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新官上任三把火 旧妇失位九魂归
张说新官上任,当然要有所作为。事实上,李隆基之所以任用张说为中书令,也是有所期待的。
这日下朝之后,李隆基将张说留下,笑问道:“张卿任中书令已月余,不会满足于处置一些日常事务吧?”
张说当然明白皇帝所说含义,禀道:“微臣忝领中枢之位,不敢无端乱政,此月余以来潜心诸事细微,力求识诸事本末。”
“嗯,应该这样,所谓有的放矢是也。你对开元初年以来有何看法?”
“开元以来,陛下依贞观故事行事,启教化之源,树皇权之威,理施政之纲,使国家步入正途,国库日益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使贞观永徽之风一朝复振。”李隆基深明张说的脾性,其文采飞扬,若说起颂词来比一般人更加出彩,遂打断其话头道:“罢了,这些颂词就不要说了,说点具体的事儿。”
“陛下,姚崇为相之时,主要办了三件事儿,一者上十事要说,使陛下依贞观故事理政有了落脚点,实有除弊革新之作用;二者贬功臣散诸王,使国家少些干扰,政务可以公平公正而行;三者姚崇有变通之能,处乱象之中能识正途,可临机出措以应之,譬如灭蝗一事,堪称精彩。”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卿能如此评价姚公,其地下有灵,也该欣慰了。张卿,你当时也为功臣,被贬的滋味恐怕很不好受吧?”
张说笑道:“臣当时为中书令,一朝被贬为相州刺史,若说当时心中无想法,即为蒙蔽陛下的虚言。然臣事后细细想来,个人宦途与国家大势相比,实在渺小无比,若自怨自艾,就是会错了陛下的心意,也因此误了自身。”
李隆基闻言大起感触,叹道:“此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朕有时也想啊,人降生尘世,其难者为何呢?朕以为最难者莫过于把握好自己。卿经历磨难,然能以平淡心情对待自己,终有起复的今天。唉,刘幽求与卿相比,就失于心胸狭窄了。谋大事者若心胸不阔,最先毁了自己,何谈谋大事呢?”
李隆基提起刘幽求,张说心知皇帝与刘幽求二人隐秘甚多,自己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不要接腔为好。
李隆基又道:“说起刘幽求,朕又忆起那帮故人来。对了,朕昨日听王毛仲提起,好像钟绍京回京了。嗯,今晚朕就在‘花萼相辉楼’赐宴吧,你可陪同钟绍京入楼与宴。”张说躬身答应。
李隆基道:“嗯,姚公如此,你接着说下去呀?”
“宋璟为相之后,以凛然正气率先垂范,遂使官风为之一变。臣刚才说了姚公的好处,然他处政善变,使法无常循,且其纵子受贿又包庇亲善,终为其失。宋璟如此,实为补足了姚公的短处。”
李隆基笑道:“张卿目光如炬,看来最善臧否人物了?”
“陛下刚才说过最难把握自己,人确实如此。譬如臣善于评说他人短长,实在无能自知。”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中暗想这个张说实为聪明绝顶的人物。自己本想顺着他的话头问其自评如何,他如此轻轻自嘲,也就无法再问询了。李隆基想到这里,脸上又不禁轻笑了一下。
张说看到皇帝没有接腔,急忙又将话头拉到正题,说道:“宋璟如此脾性,其处置政务之时往往泥古不化。以括户与禁恶钱为例,两件事儿渊源与内里颇为不同,他用一样的法子一以贯之,括户之事大获成功,而禁恶钱事儿却使天下动荡。”
“嗯,张卿为政,欲如何处置这两件事儿呢?”
“臣见过李林甫的奏书,觉得其言有理。欲使括户成功,前期对逃户的优惠不可废之,还要恢复才好。至于恶钱之事,官钱不敷用度,还是用渐行的法子,暂容恶钱流通吧。”
李隆基想了想,说道:“也只有这样了。你速速拟发牒文,将此前括户的宽限优惠之举悉数恢复。恶钱的事儿,就暂且不提吧。”他停顿片刻,又问道,“张卿评说了姚公和宋璟,张嘉贞也曾为中书令,你如何评价他呀?”
张说答道:“陛下,张嘉贞不过为过渡人物,他做一名助手还行,若让他长期位居中枢,定会差强人意了。”
李隆基对张嘉贞的评价也是如此,张嘉贞素服居家待罪,若李隆基将他叫来一问,即可明晓事情详细;李隆基之所以不问,就想以此口实将他贬斥,从而为张说腾出位置。李隆基事后也知张嘉贞受了张说之惑而抱屈,然皇帝定的事儿,无须认错,也就将错就错了。李隆基在此事上反而对张说很欣赏:多聪明的人儿呀!张说肯定揣摩准了自己的心意,遂为张嘉贞刨下了一个巨大的坑儿,既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好的口实,又为他本人上位清除了道路。
张说又躬身禀道:“陛下,臣忝为中书令,渴望在姚宋二相的基础上锦上添花。臣想办两件事儿,恳请陛下照准。”
“好呀,请讲。”
“自陛下设立一主一副二人宰相之后,昔日的政事堂已虚悬多日。臣想将政事堂改个名称,名曰‘中书门下’。”
政事堂为宰相们议政的地方,贞观之时初设在门下省,后来迁至中书省。此前宰相甚多,例由中书令召集议事。自从张说罢相之后,姚崇入主中书省至今,政事堂已废弃至今。
李隆基不明其意,说道:“仅仅改个名称有何用处?不是一样废置吗?”
“陛下圣明。臣想在‘中书门下’再设五房,曰吏房、曰枢机房、曰兵房、曰户房、曰刑礼房,各房人员可从三省中抽调,以襄助宰相办理各类事务。”
李隆基听了五房名称,马上明白了张说的真实心意。唐因隋制,以三省六部制作为政府的核心组织形式,中书省掌皇帝之命的起草,所谓“掌军国之政令,缉熙帝载、统和天人”是也;门下省负责臣下上达之文书,并对中书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进行封驳,所谓“掌出纳帝命,缉熙皇极,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以和万邦,以弼庶务”是也;尚书省总领六部执行皇帝之命。
三省六部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设计,其围绕皇权既有分工制衡,又有顺达执行渠道,若各级官吏配置得宜,可以保证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
张说这个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令的权威,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意味着门下省侍中今后真正成为中书令的副手,且门下省的庶务大政就在中书省内决定;“中书门下”下设五房,其功能大致与尚书省的功能相同,那么今后张说有牒令时,不需要经过尚书省,可以直达六部。
该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省的权威,相应减少门下省与尚书省的权力。
其实李隆基在开元之初授任姚崇为相,就是采用这样的路子。姚崇为中书令,门下省侍中虽为宰相,其实为姚崇副手,尚书省从此未设宰相。张说如此提议,无非使三省办事程序更加明晰罢了。张说认真揣摩李隆基的心意,如此提议可谓顺水推舟。
李隆基将诸事想了一遍,觉得若如此改称政事堂实为妙法,心中已然愿意,又问道:“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还是可以的,然其下设五房,这五房岂不是与尚书省有些重叠了?”
尚书省在仆射之下设有左右丞,其中左丞总知吏、户、礼三部,右丞总知兵、刑、工三部。“中书门下”所设五房中,除了枢机房以外,皆与六部有关。
张说答道:“陛下,‘中书门下’所设五房,每房人数不超过五人,各房主事为六品职,主要负责三省六部之间的讯息传达,与尚书省现有职责并不冲突。”
李隆基知道,五房主事职级不高,人数又少,然他们皆为职微权重之人,他们与人说话,皆代表宰相发言。李隆基想到这里,嘱咐道:“好呀,就这样办吧。然五房之人数虽少,务必选精干谦逊之人。今后‘中书门下’就成为了朝廷的中枢,其主事之人万万不可作威作福。”
“陛下圣明。臣有一请,乞陛下核准。”
“说吧。”
“吏部考功员外郎张九龄,其为人谦逊,又有才具,臣想让其任枢机房主事。”
“张九龄本为六品官员,其平调至此,又有什么分别了?你与源卿商议一下就可办理,不用向朕禀报。”
“枢机房实为五房之首,其职级虽低,位置非常重要。张九龄为臣门生,臣若不向陛下禀报,外人说不定会说臣枉私。陛下,臣之所以属意张九龄,非为门生的缘故,实因张九龄为最合适之人。”
张九龄的诗名渐响,近来又在吏部获得了很好的口碑,李隆基当然有所耳闻,遂笑道:“卿大可放手施为,不许有顾忌。朕知道张九龄此人,他确实很适合这个位置,就这样办吧。然宰相之职责不可与五房相混淆,譬如这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总揆五房,你万万不可再弄出一个类似副宰相之人颐指气使。”
这是皇帝的提醒,其似为淡淡而说,然其内里的意思很是严厉。他告诉张说,居中枢之位,那是不可以任人唯亲的。
张说此建言将中书令的威权制度化,李隆基明白其中的利害。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实为一致的,然相权过大时,容易架空皇权,进而容易篡权。李隆基近年来的做法是:在期限内给予主要宰相莫大的权力,然不许宰相久任,宰相在任期内根据自身特点尽情挥洒,三年左右即要下台,如此可保住帝国健康的肌体。
李隆基心中诸般念头倏忽即过,说道:“此事不用再与他人商议了,你速速拟敕,就这样办吧。嗯,此事已结,你还有他事吗?”
张说道:“臣对现行兵制有些想法,为示郑重,臣将心中所想书成奏章,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奏书,发现奏书字数颇多,不少于万言,遂笑道:“看来此为张卿深思熟虑之作了。好吧,我仔细阅读一番,以识其味。这样吧,你大概说说奏书的内容。”
“禀陛下,奏书所言,事关现今兵制。臣为天兵军节度使之时,已开始思考现今兵制的弊端。臣以为,府兵制已走过鼎盛时期,如今已为暮途,譬如折冲府无兵可征,京师几无宿卫之兵,是为例证。”
“当初开始括户,朕好像听说过,若括户成功,则府兵制可以发挥作用。如今括户已有数年,逃户纷纷返乡,为何无兵可征呢?”
“陛下,此前之所以有逃户,固然有区域战争的原因,然最根本之因,在于农户不堪赋税及兵役之费,于是纷纷逃避。如今逃户虽返乡里,奈何他们不愿亦兵亦农,遂使兵源枯竭。臣此前确实说过若括户成功则有兵源之语,如今看来失于简单了。臣以为,如今兵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非改不可?如何改呢?”
“陛下,国家之所以养兵,主要作用在于戍守边疆和拱卫京师。如今边疆号称有兵六十万,臣以为现今边疆既无强敌,又无大的战事,不宜设置如此多的兵员,可以裁减二十万人,使之归田。”
李隆基哂道:“六十万为多吗?若边疆九节度使仅辖四十万人,岂不是捉襟见肘吗?”
大唐边疆至今已陆续设置了九节度使,自东北向西北、西南,依次为:
幽州节度使(后改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统经略、威武等九军;另统辖营州都督(后改称平卢节度使,与幽州节度使分治),统平卢、卢龙二军;其任务是防制东北诸部,主要是奚、契丹、室韦、靺鞨等;
天兵军节度使(后改称河东节度使),治所太原,统天兵、大同等四军;
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统经略、丰安、定远三军;
河东、朔方两镇互为犄角,主要防制北方的突厥;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统赤水、大斗等八军,主要是隔断吐蕃与突厥的联络,守护河西走廊;
陇右节度使,治所鄯州,统临洮、河源等十军;
剑南节度使,治所益州,统天宝、平戎等六军;
陇右、剑南两镇主要防御吐蕃,剑南还镇抚西南方诸族;
安西节度使,治所龟兹,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
北庭节度使(原称北庭都护),治所庭州,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
安西、北庭两镇内外相连,主要镇抚西域天山南北的诸国;
岭南五府经略使,治所广州,统经略、清海二军。
张说现在听了皇帝的忧虑,微微一笑道:“陛下,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冗卒既多,那些将帅苟以自卫役使营私而已。减去二十万人,并不妨碍边疆防卫之事。”
李隆基道:“卿曾任天兵军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你能以偏概全吗?”
“陛下,如今西域相对稳定,东北境也颇为安澜,吐蕃内乱无力外侵,则天兵军与朔方抗御突厥人最为紧要。天兵军和朔方如此,其他地方也大致相同。”
张说看到李隆基忧虑难平,誓言道:“臣坚言减兵二十万于边疆之事无害,且这些人解甲归田,可以有利农务,此为一举两得之事。陛下若以为疑,臣请以阖门百口保之。”
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展颜笑道:“卿以阖门百口保之?罢了,若边疆有失,卿百口之家还是于事无补。此事重大,须缓缓图之,朕此后细阅此奏书,再向他人询以意见。”
张说看到李隆基如此郑重此事,也就不再多言,遂躬身告退。
张说是日晚间与钟绍京一同入宫与宴,李隆基将赐宴地点设在“花萼相辉楼”,他们走至楼下,就见周围花木扶疏,且暗香浮动。
张说惊异地发现,钟绍京显得有些老了。若以年龄来说,张说要比钟绍京大上五岁,然钟绍京已头生白发,脸上灰暗憔悴,似比张说还要年长十岁。
他们走至楼梯处,钟绍京躬身说道:“张丞相先请。”
张说忆起初识钟绍京之时,其儒雅的面庞里透出一派轻松自信,眼前的钟绍京却是一副卑微的神情,他毕竟有过此经历,心中就多了一层怜悯,遂说道:“不敢,圣上令我来陪钟别驾,还是别驾先请。”
钟绍京是时任温州别驾。
钟绍京推辞不过,只好先行。张说又笑问道:“钟别驾远在温州,这书艺之道应该没有落下吧?”
钟绍京叹道:“唉,不瞒张丞相,我迭逢僻地,哪儿还有心思想书艺之事呢?”
张说摇摇头道:“钟别驾昔日在京之时,书艺甚精,诸宫殿匾额皆由钟别驾所书。怎么能够轻易落下呢?人生世上宦途曲折,其荣辱终为身外浮云,唯个人爱好不可丢弃,如此就可挨去许多无趣的日子。不瞒钟别驾,我出京之后,反对诗文一节更加上心,如此并不觉得烦闷。”
钟绍京拱手谢道:“绍京今后谨遵张丞相之言。”
钟绍京此后果然听了张说的言语,其嗜爱书画渐至痴迷,其家中藏品有数百卷,其中不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等名家真迹。
其实张说所言不过蒙蔽钟绍京罢了,其被贬谪的日子里,对诗文之事固然上心,然比起钻营仕宦之途来,就变为次要。不过张说可以大说特说自己以诗文排遣性情,他是绝口不提自己的钻营之道的。
二人说话间,已至“花萼相辉楼”前,就见王毛仲、高力士已候在那里。高力士先入内禀报,三人闻召入内,然后一同向李隆基叩首行礼。
李隆基脸带笑容,说道:“好呀,都是故人,平身吧,起来说话。”
张说和王毛仲再叩一下首然后起身,就见钟绍京依然俯伏地上,将头面埋于双手之间,身子抽动,可闻微微啜泣声。
李隆基笑道:“绍京兄,朕算来有十余年未见你了,赶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钟绍京依然不动,忽然放声大哭。
李隆基微微示意,高力士抬步前去搀扶。张说和王毛仲见状,急忙帮助高力士将钟绍京搀扶起来。就见钟绍京的泪痕沾有地上的尘土,变成了花脸之状,其哽咽道:“微臣乍见陛下,心中激动,由此失礼,乞陛下宽恕。”
李隆基笑道:“绍京兄情至深处,由此流露真性情,朕为何要怪你呢?高将军,速取湿巾替绍京兄揩面,然后坐下好好说话。”
钟绍京止住哽咽,说道:“谢陛下宽宏。”他接过高力士递来的湿巾,小心擦面。
李隆基叹道:“绍京兄,朕其实经常记挂着你们哩。遥想那日晚间,绍京兄若不启门,则大计就会胎死腹中。张卿,朕年龄未及四十,为何近来常常忆及往事呢?人们常言若老时爱念旧,朕莫非也老了吗?”
李隆基说此话时,眼中的余光忽然瞥到王毛仲的神色有些不自在,顿时想起那日王毛仲不辞而别的事儿,心中也就晃过一丝阴影。
张说很会说话,禀道:“陛下念旧,其实为仁心待人的缘故。陛下起事之初,臣等率然响应,正是看到陛下顺应大势讨逆兴世,且有仁者的风范。”
张说并未参与景隆之变,他若与在座的数人相比,论与李隆基密切的程度,终归要逊上一筹。他如此说话,也有顺势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想法。
那边的钟绍京刚刚揩去脸上泪痕,闻此言语又止不住哭泣起来,其哽咽道:“陛下念旧,微臣……微臣心中感激。然臣数年以来被陛下弃身草莽,心中其实很苦啊!陛下,当初同事立功者,有人身骨已枯,所余者不过数人,恳请陛下垂悯啊。”
张说三人闻听此言,觉得钟绍京所言过于直接,皆看着李隆基的脸色不敢说话。
李隆基闻言,先是闭目仰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至钟绍京面前,伸手取过那方湿巾替钟绍京揩去泪水,叹道:“绍京兄,你们被贬出京,肯定会怨朕忘了你们的功劳吧?朕不会忘记的!然朕为国君,面对的是国家大势,让你们受一些委屈,那也是难免的。嗯,不可再哭。”
钟绍京想不到皇帝亲自替自己擦泪,急忙就势俯伏在地,口称:“谢陛下圣恩。”
李隆基毕竟年轻,一把将钟绍京搀扶起来,说道:“我们今日为故人聚饮,不许如此多的规矩。大家都就座吧,我们边饮边谈。”
高力士见状,急忙传令开席。侍立一边的宫女流水般地缓步过来布菜施盏。众人依序归座,场面归于平静。
李隆基执盏说道:“绍京兄,今日就替你洗尘了。嗯,张卿,绍京兄不用再回温州了,先让他入东宫教授太子书艺,暂任为少詹事吧。来,大家共饮一盏。”
钟绍京闻言急忙谢恩,泪珠儿又想夺眶而出,对面的张说以目示意,他方才平静下来,急忙举盏饮尽。
李隆基饮尽后叹道:“绍京兄说得不错,故人们一日一日少了。刘幽求早死,普润禅师居静室问禅,此后王崇晔、麻嗣宗、崔日用相继病死,眼前除了绍京兄及禁军中的数个武人,只剩下一个王琚了。王毛仲,王琚近来如何呀?”
王毛仲微微一笑,说道:“好叫陛下得知,王琚初为泽州刺史,其后辗转为五州刺史,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奴才听说王琚在任所颇为自放,与属官小吏酉豪辄相聚欢,日常爱毬乐、樗博、藏钩之技,还与宾客女伎共相驰弋。”
李隆基笑道:“王琚立有大功,如此娱乐并不为过,只是不要误了政事为好。张卿,这样吧,自今日始,尽复昔日功臣的实封,若本人已死,可由其家属享用。”
李隆基此言一出,座中的张说和钟绍京又是喜出望外。他们在开元之初因为功臣之身,其实封要逾于常制。譬如张说当时为中书令,钟绍京为户部尚书,其皆有实封数百户。他们被贬之后,实封也因之被削,今日再复,则为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君臣此后频频举盏,尽欢而散。
张说在席中又动了脑筋,他从李隆基再复功臣实封的事儿想了许多。李隆基如此宽待功臣,说明开元之初功臣有碍朝政的局面已不复再有,李隆基用东汉功臣的例子告诫自己的功臣,看来已起到作用,像王琚耽于声色,乐于聚欢,李隆基不怒反喜,是为例证。既然如此,皇帝也就乐得厚赏功臣一些钱物,让他们尽情享乐去吧。
皇帝所言厚赏功臣,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国家经过十余年间的休养生息,国库里的钱物日益充溢起来,非复往日捉襟见肘的时候。
张说由此想明白了一件事儿,皇帝在开元之初焚珠玉毁金银之器,那是鉴于当时的窘迫之境,当然也有克制己欲教化治国的考虑。如今时过境迁,皇帝的心中已有微妙的变化。
皇帝心中既有变化,作为中书令的张说当然不能抱残守缺,由此又有新的想法。
因为张说就是张说,而非泥古不化的宋璟。
且说李隆基无法决断兵制之事,这日找到宋璟问询。
宋璟对此事持否定态度,其说道:“陛下,臣与姚公向来不愿改变府兵制。不错,府兵制虽有兵源不足且耗费较大的弊端,然府兵多集于关中,如此可以确保皇权稳固。若改为募兵,朝廷鞭长莫及,难以掌握边关将帅的真实募兵数目,则边关将帅极易拥兵自重。再说了,京师宿卫之兵不到边关历练,其战阵厮杀之技就落在下乘。万一边关将帅生乱,朝廷如何制之呢?”
“张说说过,边关募兵数目须由朝廷控制,不允许其自行募兵。且边关将帅以三年为期,须使他们相互调换,勿使他们就地坐大。”
宋璟摇头道:“陛下呀,许多突发事儿多临机而发,处帷幄之中如何能决之呢?”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有泥古不化的毛病,也不想在具体事儿上与他较真。他此时忽然怀念起姚崇,若姚崇还在,他定会三言两语将事儿剖析得甚为明白。
宋璟又道:“张说还说减去二十万人以务农事,此举看似替国家省了钱,其实不过为障眼法儿!”
“障眼法儿?”
“是呀,陛下请想。自此以后,兵农分离,则养兵之费皆须朝廷负担。此花费与减去二十万人相较,孰轻孰重呢?”
宋璟说得不错,张说此提议实为彻底废除府兵制,此前那种寓兵于农的办法就永远成为历史,军费全部由朝廷负担。
李隆基笑道:“宋卿又非不知,如今国库日渐充实,全国将士不过八十万人,朝廷还是负担得起的。”
宋璟又摇摇头道:“陛下千秋万代之后,能保证国库常常充盈吗?天道无常,万一迭遭凶年,朝廷也会入不敷出啊!”
李隆基笑而不答,心想宋璟有些杞人忧天了。
宋璟对张说有些不以为然,大约二人性情相差极远,由此互相看着不舒服,其愤愤说道:“陛下,臣有衷心之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隆基笑道:“宋卿向来快言直语,犹如魏征再世,朕什么时候禁约你说话了?”
“陛下,臣瞧着张说的派头甚不舒服,不知陛下为何授他为中书令?”
“想是宋卿不知,张说之所以为相,朕还是得姚公之荐。”
“唉,姚公那一时刻许是昏了头。陛下,张说文才武略,实臻一流;然此人逢迎转篷,那也是极致的。陛下以此人为相,不可不察。”
李隆基闻言心中感动,心想宋璟如此直肠人儿,虽罢相后犹对自己累进忠言。有臣如此,夫复何求?他重重点头道:“朕知道张说的性情,请宋卿放心,朕自会多用张说长处,屏其弊端。”
李隆基虽服宋璟人品,然对他的建言并不重视。他始终认为,姚崇思虑缜密,其所言多为深思熟虑的结果,那是应该认真对待的;而宋璟却偏于感性,其所言大道理不错,然用之处置纷纭万事,就失于简单。
李隆基在厘改兵制之事上没有听从宋璟的意见,他认为时势多有变化,一味死守府兵制并非上策,也就基本上全盘接受了张说的主张。
后数日,李隆基在朝会上拿着一沓奏书说道:“此为张卿厘革兵制的奏书,朕细细看了数遍,其间又多询重臣意见。看来府兵制已落后于时势,确实应该厘革。张卿,朕准奏,可速速拟发诏书,即刻施行吧。”
是时“中书门下”已取代政事堂正式运行,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张说还兼知兵部尚书。此厘革兵制的诏书一下,“中书门下”与兵部倾力实施,裁军与募兵同时进行,实行了近二百年的府兵制从此寿终正寝。
若姚崇在世,其对厘革兵制的观点与宋璟大致相同,那是断断不会允许边关自行募兵的。姚崇开元初年为相以来,其孜孜以求的就是维护皇权,其贬功臣散诸王,不怕身背恶名。眼前的厘革兵制,即是废弃府兵制,那么皇帝此前绝对拥有兵权的局面,许是有了许多变数。
李隆基是日晚上又让武惠儿侍寝,他因与故人相见,又多饮了几杯酒,变得有些兴奋。其对武惠儿说道:“日子过得好快,瑁儿已经半岁了吧?惠儿,还不如把瑁儿接回宫中,他日日待在大哥府中,使你们母子两分,成什么样子?”
武惠儿幽幽说道:“陛下,妾当然心念瑁儿,然妾心有余悸,委实不敢啊。”
李隆基明白武惠儿所怕为何,不想再与她继续说这个话题,就轻叹一声,说道:“朕有些乏了,我们睡吧。”
数名宫女上来替李隆基和武惠儿更衣,其中一位稍为年长一些的宫女忽然跪倒在李隆基面前,禀道:“陛下,婢子有宫中要事禀报,乞陛下圣听。”
武惠儿见状斥道:“陛下面前,哪里容得贱婢说话?左右,先轰她出去,明日再予惩罚。”
李隆基挥手止之曰:“不然。惠儿,这些宫女皆知宫中规矩,她敢犯颜禀报,说不定真有要事哩。她说完后,若果然胡言乱语,再责罚不迟。”
武惠儿答应了一声,嘱咐那名宫女道:“陛下宽宏,就先容你一时,说吧。”
那名宫女已然吓得浑身发抖,张嘴结舌道:“婢子听南熏殿相熟宫女说,皇后每至夜深人静之时,都要从匣中取出一只木偶人祷告一番。婢子心想,后宫严禁厌胜之术,皇后如此做似为此行啊。婢子深知此事重大,斗胆向陛下禀报。”
武惠儿怒道:“你在本宫之中,奈何去管南熏殿之事?我看你才是多事之人。”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想王皇后这些年行动之时有些遮遮掩掩,她弄来一个小木人念念叨叨,实属正常。他今日有些酒意,思绪忽然拉回到惠儿的数个儿女夭折之事,刚刚降生的瑁儿又不敢回宫,心想后宫怎可如此诡秘?心中的一股火霍地升腾起来。他想到这里,追问道:“你所说不过是传言,你应当知道,若所言不实,你的下场是什么。”
宫女再叩首道:“婢子也怕传言太虚,遂央求那名相熟宫女相引入南熏殿以探虚实。婢子那日晚间躲在暗影里,果然看到皇后拿出一只木人祷告之后,又将之收入匣中。”
李隆基听到此语,背心上忽然一阵凉意直透脚底,他不禁四处看了看,生怕此时黑暗中也有眼睛盯着自己。他此时暗下决心,不管此女所言为虚为实,不可再让此女留在世上。
李隆基唤来一名太监,说道:“速去传高将军,让他带十名太监前来。”
李隆基又重重对那名宫女道:“你有胆子吗?待会儿随朕一起入南熏殿,并将皇后所藏偶人指引出来。”
“婢子愿往。”
李隆基听到此女语声平静,心中倒是多了一些诧异。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武惠儿,只见她闻此惊讯正站在那里发愣。李隆基上前扶着武惠儿,温言道:“惠儿,你身子沉重,还是早点睡吧。朕将那边的事儿处置好,也就不过来惊扰你了。”
高力士很快带领十名太监候在门外。
李隆基于是带领一班人奔向南熏殿。
王皇后其时已然就寝,其被杂乱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就见李隆基沉着脸带领一班人立在面前。她不明所以,急忙披衣而起伏地见驾。
李隆基没有理她,向那名宫女沉声说道:“你说的偶人藏在何处?搜!”
王皇后一听“偶人”二字,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来意,一下子瘫倒在地。那名宫女居前指挥,数名太监依指示前去。很快,就听一名太监惊呼道:“找到了。”
高力士将找到的偶人递给李隆基,此偶人并不很大,系用霹雳木雕成,样子做得相当精致。
李隆基看完正面,再看背面,依稀发现那里似写有一行字。他急令高力士掌灯过来细观,待他看清了字样,不由得大怒,脱口骂道:“该死。”
李隆基挥舞偶人,怒问王皇后道:“这是你办的好事!宫中有规制,不许后宫之人行厌胜之术,你为后宫之主,为何带头破禁?”
王皇后此时泪流满面,辩解道:“陛下,妾求子心切,故请偶人祈祷,却与厌胜之术无涉呀。”
“朕问你,此偶人如何流入宫中?”
“禀陛下,妾兄守一悯妾无子,故广求仙人,遂有此法。”
“哼,你们果然为兄妹嘛。朕问你,你们在偶人身后写的一行字,到底是何用意?!”
原来偶人背后除书有天地之字及李隆基之名以外,更写道:“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这句话就惹了大麻烦了。王皇后若佩此有子,就可成为则天皇后。李隆基碍于祖母之尊,明面上不敢直斥则天皇后之短,然内心深处,对祖母大肆屠戮李唐宗室,重用武氏,且天下之姓差一点就改成武家天下,其心中其实厌恶之极。现在王皇后又想成为则天皇后,偶人上又写有李隆基的名字,分明想诅咒李隆基大权旁落,由此王皇后可以大权独揽嘛。
如此就犯了大忌讳。
王皇后和王守一实为蠢人,其视王皇后为则天皇后,本意想专宠后宫,未必就有染指朝政的想法。王皇后果然迷茫答道:“妾只想生子,并无他想呀。”
李隆基不再理王皇后,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你速将此贱人看管起来。嗯,还有王守一,你须连夜将其捉拿,其家人也要圈禁起来。”
李隆基如此决绝,王皇后当然明白大祸已然临头,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哭诉道:“妾不过犯了一点小事,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陛下,我们数十年夫妻恩情,莫非就毁于一旦吗?”
李隆基铁青着脸,木然起步向殿外走去。
王皇后又是惊叫一声,手指那名宫女,尖声喊道:“啊,我想起你了,此贱婢正是狐媚子身边之人。陛下啊,那狐媚子一直处心积虑,妄想废王立武,果然是她来构陷妾身啊!”
李隆基听到“废王立武”四个字,脚步停顿了一下。大约七十年前,祖父高宗皇帝下诏废王皇后,立武氏为皇后,引起朝中的一场轩然大波。李隆基此时恍然想到,果然重复往日的故事吗?
李隆基霎时又否定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惠儿非比则天皇后,最关键的是,自己亦非祖父高宗皇帝。
李隆基想到这里,回头冷冷说道:“你说别人构陷你?哼哼,这霹雳木,这所写字样,难道也是别人替你办的?”
王皇后张嘴结舌,一时回答不上来。
李隆基接着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朕再叫你一声皇后,你之所以有今日,皆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那怨不了别人。”
王皇后稍为平静下来,说道:“陛下呀,我们夫妻患难之时,哪儿知道陛下能成为皇帝?妾成为皇后?那狐媚子未受宠之前,宫内祥和平静,为何她受宠之后,宫内就迭生事端呢?妾知道陛下终归要废除妾皇后之位,妾不足惜。唯望陛下善视后宫,万不可使阴谋之人窃据皇后之位,如此后宫将永无宁日,也会危及陛下啊。”
王皇后此语出乎真诚,李隆基当然听得出来。然李隆基早就对王皇后心生厌烦,如此天赐之机岂能轻易放过?他于是摇摇头,不再理王皇后,然后决然走了。
第二日朝会之上,李隆基令群臣传看所搜出的偶人。宋璟是日也上朝,看到偶人及字样也只有摇头叹气。若按宋璟往日的性子,他认为皇后及太子等废立之事,事关国家,非是皇帝家事,不可轻易废立。然王皇后欲为则天皇后,那是毫无办法的。
李隆基是日下诏,废除王皇后之位,诏曰:“皇后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有无将之心,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
王守一因邀约妖人,蛊惑皇后,被李隆基下诏赐死,其家人也被流放岭南。
王皇后被废为庶人之后,一直圈禁宫中。王皇后遭此打击,心思黯淡之极,很快酿成一病,过了两个多月,即郁郁而死。
王皇后生前待后宫之人平和亲近,其身死之后,宫女们往往暗地里唏嘘怀念不已。就是李隆基本人,其与王皇后少年成婚,二人一同走过患难岁月,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有时睹物思人,对如此决绝处置王皇后颇有悔意。
悔意毕竟是一忽儿的事儿,李隆基白日里忙于理政,晚间就是武惠儿殷勤侍候,还有许多娇嫩颜色纷至沓来,令他目不暇接,也就把王皇后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