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白城之下 夜晚是魔术师

尽管展品尚未完备,道路上还有车辙,而且大片的场地还没有植被,世博会还是向头几批的游人展示了一座城市可以是什么模样,并且应该是什么模样。北部的那座黑城充满了烟尘和垃圾,而在世博会这座白城内,游人们会发现这儿有干净的公共厕所、纯净水、救护车服务、电力街灯,以及为农民生产出大量肥料的污水处理系统。游客的小孩能得到日托服务,而有意思的是,当你把小孩留在儿童馆时,你会收到一张领取凭证。芝加哥为数不多的直言不讳的审查官员担心,穷困的家长会把儿童馆变成遗弃儿童的收容所。但只有一个叫查理·约翰逊的可怜男孩是这样被抛弃的。尽管每天闭园时都有不少令人焦虑的情况发生,但是没有一个小孩丢失。

在世博会的各个场馆里,访客们接触到了他们自己甚至全世界都前所未见的发明和理念。他们听到了纽约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音乐能通过长途电话线传输到世博会上来。他们在爱迪生的活动电影放映机上看到了最早的电影,目瞪口呆地看着电光从尼古拉·特斯拉身上发射出来。他们看到了更加荒唐的东西——最早的拉链;看到了史上第一间全电动厨房,里面包括一个自动洗碗机;还有一个号称包含了厨师制作薄煎饼所需的全部食材的盒子,品牌的名称是“杰迈玛阿姨”。他们尝到了一种名为“黄箭”的新型口香糖,味道十分古怪,还有一种裹了焦糖的“好家伙玉米花”。一种被称为“麦丝卷”的新型麦片似乎不可能成功,有些人称之为“切碎了的门垫”。不过一种新型啤酒却十分受欢迎,赢得了世博会的最高啤酒奖。自此,它的酿造者便称其为“帕布斯特蓝带啤酒”。访客们也见到了由杜威十进制系统的发明者梅尔维尔·杜威最新创造出来的直立式档案柜,这可能是本世纪最重要的组织结构类发明。展品中到处都是各种各样新奇的物品:一个由卷轴蚕丝做成的火车头,一座由柯克牌肥皂做成的吊桥,一幅由腌黄瓜拼成的巨型美国地图,一个梅干制造商送来的由梅干组成的等比例的马上骑士。而路易斯安那州的艾弗里盐矿展示了一座在一大块盐上雕刻出的自由女神像,被游客戏称为“命运之妻”。

最引人注目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展厅是克虏伯兵器馆,馆里展出了一系列的重型枪炮,弗里兹·克虏伯的“宠物怪兽”就矗立在中央。一本广受欢迎的世博会指导手册《省时指南》将每一个展厅从一到三进行了评分,一分意味着“有一点趣味”,三分意味着“极其有趣”,克虏伯兵器馆就被评为三分。不过,对于许多访客而言,这些兵器看起来十分令人不安。D.C.泰勒太太是一位频繁造访世博会的访客,她将克虏伯最大的枪炮称为“可怕而丑陋的东西,呼吸着血腥和杀戮,是蜷伏在世界文明成就中的野蛮成就”。

泰勒太太钟爱荣耀中庭,并被人们走在荣耀中庭场馆之间时那种冷静得出奇的神情而打动。“我们每一个人都脚步轻缓、和声细语。没有人看起来匆忙或不耐烦,我们都中了魔咒,这个魔咒从世博会开幕一直到结束都控制着我们。”

她发现大道乐园有完全不同的气氛。在这儿,泰勒太太在终于开放的开罗街中冒险,观看了人生中第一场肚皮舞。她仔细地观察着舞者。“她轻巧地往一旁跳了几步,暂停,敲击响板,然后以同样的舞步向另一边跳;往前几步,暂停,她的腹部随着音乐的节奏上下抖动,却没有带动身体其他部位的任何一处肌肉,腹部抖动速度极快,与此同时,头部和脚部纹丝不动。”

当泰勒太太和随从离开开罗街时,她小声对自己唱道,“我的祖国,这就是你。”就像一个受惊的小孩疾步跑过墓地一般。

世博会园区过于庞大,太难掌控了,哥伦布警卫队发现他们每天都被各种问题围绕着。这是一种疾病,是修辞上的天花,每一位访客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一些。警卫队员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着相同的问题,而且问题总是来得很急,经常是带着责备的怨气。有一些问题非常古怪。

每天为世博会撰写专栏的作家特蕾莎·迪恩无意间听到一位女士问:“教皇在哪个场馆里?”

“教皇不在这里,夫人。”警卫回答道。

“那他在哪里?”

“在意大利,在欧洲,夫人。”

女士皱了皱眉。“那里怎么走?”

警卫认为这位女士在开玩笑,他开心地打趣道:“从潟湖往下走三个街区。”

她又说:“那我该怎么去?”

另一位寻找蜡像展览的访客问警卫:“您能告诉我人造人的场馆在哪儿吗?”

他开始告诉她自己并不清楚,这时另一位访客插嘴了。“我听说过,”他说,“他们在那边的女性馆里。你去问问那位女经理吧。”

一位男访客由于失去了双足,只能借助义肢和拐杖在园内走动,他一定是看起来十分博学,因为另一名访客一直追着他问问题。最后这位残疾人终于抱怨道,回答这么多问题让他感到十分疲惫。

“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提问者说,“然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了。”

“好吧,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失去双腿的。”

这位残疾人说,除非确定这绝对是最后一个问题,不然他不会回答。他不允许再有其他问题。他问提问者是否同意这个要求。

追问者同意了。

这位残疾人非常清楚他的回答一定会马上引发另一个问题,他说:“它们被咬掉了。”

“被咬掉了。怎么——”

说话算话,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于是残疾人窃笑着蹒跚而去。


世博会还在努力增加入园人数,“水牛比尔”的蛮荒西部秀却吸引了数以万计的观众。如果科迪当时在申请世博会的特许经营权时得到批准,那么这些观众就得先掏钱买票进入杰克逊公园,这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世博会的游客人数和收益。科迪还可以在星期天的时候进行表演,而且因为不在世博会园区,所以也不用向世博会公司上缴一半的收益。在世博会举办的六个月期间,科迪举办了三百一十八场表演,平均每场都有一万两千名观众,总观看人数达到了近四百万。

科迪抢了世博会的风头。他表演场地的主入口和世博会最繁忙的一个大门之间离得非常近,有一些访客甚至以为他的表演就是世博会,据说看完后就开心地回家了。六月,一群牛仔组织了一场从内布拉斯加的沙德伦到芝加哥的千里赛马比赛来向世博会致敬,并计划将终点设在杰克逊公园。奖金很丰厚,足足有一千美元。科迪贡献了五百美元,还有一块豪华的马鞍,提出的条件是比赛的终点要设在他的表演场地里。组织方同意了。

一八九三年六月十四日早晨,十位选手从沙德伦的巴林旅馆出发,其中包括“响尾蛇”皮特以及一位据推测已改过自新的名为多克·米德尔顿的内布拉斯加强盗。比赛规则允许每位骑手携带两匹马,要求在沿途不同的检查站停下接受检查。最重要的规定是要求骑手在跨过终点线时骑的一定是出发时的两匹马之一。

这次比赛十分激烈,有诸多选手破坏规则,也有不少动物受伤。米德尔顿在到达伊利诺伊州后很快就退赛了,还有四名选手同样没能坚持下来。第一位跨越终点线的选手是叫约翰·贝里的铁路工人,他骑着名为“毒药”的马在六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三十分疾驰着奔入蛮荒西部秀的场地。“水牛比尔”穿着艳光四射、饰有银边的白色鹿皮衣,站在终点迎接他,同时迎接他的还有蛮荒西部秀公司其余的员工以及上万名芝加哥居民。不过,约翰·贝里只能获得马鞍作为奖品,因为后来的调查表明,比赛开始没多久,他就把马送上了向东行驶的列车,自己也爬上去,舒舒服服地经过了最开始的一百英里。

七月,科迪再次抢了世博会的风头。那时市长卡特·哈里森请求世博会抽出一天来照顾芝加哥的贫困儿童,让他们免费进入园区参观,而世博会官员拒绝了这个请求。鉴于世博会还在努力增加付费入园的人数,理事们都认为这个请求太过分了。每一张票,甚至包括儿童的半价票都很重要。之后,“水牛比尔”马上宣布在蛮荒西部秀中设立“流浪儿日”,这一天,他会为芝加哥的任何一个小孩提供一张来现场的免费火车票,并让他们免费观看表演,免费进入蛮荒西部秀的整个营地,除此之外,还有不限量的糖果和冰淇淋可以享用。

结果,那一天来了一万五千人。

“水牛比尔”的蛮荒西部秀也许确实和世博会“不协调”,正如当初他申请杰克逊公园的特许经营权遭到否决时理事们声称的那样。不过芝加哥的市民却非常喜爱它。


天空转晴了,并且一直都是晴天。路面干了,空中弥漫着鲜花的香味。参展者们逐渐完成了展品的布置,电工们也将连接了近二十万个白炽灯泡的巨型电路中的故障全部清除。在伯纳姆的指令下,整个园区的清理工作不断加强。一八九三年六月一日,工人们将电力和矿物馆正南面潟湖边草地上那些影响美观的临时铁轨拆除了。六月二日,据《芝加哥论坛报》报道:“园区的整体情况发生了重大而显著的改变,制造馆、农业馆、机械馆及其他大型场馆的外庭中堆积如山的箱子不见了。”一周前制造与工艺品馆内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没有打开的板条箱和垃圾,特别是在俄罗斯、挪威、丹麦及加拿大等国的展区中,现在也被全数清除了。这些地方呈现出了“焕然一新的、有显著提升的外观”。

尽管室内的展品令人赞叹不已,最早几批来到杰克逊公园的访客还是发现世博会最令人震撼的是这些建筑本身呈现出的独特的庄严氛围。荣耀中庭产生的雄伟而壮丽的效果,甚至大大超越了大家当初在鲁克利大楼的图书室中勾勒出的梦幻图景。有些访客被荣耀中庭深深打动,刚进入园区就开始哭泣。

没有哪种单一的元素可以制造出这种氛围。每一栋单独的场馆都十分庞大,可是所有的建筑都设计成了新古典主义风格,所有的飞檐都规划在统一的高度上,所有的外壁都漆刷成了一样的柔白色,所有的一切都直击人心、美轮美奂。绝大多数访客在自己落后破败的家乡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于是这种雄伟壮观的印象也就随之放大了。“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人造景观像荣耀中庭这样完美。”一位名为詹姆斯·富拉尔顿·穆尔黑德的作家兼旅行指南编辑如此写道。在他的笔下,荣耀中庭“无懈可击,观看者的美学感受得到了毫无保留的全面满足,仿佛在欣赏一件绘画或雕刻的杰作,与此同时,在任何单一艺术品都无法引起的广阔感和庄严感中得到了抚慰与升华”。一位芝加哥的律师兼诗坛新秀埃德加·李·马斯特斯将荣耀中庭称作“永不枯竭的美梦”。

随着太阳的移动,建筑统一的颜色,或者更准确地说,建筑统一的白色产生了一系列特别迷人的效果。每天清晨,当伯纳姆例行检查时,建筑物呈淡蓝色,仿佛在地面那一片虚无缥缈的雾气中浮动。每到黄昏,夕阳就会将建筑涂成赭色,照亮清风拂起的尘埃,直到空气本身化作一层柔软的橙色薄纱。

在某个这样的黄昏,伯纳姆带领一批客人乘坐电动船游览了世博会,这些客人包括约翰·鲁特的遗孀朵拉,还有几位外国使者。伯纳姆喜欢陪伴朋友和贵客游览园区,但每次都力图精心设计游览路线,这样朋友们就会按照他认为合适的方式见到世博会的全貌,从某些特定的角度按照特别的顺序欣赏建筑,仿佛他还在那间图书室里一张张地呈现草图,而不是真实的建筑。在设计的第一年,他就试图将自己的美学理念强加在所有世博会访客的身上,坚持认为杰克逊公园的入口应该尽量减少,以确保游人入园时首先穿过荣耀中庭,他们要么从位于公园西侧火车站的大门处进来,要么从园区东部的世博会码头入园。他一心想要制造深刻的第一印象,这是一种吸引眼球的良好技巧,不过同时也暴露了他内心的那个艺术暴君。他的计划没有实现。理事们坚持要开设多个大门,铁路公司也拒绝只靠唯一一个车站来疏导世博会的交通。伯纳姆一直都没有彻底妥协。在整个世博会期间,他一直强调,“要让我们的客人首先进入荣耀中庭,他们的意见弥足珍贵。”

电动船载着伯纳姆、朵拉·鲁特以及外国贵客在潟湖中安静地滑行,湖面中白城的倒影由此散开。下沉的夕阳给东岸的台阶镀上了一层金色,却令西岸笼罩在了深蓝色的阴影里。穿着深红和海蓝色裙子的女人们沿着路堤缓缓踱步。湖对面传来了说话声,时不时地伴随着笑声,听起来就像水晶杯碰撞时发出的声响。

第二天,在注定难眠的一夜后,朵拉·鲁特写信向伯纳姆道谢,感谢他安排这次游览,并尝试着表达自己复杂的感情。

“昨天傍晚我们在潟湖上度过的时间,真是这迷人的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她写道,“若不是我们的外国朋友准备了更为丰富的娱乐活动,我真的担心咱们会一直在湖面徘徊下去。我想我愿意永远飘在那个梦幻的地方。”那些景象还引起了矛盾的情绪。“我觉得一切都极其哀伤,”她写道,“不过同时又如此令人心驰神往,我经常想马上飞到树林里去,或者飞到山里。这是一种智慧,在那儿人们总是可以找到平静。关于你这两年付出的心血——完美地实现了约翰美丽的构想——我想说的有很多,但认为自己无法悉数表达。这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大了,我想,或者说我希望你会理解。这么多年,他的希望和志向就是我的希望和志向,并且不论我多么努力,旧时的希冀仍在心里。写下这些,让我松了口气。我相信你不会介意。”


如果说世博会在黄昏时分十分迷人,那么夜间就只能用引人入胜来形容了。每一幢建筑和走道的边缘都装饰了电灯,展示出有史以来最华丽的电灯照明效果,这也是人类首次大规模的交流电测试。仅仅世博会就消耗了整个芝加哥城三倍的电力。这些都是工程史上重要的里程碑。不过游人深爱的仅仅是见到如此多的电灯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被点亮的美丽景观。每一栋场馆,包括制造与工艺品馆的外轮廓都装饰了白色灯泡。制造馆上安装的大型探照灯(史上最大,并且据说在六十英里外都能看见),扫视着园区和周围的场地。硕大的彩灯照射在麦马尼喷泉喷到百尺高空的水柱上。

对于许多访客而言,看到这些夜晚的灯光是他们首次接触到电。希尔达·萨特是一个刚刚从波兰来的女孩,和父亲一起游览世博会。“随着暮色降临,无数的灯光突然在同一时间亮起来。”她多年后回忆道,“对于一个除了煤油灯外没有见过其他照明方式的人来说,这简直像突然见到了天堂。”

她的父亲告诉她,这些电灯是通过电动开关启动的。

“不需要火柴吗?”她问。

有了电灯和如蓝色幽灵般无处不在的哥伦布警卫队员,世博会创造了另一座里程碑:芝加哥人第一次可以在夜间安全地散步了。光这一点就开始吸引越来越多的访客,特别是那些被维多利亚时期的求爱规矩弄得束手束脚,急需安静又黑暗的地方的年轻恋人。

在夜间,灯光和填充其中的黑暗掩饰了世博会的许多缺陷,《四海》杂志的约翰·英格尔斯写道,缺陷之一就是“无数人的午餐留下的无法形容的垃圾”。这几个小时创造出了丹尼尔·伯纳姆梦中的完美城市。

“夜晚,”英格尔斯写道,“是世博会的魔术师。”


头几批访客回到家中,告诉朋友和亲人,世博会虽然没有全部完工,却比预期的要豪华得多,非常震撼人心。伯纳姆同时期的顶尖建筑评论家蒙哥马利·斯凯勒写道:“第一次游览世博会的人通常会给出这样的评价——在他们所有读到的书和看过的照片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们想象到世博会的样子,或者让他们为即将见到的场景做好准备。”从偏远城市来的记者通过电报将同样的报告发给了编辑,有关世博会如何令人愉快、令人赞叹不已的报道开始渗入最为偏远的城镇。在田野、幽谷和山谷中,每天被报纸上每况愈下的国家经济新闻吓到不行的家庭如今开始向往芝加哥了。这一趟旅程会很贵,不过他们越来越觉得去一趟是值得的,甚至是必要的。

只要费里斯先生能抓紧时间,尽快完成那个大轮子,那一切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