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永远的中国 壹

真金的棺木由四匹骏马拉着,在巫师的导引下行进在送葬队伍的前列。这是一具裹金的楠木棺,外面装饰着白松皮,一顶金伞盖覆盖其上,黄色的缨穗随风摆动。主持完真金的入棺仪式后,忽必烈一直缠绵病榻,只能委托真金的三个儿子——长子甘麻剌、次子答剌麻八剌、三子铁穆耳代为送葬。

真金的遗体将被送回漠北起辇谷安葬,起辇谷也是真金的曾祖父成吉思汗、祖父拖雷的长眠之所。接灵的是真金的胞弟、北平王那木罕。灵车到达陵地后,一切都准备妥当,挖墓穴时所起的土块井然有序地排列两侧,新开的墓穴犹如一张刚刚张开的大嘴,正漠然凝视着苍穹,等待吞噬落入其中的一切。那木罕、甘麻剌、答剌麻八剌、铁穆耳强忍悲伤,亲起真金太子的棺椁,徐徐放入穴中。一时间,鼓乐哀鸣,侍卫一起动手,将貂皮袄、皮帽、皮靴、系腰、盒钵、金银珍宝等殉葬品摆列棺椁两侧,虔诚地做了祈祷后方依序从墓穴退出。

乐声愈响,殡礼官一声令下,土块被重新填入穴中。随即,千余名侍卫策马踏平墓穴,并于其上重置草坪和幼树。九日后,送葬队伍方才从原路返回大都。

真金逝时,伯颜正在西北战场,噩耗传来,伯颜不胜悲戚,一边设灵帐遥祭,一边遣使请求忽必烈,希望大汗允许他亲往起辇谷拜祭,最后作别二十年来与他心心相印的挚友。不久,使者带回忽必烈汗的口谕:准!

伯颜将军中事务细细交付给跟随他多年的副将,随后动身,星夜兼程,赶到起辇谷。留下来的殡礼官将他直接引到真金的墓地,伯颜遣走殡礼官,独自在真金的墓前待了许久。像当年一样,他一边和真金喝着酒,一边说着说不完的知心话,当夜幕垂落,伯颜仍恋恋不肯离去。

突然,伯颜发现在离墓地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座新帐,里面隐隐闪射出点点烛光。据伯颜所知,那应该不是奉命居守墓地的殡礼官的住所,那么,又会是谁呢?

推门的响动并没有惊扰那个正伏案奋笔的人。伯颜站在帐门前,望着那张熟悉的低垂的脸,蓦觉眼眶一阵酸涩。

良久,那人放下笔,看到了伯颜。“伯颜丞相,是你!”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迎向伯颜。他的嗓音嘶哑,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不过,能与伯颜在这样少有人烟的地方重逢,他显然又惊又喜。

“马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扬州回来晚了,没赶上送太子一程。所以我就向皇帝陛下请求,我要为太子守灵一年,这一年中,我可以静下心来整理完成我的笔记。当年,我和太子有过约定,他要我把我在中国的所见所闻都如实地记录下来,如果有一天我回到意大利,就要同时将东方的文化带回去。他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使者:让生活在不同国家的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们摒除偏见,增进了解,让彼此陌生的世界因为人们之间的相互了解而贯通。”

“大汗准许了?”

“准许了。大汗很欣慰。”

“那么,你每天都在这里写你的笔记?”

“是。有太多可写的东西,我都要梳理清楚,一一记录下来。”马可的脸上悄然划过一丝忧郁,一双蓝色的眸子却熠熠生辉,“先不说我们脚下这片辽阔的土地,奇异的风土人情,精美的织锦瓷器,会发光的黑色石头,以及黄河、草原、长城……究竟有多少内容可写,单是我会做的面条,我爱吃的饺子、肉饼,还有外面没有口里面却有馅的汤圆,也足够让我好好地写上一阵子。是的,我一定要把所有这一切都一一记录下来,即使万一哪天笔记本丢掉了,我也会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倘若有一天我回到威尼斯,第一件事我就要教会我的亲人和朋友做面条,我相信他们跟我一样,一定非常喜欢吃,一定觉得神奇。现在我在这里写东西,也常常变着法给自己做面条吃呢。”

伯颜微笑,笑容很苦涩:“你还没忘这门手艺?”

“哪能忘呢?很拿手的,可惜太子活着时我没得机会给他露一手。每天,当我写累的时候,我都去太子那里坐一会儿,和太子聊聊,我会觉得心胸更开阔。”

“一年,是否会寂寞呢?”

“原以为离开了尘世的喧嚣和繁杂,我一定也会寂寞。可是,到了这里,与太子相伴,与艰苦相伴,与酷暑和严寒相伴,甚至与疾病和危险相伴,我突然感到,这似乎正是我所追求的另一种生活境界。我很心安,真的。”

“真羡慕你。可惜我还得回到战场,否则,我倒很想静一静,静一静,好好地陪陪我的朋友。”

“我知道,太子是您最好的朋友。对我而言,尽管我是个外国人,可在中国这些年,我常常忘记这一点。我没有兄弟姐妹,第一次见到太子时,我就觉得他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长,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强烈。说真的,远在异国他乡怎么能没有一点点思乡的愁绪?是太子一直在为我抵挡着孤寂和消沉。他甚至让粉荷来陪伴我,粉荷虽是个唱戏的女子,却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中国姑娘。后来我才知道,太子这么做其实与他从小接受并恪守终生的儒家观念格格不入,而他却为我破例。我不习惯说恩重如山,如果说恩重如山或许也只能用在皇帝陛下的身上,我内心的感受仅用这个词无法表述,只有当太子从我身边远远地走掉时,我才发现,他同时带走了我灵魂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我重新回到意大利,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将永远留在中国,留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伯颜的眼圈红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的拳头,极力想使澎湃的心潮恢复平静,哪怕是暂时的。

“丞相,您不用这样……一定要克制自己,我们同样失去了此生最好的朋友和兄弟,我理解您的心情。”

伯颜挣扎着露出一丝阴郁的笑容:“不完全是。”

“您说什么?”

“马可,你还年轻,有些事你只需要看见自己的心。你单纯的悲伤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而我的忧虑却比悲伤更令我难以释怀。太子的病故,对我绝不仅仅意味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不,一切绝没有这么简单。”

“您……想说什么?”

“太子生前,曾经不遗余力地践行着与民休养生息的治国方略,对于我们这个庞大的帝国而言唯其如此,才可以永葆兴盛。阿合马的敛财政策无异于杀鸡取卵,表面的繁荣势必带来无穷后患。但那时我们有太子,太子是我们与‘敛财派’不懈斗争的中流砥柱。然而,现在太子走了,我们失去了一个坚强的后盾,未来的局势又如何演变,我简直不敢深想下去。”

“您可以向皇帝陛下建言啊。皇帝陛下是我有生以来从书上看到的和亲眼见到的君主中最伟大的君主,他会接受你们的建议的。”

伯颜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就算他说了,马可恐怕也不会懂,何况事关朝廷的大事又岂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说明白的?马可不懂,一个再伟大的君主,为完成他的征服目标,为了向世人展现一个大国的富庶和强盛,也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阿合马遇刺身亡后,真金太子确曾力荐蒙古贵族和礼霍孙出任平章政事,和礼霍孙受过良好的教育,是采行“汉法”的忠实拥护者,但是和礼霍孙所奉行的休养生息的政策并不能满足这个庞大帝国的财政需求,所以,忽必烈汗在给了儿子一次机会后便顺理成章地重新起用了理财之臣。

然而,只要真金太子在一日,“敛财派”便不敢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包括现在正独揽朝廷财政大权的桑哥,他虽是帝师八思巴的爱徒,却没有胆量去触犯真金太子的威严。毕竟,大汗已垂垂老矣,这个国家,大汗终究要交在儿子的手中,桑哥的聪明使他懂得该如何为自己留条后路。

而今,真金太子英年早逝,日渐苍老的大汗是否还有足够的智慧和精力去支撑帝国?就算有,又能支撑多久?还有那些权臣和贵族,没有了顾忌,他们又该如何疯狂地聚敛国家的财富?马可悲伤,因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兄长;伯颜悲伤,更多的是为了国家,真金太子的死,使伯颜清楚地意识到,帝国从此失去了一位最有作为的统治者,百姓从此失去了一位仁慈的君主。

起风了,没有关紧的帐门被吹开来。一钩残月斜挂在天际,映入伯颜的眼帘。夜幕布满了云层,看不到星星,却唯独能看到这一钩残月在云层间飘来荡去。伯颜觉得冷,伸手去关帐门,突然,他听到马可问他:“如果太子活着,并且做了大汗,你说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伯颜的手离开了帐门,他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马可。许久,他一字一顿地、庄重地回道:“如果太子活着,做了大汗,大元帝国的历史可能就要重写!”

狂风乍起,将帐门“砰”的一声关上。伯颜浑身颤抖了一下,他转身背向马可,一张被西北的风沙吹成了古铜色的脸上,出现了由于忍受痛苦忍受得太久而变得青紫怕人的复杂表情。

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拳头。

不!我不能流泪!在没有平定帝国的叛乱前,在不能告慰太子的英灵前,我不能流泪!

绝对不能!

马可不再追问什么,他坐回桌前,重新提起了笔。他还要写下去,为了真金太子,也为了他深深热爱和引以为荣的第二故乡——中国。

这是他的使命!

至少真金太子曾对他这样说过。这也是他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