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白城之下 成功运行
一八九三年六月的第一周,费里斯的手下开始撬下脚手架最后的木材和板条。这个脚手架在摩天轮安装期间曾起到包围和支撑作用。摩天轮的边缘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高达两百六十四英尺的弧形,和伯纳姆的共济会大楼顶层一样高。这是市区最高的一栋摩天大楼。三十六个客舱都还没有挂上去——它们放在地面就像脱轨列车的车厢一般——不过摩天轮已经准备好迎接第一次旋转了。它孤零零地耸立在那儿,没有任何支撑,看起来脆弱而危险。“没有机械知识的人是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巨人’是如何保持直立不倒的状态的。”纳撒尼尔的儿子朱利安·霍桑写道,“所见之处没有看起来足以支撑它的物体。辐条看起来就像蜘蛛网,它们是仿照最新款的自行车辐条设计出来的。”
六月八日星期四,路德·莱斯示意守在巨型蒸汽锅炉旁的工人开始生成蒸汽,让蒸汽灌满直径达十英寸的地下总管道。这个巨型锅炉离摩天轮有七百英尺远,位于大道乐园外面的莱克星顿大道。当锅炉达到合适的压力时,莱斯向位于摩天轮下方检修坑中的工程师点点头,于是蒸汽飞速进入了它那两台上千马力引擎的活塞。传动链轮平滑而安静地运转起来。莱斯叫引擎停下。接下来,工人将重达十吨的链条安装到了齿轮上,另一边和摩天轮上的接收齿轮相连。莱斯向位于匹兹堡汉密尔顿大楼办公室里的费里斯发去电报:“引擎已经注入蒸汽,运转十分顺利。齿轮和链条已经连接上,可以让摩天轮转起来了。”
费里斯自己无法前往芝加哥,但是派了合伙人W.F.格罗诺前来监督摩天轮的第一次运行。六月九日星期五清晨,当格罗诺的火车穿越南区时,他看见雄伟的摩天轮使附近的一切建筑都相形见绌,正如埃菲尔的作品在巴黎产生的效果一般。同一列火车上的其他乘客发出声声惊叹,赞叹其体积之大,又认为它显然十分脆弱。这令他的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情绪,既感到骄傲又觉得焦虑。费里斯自己受够了工程的拖延和来自伯纳姆的纠缠,他告诉格罗诺,要么让轮子转起来,要么就把它从塔基上拆掉。
最后的调整和检查占用了周五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不过就在日落前,莱斯告诉格罗诺,似乎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
“我觉得自己可能讲不出话来,”格罗诺说,“所以仅仅以点头示意开始。”他焦急地想看看摩天轮是否能运转起来,不过同时又“很乐意将这次测验延后”。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只需要注入蒸汽,然后静观其变就行。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建造过这么大的转轮。它能顺利启动而不压垮轴承,并且能真正平稳地旋转起来,目前只是工程学上的希冀,支撑这个希冀的也只有对已知铁料和钢材的质量进行的计算。此前没有一个建筑曾承受过即将开始的这种重压,一旦运转起来,这一重压就将转化到摩天轮内部。
费里斯漂亮的太太玛格丽特站在近处,脸都因为兴奋而发红了。格罗诺相信她内心此刻的压力也和他一样大。
“突然,一阵吓人的巨响把我从沉思中唤醒。”他说。一声轰鸣响彻天际,引得附近的每一个人——布鲁姆的阿尔及利亚村民、埃及人、波斯人以及一百码以内的所有游人——都停步驻足,凝视着大转轮。
“抬起头,”格罗诺说,“我看见巨轮开始缓慢地移动。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声巨响是什么!”
格罗诺朝莱斯跑去,莱斯正站在引擎所在的检修坑里监视蒸汽压力以及轴杆和转轨的运行状况。格罗诺以为会看到莱斯急匆匆地关掉引擎,却只是看到他一脸若无其事。
莱斯解释道,他不过是测试了一下摩天轮的制动系统,这个系统由包裹在轮轴外的一条钢带组成。光是这个测试就使得摩天轮运行了八分之一的圆周。莱斯说,这声巨响只是钢带表面的锈被磨掉的声音而已。检修坑里的工程师松开制动器,让齿轮运转起来。链轮开始运行,链条向前移动。
此时,许多阿尔及利亚人、埃及人、波斯人,也许甚至还有一些肚皮舞舞者已经聚集到摩天轮的载客平台上了。这个平台被设计成了阶梯状,如此一来,一旦摩天轮对外开放,六个客舱就可以同时上下客。此时,大家都一声不吭。
随着摩天轮开始运转,松掉的螺母螺栓以及好几把扳手像下雨一样从轮毂及辐条上落下来。组装摩天轮耗费了两万八千四百一十六磅螺栓,难免会有人把一些东西忘在上面。
村民们不顾天上掉下来的这些钢铁,开始欢呼,在平台上跳起了舞。还有一些人奏起了乐器。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建造摩天轮的人此刻再次冒险爬上正在移动的轴杆。“还没有一个客舱安装到位。”格罗诺说,“可这并不能阻止工人们,他们在辐条间爬来爬去,坐上整个转轮的顶端,就像我现在坐在这把椅子上一般安逸。”
摩天轮转一圈需要二十分钟。直到它转完第一圈后,格罗诺才意识到这次测验成功了,他说:“我真想痛快地叫出来!”
费里斯太太和他握了手。人群在欢呼。莱斯给费里斯发去电报。费里斯一整天都在等待测试的结果,每过一个小时,他的焦急就增加一点。西联汇款公司的匹兹堡办公室于晚上九点十分收到了电报,一位身穿蓝套装的信使飞奔着穿越料峭的春夜向费里斯报喜。莱斯这样写道:“最后的连接与调试工作完成,蒸汽于今晚六点开启,大转轮完整地转了一圈,一切都十分顺利,转一圈花了二十分钟——祝贺你大获成功。此时,人们正在大道乐园共襄盛举。”
第二天,六月十日星期六,费里斯给莱斯发了电报:“你的电报称昨晚六点转轮转了第一圈,其他也一切顺利,这为这边整个营地带来了极大的喜悦。我想就这件事在各方面向你道贺,并请你抓紧安装客舱——若夜间安装不便,就给客舱轴承浇灌巴氏合金以保持进度。”说到“巴氏合金”,毫无疑问,他的意思是莱斯应该给轴承安装金属的外壳。
转轮运转顺利,但费里斯、格罗诺及莱斯都清楚前面还有更重要的测验。从这个周六起,工人就会开始安装客舱,转轮将开始承受第一批重压。三十六个客舱每一个都重达十三吨,总重将近一百万磅。这还不包括当客舱都坐满乘客时额外增加的二十万磅重量。
周六,在收到费里斯的祝贺电报后,莱斯很快回电说,其实,第一个客舱已经被吊起来了。
在杰克逊公园外,费里斯摩天轮的第一次运转出人意料地并未引起注意。整个城市,特别是上流社会都在关注杰克逊公园里正在上演的另一起事件——西班牙的官方使节首次造访世博会。这位官方使节是尤拉莉亚公主,她是西班牙已故国王阿方索十二世最小的妹妹,也是流亡在外的伊莎贝尔二世皇后的女儿。
这次参观并不顺利。
公主今年二十九岁,用一位国务院官员的话来说,她“十分俊俏、优雅而聪慧”。她两天前就已从纽约乘坐火车抵达芝加哥,并被立即载到了帕玛旅馆,住在最豪华的套间里。芝加哥的支持者们将她此次造访视为第一次真正的机会,可以展示这座城市真正的教养,并且向全世界,至少是向纽约证明,芝加哥在接待皇室成员方面十分在行,并不亚于其将猪鬃制成漆刷的能力。关于此事并不能如计划般顺利的警报,应该早在纽约发来的一封通讯社报道中拉响了,这篇报道向全国揭露了一个丑闻:这位年轻的女士有抽烟的行为。
抵达芝加哥的第一天下午,六月六日星期二,这位公主就乔装打扮溜出了旅馆,陪同的有她的侍女和克利夫兰总统指派的副官。她很享受在街头游逛的感觉。没有芝加哥市民认出她,这让她十分愉悦。“事实上,穿梭在人群中,看到人们都在报纸上读关于我的报道,以及报纸上那张和我依稀有点相像的照片,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了。”她写道。
六月八日星期四,费里斯的摩天轮开始转动的那天,她首次参观了杰克逊公园,由哈里森市长陪同。当她走过时,一群群陌生人朝她鼓掌,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出身皇室。报纸称她为“世博会皇后”,在头版刊登她造访的消息。不过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十分无聊。她嫉妒芝加哥女性身上展现出来的自由。“我痛苦地意识到,”她写信告诉自己的母亲,“如果这种进步有朝一日在西班牙发生,那么对于我来说应该已经太晚了,我将无福享受。”
到了第二天上午,星期五,她感到已经完成了官方的职责,准备要享受一下了。比如,她拒绝了典礼委员会发出的邀请,一时兴起跑到德国村去吃了午餐。
然而,芝加哥的社交圈刚刚才热身完毕。公主出身皇室,那么以上帝的名义,她应该得到皇室的待遇。那天晚上,公主按照计划要参加由贝莎·帕玛在湖滨大道帕玛大宅中举办的接风晚宴。在筹备晚宴时,帕玛夫人特意定制了一个王座,放在高一级的平台上。
公主对自己住的旅馆名和邀请自己赴宴的女主人的名字如此相似感到疑惑,于是进行了一番询问。当发现贝莎·帕玛就是自己住的旅馆老板的夫人后,她的行为导致了一次社交上的失败,让芝加哥人永远不会忘记或者原谅。她声称,在任何情况下,自己都不会接受一位“客栈老板的太太”来招待她。
不过,外交礼节还是置于首位,于是她同意参加晚宴,只是心情变得更糟了。暮色降临,白天的热浪被夜间的大雨代替。当公主到达帕玛夫人宅子的前门时,她的白色缎面凉鞋已经浸湿了,她参加典礼的耐心也随之被浇灭。她在晚宴上待了一个小时,然后就溜回去了。
第二天,她缺席了在行政大楼举办的午宴,再一次未经宣布就跑去德国村吃午餐。那天晚上,她出席在世博会节庆大厅专门为她举办的音乐会时迟到了一个小时。大厅内坐满了芝加哥上流社会的家庭,她却只待了五分钟。
之后,关于她此次访问的消息开始充满各种怨愤。六月十日星期六,《芝加哥论坛报》轻蔑地写道:“公主殿下……总有办法弃安排好的计划于不顾,随心所欲。”市里的各家报纸反复提到她有按照“自己甜蜜的意愿”行事的作风。
事实上,这位公主开始喜欢芝加哥了。她喜爱在世博会度过的时光,并且似乎特别喜欢卡特·哈里森。她送给他一个黄金香烟盒,上面镶了钻石。她预定于六月十四日星期三离开,在即将离开之际,她写信给母亲说:“我要带着真切的遗憾离开芝加哥了。”
芝加哥对她的离去一点都不感到遗憾。如果那个周三的早晨她恰好捡起一份《芝加哥论坛报》,便会读到一篇满腹牢骚的社论,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对于共和主义者而言,皇室成员至多就是麻烦的客人,而西班牙的皇室成员是最麻烦的那种……他们的习惯就是来得晚、走得早,同时令人们感到遗憾——为什么他们没有再晚点来、再早点走,或者完全不来,这样也许更好。”
毫无疑问,这样的文章流露出了一丝受伤的感情。芝加哥用最好的桌布和水晶饰品来布置餐桌,这并不是出于对皇室的尊敬,而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它能布置多么好的台面,而最终贵客却避开盛宴,跑去吃香肠、泡菜和啤酒当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