区中几乎无处不在,紧盯着所有种类的工作,而伯纳姆先生和所有部门主管总是吆喝着‘乌尔里希!’,和伯纳姆巡视工作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不停地对自己的秘书重复‘叫乌尔里希去处理’这句话,不是让他处理这个就是处理那个。我表示抗议,不过收效甚微。我在工作中永远找不到他,除非特别预约,而找到他时,他总是急不可耐地要走开。”

奥姆斯特德真正担心的是伯纳姆把对自己的忠诚转移到了乌尔里希身上。“我想我们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我们的合约到期了,我担心伯纳姆打算让我们走人,全部依赖乌尔里希,伯纳姆没法看到乌尔里希能力的不足,以及深思熟虑的重要性。我得小心,尽量不去烦扰伯纳姆,他的工作量显然已经超标了。”

其他的困难也很快冒了出来。从加州运来的一船重要植物没能按时到达,使得植物本来就十分紧缺的情况变得更加严重。连四月中上旬一直持续的好天气也造成了一些问题。园区的供水系统尚未完工,还缺少降水,这意味着奥姆斯特德没法在园区裸露的地面种植植物。被风卷起的灰尘也十分可怕。“可怕的灰尘,”他说,“就像沙漠里的沙尘暴。”——它们一直在飞舞,刺痛了他的眼睛,把沙砾塞进他已经发炎的嘴里。“我正设法表明为什么我的工作看起来几乎没什么进展……”他写道,“我认为大众将在一段时间内对我们的工作严重失望,这几周必须要有一个强硬的人来阻止乌尔里希将精力投入错误的方向。”

四月二十一日,奥姆斯特德再次因病卧床,“喉咙发炎、牙齿溃烂、疼痛难眠”。

尽管身体状况很差,他的精神却开始慢慢恢复。忽略目前的延误和乌尔里希的口是心非,他看到了不一样的进展。伍迪德岛的堤岸开始爆发出生机,长出茂盛的新叶和花朵。而岛上的日本寺庙凤凰堂是在日本国内精心打造,由日本工匠组装而成的,对岛上的森林景观没有丝毫影响。电动船也到了,看起来十分可爱,正是奥姆斯特德期待的那一种,而潟湖上的水禽闪耀着迷人的活力,和荣耀中庭一大片宏伟的白色建筑相得益彰。奥姆斯特德意识到,伯纳姆的人手不可能在五月一日之前完成修补和上色的工作,这会导致他自己工作的完成更加遥遥无期。不过他也看到了明显的进展。“园里雇用了更多的人手,”他写道,“每一天的工作都能呈现出显著的差别。”

然而,这样的乐观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有一道强大的气象锋正穿过大草原向芝加哥移动。


在这段时间内,具体哪一天并不清楚,一位名为约瑟夫·麦卡锡的牛奶小贩在芝加哥的洪堡公园附近停下了马车。当时是上午,大概十一点钟。公园里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他是帕特里克·普伦德加斯特,《芝加哥洋际报》雇用的报纸派发员。

奇怪的是,普伦德加斯特正在原地绕圈子。更奇怪的是,他走路的时候头往后仰,帽子拉得很低,以至于遮住了他的眼睛。

就在麦卡锡看着他的时候,普伦德加斯特迎面撞上了一棵树。


开始下雨了。一开始伯纳姆并不担心。这场雨可以压制住园区尚未覆盖植被的地方的尘土——他很遗憾地发现,这样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此时所有的屋顶都已完工,甚至包括制造与工艺品馆的屋顶。

“下雨了,”四月十八日星期二,伯纳姆写信告诉玛格丽特,“随它下吧,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想。我的屋顶终于全部改好了,一点都不担心漏水的问题。”

可是这雨不仅下个不停,并且越下越大。夜间,帘幕般的雨水冲刷着园区的电灯,厚重得几乎成了不透明体。雨水将尘土化为泥泞,令马匹蹒跚、货车停运。场馆开始漏水。周三晚间,一场滂沱大雨重击了杰克逊公园,很快,一道两百英尺的瀑布开始从制造与工艺品馆的玻璃屋顶泄下,浇灌在下面的展品上。于是,伯纳姆带着一队工人和守卫汇集在场馆里彻夜与漏水作战。

“昨夜的暴风雨是我们在杰克逊公园遭遇过的最严重的一次,”伯纳姆在周四写信告诉玛格丽特,“除了制造与工艺品馆东侧屋顶漏水之外,园区内没有建筑受损,为了遮盖展品,我们在那里待到午夜时分。有一家媒体称戴维斯理事长也在场照料各种事情,并且等到所有事都安排好后才离开。当然,戴先生其实和当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关系。”

这场雨似乎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究竟还剩多少工作没完成上。同一周的周四,伯纳姆写了另一封信给玛格丽特:“这里的天气很糟糕,从上周二开始就一直如此。尽管最艰巨的任务还摆在面前,我还是保持前行……上个月的劳动强度确实太大了,你简直都无法想象。我都为自己经历这一切时的平静心态感到惊讶。”不过这个挑战也测试了他的手下。他说:“他们肩负的压力显示出了谁比较坚韧、谁比较软弱。我可以告诉你,在这种条件下能够达标的没有几个,但还是有几个可靠的人。其他人则需要每小时敲打一下,就是这些人令我疲惫不堪。”

和往常一样,他十分思念玛格丽特。她现在不在芝加哥,不过在开幕式时会回来。“我会在人群中找寻你,我亲爱的姑娘,”他写道,“等你回来时,一定要准备好投入我的怀抱。”

对伯纳姆来说,在这样情感不外露的年纪,这封肉麻的信简直滚烫到可以让信封炸开。


日复一日,园区内重复着相同的事情:蒙上雾气的窗户;因周围环境过于潮湿而卷起的纸张;雨滴打在屋顶上,发出像恶魔掌声般的声音;到处弥漫着汗水和受潮的羊毛的臭味,特别是在工人涌动的午餐时分;雨水灌进了电导管,导致电路短路;在费里斯摩天轮上,用来给塔柱地基洞穴抽水的水泵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都没法将水抽干;雨水渗透了女性馆的屋顶,使得展品的布置不得不叫停;在大道乐园里,埃及人、阿尔及利亚人与半裸着的达荷美人饱受折磨,只有哈特夫人的爱尔兰村庄里的爱尔兰人似乎还泰然自若。


对奥姆斯特德来说,这场雨令人分外沮丧。雨水降到了本来就饱含水分的地面上,导致每一条路上的每一个坑洼都积满了水。水坑变成了湖泊。拉着重物的马车车轮深深地陷入了泥土里,在地上撕开一道道豁口。修补列表中,亟待填补、抹平和铺设草地的地方越来越多。

尽管雨下个不停,工作的速度还是有所加快。光是在园区工作的工人数量就令奥姆斯特德感到敬畏。四月二十七日,开幕式的前三天,他给自己的公司做了报告,“我曾写信告诉你们,园区雇用了两千名工人——看来是我犯傻了。直接由伯纳姆雇用的人员就多达两千人。这周园区内的工人数量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不止,还不包括承包商手下的工人数。算上承包商和特许经营商的人,目前在园区工作的有一万人。如果把某些特定阶级算上,人数还会更多。因为雇不到足够的工作组,我们的工作严重落后了。”(他的估值还是偏低了: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园区工人的总数量接近两万。)他还严重缺少各种植被,他抱怨道:“获取这些植物的渠道都失效了,因此将导致严重的紧缺。”

也有好消息,至少他溃烂的牙齿有所改善,他不用卧床了。“我的溃疡好转了,”他写道,“我还是只能吃面包、喝牛奶,但今天已经能在雨中走动,感觉好多了。”

不过就在同一天,他私下里给约翰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要悲观得多。“我们的运气糟透了。今天又是大雨。”伯纳姆一直在劝说他走各种捷径让荣耀中庭看起来更像样,比如让他的人把花盆填上杜鹃花以及用棕榈植物来装饰平台,这正是奥姆斯特德抵制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权宜之计。“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么做。”他写道。他憎恶“不得不使用各种临时的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在开幕式上做一场秀”。他深知一等到开幕式结束,所有这类工作就得重做。病痛、挫败感和不断增加的工作强度让他的精神不堪重负,令他感到自己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三餐都在临时餐桌上吃,还有各种喧闹声,人们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地上都是水坑和雨水,让我这个千疮百孔的老人家很不舒服,我的喉咙和嘴巴状况都不好,只能一直吃流食。”

不过,他没有放弃。尽管一直下雨,他还是蹒跚着四处走动,指挥植物种植和草皮铺设的工作,并且在每天的黎明时分参加伯纳姆对关键人员的强制点名。身心的劳累再加上恶劣的天气,让他本来好转的健康状况又恶化了。“我感冒了,骨头疼得整夜睡不着,只能靠着吃吐司及喝茶维生。”他在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五的信中写道,“连日的大雨几乎不停,似乎是在伤心地检查我们的工作。”不过,为了周一开幕式而做的疯狂的准备工作并没有消停。“看到油漆匠们冒着大雨在梯子和脚手架上工作,感觉很奇怪。”奥姆斯特德写道,“许多工人浑身都湿透了,我觉得他们的油漆一定刷得不均匀。”他注意到,位于中央洼地西端的巨型哥伦布喷泉尚未完工,尽管它是开幕仪式上的一个重头戏。接下来的那天是周六,计划给它安排一次试运行。“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没有准备好,”奥姆斯特德写道,“不过大家却期望它下周一在总统面前一展身手。”

至于自己部门的工作,奥姆斯特德更是感到十分失望。按照他之前的期待,目前的工作远未完成计划。他也知道,其他人和他一样感到失望。“我收到了一堆无理的批评,批评我的人中甚至有像伯纳姆那么聪明的人物,他们仅凭工作没有完成或者组合不够完整就妄加评论。”他写道。他知道园区中确实有许多地方看起来植被稀疏又凌乱,而且还剩下很多工作要做——地上的裂痕明眼人都看得到。不过从他人口中听到这种批评,特别是从一位他十分欣赏而尊敬的人口中听到,格外令人沮丧。


最后期限是不可更改的。事先安排好的工作太多了,任何人都不敢想延期的事。开幕仪式计划——或者说一定要——在星期一早晨进行,将在新任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领导的从环线到杰克逊公园的一场游行中拉开序幕。此时,一辆又一辆的列车驶入芝加哥,从世界各地载来政客、王公贵族及企业巨头。克利夫兰总统在副总统及随行的内阁官员、参议员、军事领导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及亲友的陪同下抵达。雨水从黑色机车头上渐渐蒸发。搬运工从行李车厢往外拖着沉重的箱子。一辆辆大篷车停在市区火车站外面的路上,黑色车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滑,它们红色的等待灯在雨中发散出一圈光晕。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四月三十日晚,开幕日前夜,一位名为F.赫伯特·斯特德的英国记者造访了园区。斯特德这个姓氏在美国广为人知的原因,是赫伯特有一个更加出名的哥哥——威廉,他曾经是伦敦《蓓尔美街报》的编辑,最近还创办了《评论综述》刊物。赫伯特是被派来报道开幕仪式的,他决定提前来探查场地,以便对世博会的地形有一个详细的认知。

当他走出马车,进入杰克逊公园时,发现雨下得很大,像披巾般笼罩着整个世界,四处都有电灯闪耀。奥姆斯特德设计的那些优雅的小道已经化成池塘,在亿万滴水珠的袭击下颤动着。上百辆空空如也的运货车厢在逆光处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木材、空的板条箱以及工人午餐的垃圾散落在各个地方。

整个场面令人难过,同时也令人费解:世博会的开幕仪式第二天早晨就要举办了,而场地上四处都是成堆的垃圾和碎片——整个状况都“粗糙而不完善”,斯特德写道。

这场雨下了一整晚。


周日那天更晚的时候,雨点敲击着窗台,芝加哥各家晨报的编辑为周一这期的报纸头条准备了大胆而夸张的标题,将在明早逐一刊登,这一刻十分具有历史意义。自从一八七一年芝加哥火灾以来,还没有哪次单独的事件能令市里各家报社如此激动。不过,还有更多的日常工作需要完成。年轻一点的排字工将报纸内页的分类广告、个人启事及其他广告一一安排好。他们要登出一则小小的告示,宣告一家新旅馆即将开张——显然又是一家为了迎接慕世博会之名而来的游客匆匆修建的旅馆。至少这家旅馆看起来位置不错,它位于恩格尔伍德六十三街与华莱士街街口,从世博会六十三街的入口处搭乘新建的“L巷”可以很快就到。

业主为其取名为“世界博览会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