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弱李治被定储君 倔唐皇欲征高丽

李世民那日与宰臣议立太子于政事堂,李世民属意李泰,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持立李治,双方争执甚烈,终不能定。这日过后,李世民召来李治,询问李泰是否恐吓过他。李治起初不愿回答,最后还是和盘托出。李世民闻言默默,此后数日,他一直独自思索此事。

李世自政事堂议事后回府,是日晚上突发急病,浑身发烧,口出怪诞之语,不识家人。太医署派人来诊治,遍下药石,终归无用。过了一日,李世民见李世未上朝,惊问其故,太医令据实以告。李世民问道:“此等怪病,莫非无药可治吗?”太医令踌躇难答,继而支支吾吾答道:“李尚书此病,似乎受外物所激,须有圣物镇之。”李世民问其何为圣物,太医令道:“譬如觅来龙须,以此和药,即可镇之。”

李世民向来不信神怪之事,当即斥太医令道:“你主持太医署,怎么学会用方士之术来治病?什么龙须?你见过龙吗?”太医令惶恐答道:“陛下为真命天子,陛下之须,即为龙须。”李世民起身道:“也罢,为救李卿之命,朕勉强去一试。若能医成,算你功劳;若医不成,即算你罪过。走吧,我们一同去瞧瞧李卿。”

李世此时果然躺在榻上双目圆睁,在那里胡言乱语。李世民来到榻前看视,见到向来风采英气的李世竟然变成这等模样,心中大为感叹。遂唤人取来剪刀,自己一手持剪,一手捋须,将颔下长须齐齐地剪了下来。

说来也怪,李世服了李世民的须灰之后,当日晚间就慢慢清醒。他得知皇上亲自入府来看视,并自剪长须为己入药,遂大为感动。第二日非是朝会时辰,辰时过后,李世即来到宫门外,请求觐见。

李世民看到李世恢复如初,风采依旧,心里大为畅快,说道:“好呀,看来朕之须灰还算有用。所谓病急乱投医,朕当时抱定了试一试的心思,若试不成,定治太医之罪。”

李世长跪不起,叩头不已,泣道:“陛下为臣之病,竟然损伤龙体,实在让臣万死莫赎。”

李世民令其起身,然其叩头不已,额头上竟然叩出了血。李世民急忙起身,上前搀扶李世,责道:“世勣兄,我们以前多次经历战阵,是在共同厮杀中结下的情分。朕不过失了一些须毛,转眼间又可复出,你怎可如此?”

“陛下如今为天子,其龙体发须亦事关国运。陛下为臣如此,实在不值。”

李世民将李世扶坐在椅子上,说道:“朕这样做,实为社稷着想,非为卿也,何谢之有!凡大国者,须有帅才总领三军,此为国家基石所在,朕爱你,即是爱社稷,亦是为朕着想。”

君臣经历此事,意甚融洽。时近午时,李世民令其留下侍宴,并让取出“土窖春”供李世饮用。席间,李世民忽然提到汉高祖托孤的话题:“朕近些日子翻看《汉书》,发现周勃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汉高祖评价周勃‘厚重少文,可安天下’,后来果然如此。你比起周勃来,既厚重,又属文,比他又高出一筹。”

李世知道皇帝所说的话,非是无的放矢,急忙离席拜道:“臣原为草莽之人,赖高祖、陛下眷顾,方有今天,不敢与周勃相比。”

李世民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你很好嘛。当初你不负李密,将其礼葬于黎阳山,肯定也不会负朕。来,来,别光顾着说话,请满饮此盏。”

李世大为感动,不敢坐下,仰头将酒饮尽,又流出热泪道:“陛下待臣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尽忠报国。”

李世民又让宫女为李世斟满酒,柔声令其坐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朕年近五十,总感到心力大不如以前。近来又有二子添乱,大伤心智。那日我们在政事堂议立太子,终无结果。万一将来真的立了一个幼子为嗣,世兄,这辅佐幼主一事,你还要出大力啊!”

李世民说出这样托孤的言语,明显对李世非常倚重。自古以来君主选良弼辅佐幼主,非选信任的股肱大臣不可。李世民现在说出这层意思,尽管离其托孤之日尚远,亦让李世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离座辞谢,竟然啮指出血以明志。李世民不再深入此话题,此后仅是一味劝酒。

所谓酒逢知己干杯少,李世不敢把李世民引为知己,然如此洪恩深深地感动了他,使得他一大盏酒一大盏酒接连饮尽,到了最后,竟然喝得烂醉,不知不觉间抵足而眠。李世民向来不善饮酒,仅是浅浅轻啜数口,所以清醒如故。看到李世因激动而饮醉,其心里也非常满意,遂取过身边的御服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令人将其扶入舆中,抬回其府内休息。

待李世酒醒,看到身边的御服,心里又多了一层感动。

李世民这样做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大有深意。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勾画身后之事。遍视诸子中,没有人能如自己这样文武全才,那么其身边必须要有一名忠心为上总领三军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不仅要有忠心,还要有帅才。那么李靖、侯君集之后,唯有李世堪当此任。李世民对李世关怀,其实是想收服其心。

从此事亦可看出,李世民对立储一事,由起初的欲立李泰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三日后,李世民在两仪殿接见群臣后,独独留下长孙无忌、李世、褚遂良和房玄龄议事。其间,晋王李治也一直候在李世民身侧。

他们进入侧殿,此为李世民休息之所。李世民先坐在床上,又让其他人围床而坐。众人坐定,李世民瞧了李治一眼,说道:“无忌那日提起泰儿逼吓治儿之事,我当日就向治儿查问清楚。唉,泰儿整日里装模作样,背地里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实在令我心寒。我今日召集你们前来,还是商议立储之事。”

众人听言后皆向李治看了一眼,事情很明白,若李世民不愿意立李治为储,说什么也不会当着李治之面谈立储话题。如此来看,李世民一直想立李泰为太子,那么到了今日,其心意也许转向了李治。不过李世民毕竟没有明言,现在所思仅是猜测而已。

李世民提到李泰,忽然悲上心头,眼泪不绝地涌出,抽泣道:“我的一个儿子在齐州谋反,一个儿子为争太子之位在那里施出卑劣手段,他们如此行为,看来还是我不能教之缘故。”他说到这里,侧身趴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

长孙无忌向李治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与自己一同前去劝慰。李治还算乖觉,转身去向宫女取来干巾,长孙无忌来到床前扶抱李世民,劝慰道:“陛下,此事已经过去,何必如此伤心?”伸手从李治手上取过干巾递到李世民手中。

李世民将干巾扯过,一把掷到地面,伸手推开长孙无忌,大喊道:“什么已经过去?我整日里自诩一生英雄,到头来自己的亲弟弟、亲儿子相继叛我,那么天下人呢?他们口里不敢说话,心中是否也存有反我之心?你们整日里在我的身边颂扬什么天下大治,什么四夷宾服,什么盛世,看来都是虚话。嗨,我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你们说,这还有什么趣味?”

众人见李世民今日神情特异,有些歇斯底里,不禁面面相觑,莫敢相对。

李世民忽然跳起身来,伸手拔出佩刀,嚷道:“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干脆一死了之,省得惹人生厌。”他说罢,将刀锋一转,眼见刀刃就要滑过颈项。此招变起仓促,大出在场之人意外,不过他们反应甚快。长孙无忌大喊一声:“陛下,不可如此。”飞身上前抱住李世民持刀的右臂,李治也眼疾手快扯住他的左臂。褚遂良毕竟年轻,纵身一跳,双手紧握李世民右腕,硬生生掰开其手将刀柄取出,一场惊险之事就此化解。

李世民喝道:“你们拦住我干什么?还是死了最干净。”

长孙无忌将李世民按坐在床上,然后与众人一起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皆大哭道:“陛下,千万不能如此啊!”

李世民刚才兴之所至,有了寻死的念头,现在被众人拦下,心中的盛火略为降低,也就不想再夺刀自尽了。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叹道:“我呕心沥血治国至今,却落个如此下场。你们说,事放在你们身上,将作何想?”

房玄龄老泪纵横,颤声道:“陛下多次说过要从大处着眼,陛下统一宇内,大治天下,使四夷宾服,此非虚言。自秦汉以来,未有如陛下这样的贤能之君,陛下怎么能不信呢?将之与齐王、太子之乱相比,实在是昭同日月。老臣跟随陛下至今,不敢以一字虚言蒙混。”

褚遂良看到手中之刀,急忙将之交给李治收起。按照唐律,严禁朝臣持刀入殿,以前长孙无忌误带刀入宫,险些被处斩。褚遂良将刀交罢,叩伏奏道:“齐王及太子之变,皆是他们昵近小人所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出现一些小乱子,实属正常。陛下身系国家,向来胸怀博大,能容万物,不能因此小事而乱了心智。”

李世也顿首曰:“陛下多年来为臣等心中寄托所在,若陛下不顾身体,即是不顾臣下,望陛下三思。”

李治早吓得脸色苍白,泣道:“父皇,母后已离儿臣而去,您若再走,儿臣在世上就成了孤苦之人。父皇,您要这样,还是先把儿子杀了吧。”

李治言出率真,使李世民闻言动容。一旁的长孙无忌满意地向李治投去赞赏的眼光,认为他说出这等话来非常得体。

李世民眼望众人,心态渐渐平复,唤众人都起来说话。看到李治依然在那里啜泣不已,心中晃过长孙嘉敏的身影,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底,说道:“治儿,别哭了。来,到我跟前坐下。你说得对,你母后走得早,你今年才十五岁,我不能让你成为孤独之人,不能负了你母后。”

众人见李世民这样说话,知道他已改换了心意,遂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孙无忌奏道:“陛下,如今太子之位虚悬,若日久必生变数,臣以为须早定之。”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李治,缓缓说道:“我想好了,就立治儿为太子吧。”

在场之人基本上都偏向立李治为储君。房遗爱虽为魏王之党,那是他们私下交好,却与房玄龄无涉。李世民此言一出,他们皆喜形于色,长孙无忌当即说道:“臣等谨奉诏:若有异议者,臣请斩之!”其急色之状,溢于言表。

李治得知自己果然成了太子,也是喜出望外,当即跪倒,叩首道:“儿臣年龄尚小,太子之位重于千钧,乞父皇慎思之。儿臣上面还有皇兄,父皇最好在其中择贤者居之。”

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显然非其所愿,主要还是应长孙无忌等重臣之请,以及权衡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他一生英雄,根本不喜李治那副懦弱的性格。他知道,人的性格为天成,李治如此性格,充其量为守成之君,难如自己这样取得如此功业。然他又想,李治性格懦弱,决定了他是一个守规矩之人,若立其为太子,再选重臣辅佐,他肯定能延续自己的治国方略,不至于出格。那时,依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感情,他不可能选后妃之子为储君。那么李承乾已废,李泰受重臣反对,选择李治为储君为唯一之路。他感触万千看着李治叩首的样儿,心想你还在这里谦让,若非阴差阳错,焉有你的位置?想到这里,李世民说了一句实话:“治儿,你不用拜我。立你为太子,是你舅为你力争,还有这几位重臣亦持同议,你须拜谢他们。”

李治非常听话,急忙起身向长孙无忌他们逐个拜谢。

李世民还在那里犹豫,又问长孙无忌道:“你们已同意我意,未知外议如何呢?”

长孙无忌现在成了拥立李治的急先锋,其躬身答道:“陛下,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乞陛下召问百官,有不同意者,为臣负陛下!”

李世民点头同意,决定后日大朝会时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问询。

此后二日,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非常忙碌,他们暗中联络相熟的文武百官,让他们支持立李治为太子。这日净鞭三响,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鱼贯进入太极殿。少顷,李世民乘舆入殿升至御座。今天因是议立太子,李世民不让李泰及李治等亲王参加朝议。

群臣拜毕,李世民唤其平身,然后说道:“今日朝议,主要是议立太子。诸爱卿,太子承乾失德被废,使太子之位虚悬,由此引起物议,今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将所荐之人说出来供大家评议。”

李世民见群臣默然,遂又说道:“承乾失德悖逆不可立,还有一人,即魏王李泰亦不可立。朕之家事即是国事,魏王泰为何不可立,朕不妨将其行为告诉大家。其行事阴险,近一段日子经营太子之位,下了不少工夫,甚至不惜使出卑劣手段。朕即位以来,崇尚清明政治,希冀君臣之间、臣臣之间以及臣民之间,不得以阴险鬼蜮之行待人。若选魏王泰为储君,其身不正,又如何能推清明之风?仅此一点,朕坚决不立魏王泰为储。”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近日来尽力鼓吹李治,然有些人犹半信半疑。事情很明白,昔日李承乾为太子时,皇上宠爱魏王,意欲易储,此为公开的秘密。现在李承乾被废除,李泰作为嫡次子理所当然进居太子之位。更有一些与李泰亲近之人,打算今日朝议中力荐李泰。李世民今日当众说李泰阴险,不宜立为太子,彻底地打消了这些人的幻想。

长孙无忌今日作为力荐李治的急先锋,并不忙着说话。只见左、右仆射房玄龄和高士廉率先出班,齐声奏道:“陛下,晋王仁孝,宜立为嗣。”

褚遂良作为谏议大夫,掌握着朝中的动议权,此时自然不甘寂寞,也急忙出班道:“陛下,臣遍视皇子之行,以为立晋王为太子最好。”

李世民对重臣们的心思还算有数,此前岑文本、刘洎提名李泰为太子,他们与李泰平时没有什么私情,至多是听到了自己欲许李泰为储的风声罢了。现在自己首先说李泰不宜为储,他们自然会转立李治。然其他官员呢?李世民的目光在殿内绕了数圈,说道:“嗯,这是你们的想法。你们呢?你们想立何人为太子?”

百官们的想法现在非常一致,因为嫡子三人中,已有二人出局,那么李治即为唯一的选择。这时,长孙无忌出班奏道:“陛下,臣愿立晋王。”长孙无忌此时在朝中,隐然是首辅的角色。百官见长孙无忌发话,心中再没有任何犹豫,躬身齐声呼道:“晋王仁孝,当立太子。”

李世民见百官无异议,心中甚喜,不禁悦色上脸。他待众人声歇,唤出马周道:“马卿,可从百官之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你今日就拟旨一道,明发天下。另大赦天下,赐酺三日。朕明日驾临承天门楼,与庶民同乐。”

马周躬身领旨。百官此时见大事已定,遂拜伏在地,向李世民拜贺,三呼万岁。

李泰此时尚不知朝中有这些变故,觉得父皇既然已经面许,那么太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想是长孙无忌串联百官时,未曾惊动李泰。他今日欲出城游历,早膳之后,即与房遗爱、柴令武等人一起,在百余骑的前呼后拥下,奋蹄向城外奔去。

李泰行至永安门,就见大门紧闭。一人甲胄全身背门而立,其左右更有二百余骑环卫。观其服饰颜色,李泰识得这帮人正是宫中宿卫,那名领头之人,正是父皇的贴身将军常何。

李泰心中未想其他,驰到常何面前昂然问道:“常将军,青天白日,为何将城门紧闭?快点打开,我要赶往城外。”

常何不回答,将手一挥,二十余人将李泰、柴令武、房遗爱围成一圈,剩余之人挥动枪槊对准这帮人,大声喝道:“抛下武器,下马蹲在地上!”

这帮人不明所以,然看到这群如狼似虎的宿卫,不敢妄动,乖觉地解除武器,然后下马蹲在地上,并以手护头。

李泰见状大怒,喝道:“常何,你莫非想谋反吗?你这样做,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常何依旧不理他,向其手下喝道:“把他们带下去看管起来。”

这帮宿卫毕竟训练有素,他们让李泰从人紧抱起头,站立起来排成纵队,后面之人将马儿连起,将其驱往北军驻地。须臾,永安门前变得空荡荡。

李泰“当”一声拔出佩剑,向常何挥舞道:“常何,你到底是何居心?若想谋反,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常何此时方来照顾李泰,他脸色泰然,说道:“魏王殿下,我常何有何胆子在京城谋反?我今日所为,皆是奉旨行事。皇上有旨,命将殿下带入北苑问话。二位驸马,你们既然跟随殿下至此,不用再劳我到别处寻你们,一同走吧。”

李泰心思暗转,知道父皇待自己如此,定有非常变故,然他颜色不改,喝道:“你说奉旨而行,可有父皇的圣旨在手?”

常何道:“殿下难道不知道我久在皇上身侧,皇上有旨多是口谕吗?走吧,你见了皇上,若我果是矫诏而行,这颗头颅就任殿下砍去。”

李泰心有不甘,然在宿卫相逼下无计可施,只好还剑入鞘,乖乖地跟随常何入肃章门进入北苑。

李泰从此再未见过李世民,当日午后,岑文本带人前来向李泰宣读了两道诏令。第一道诏令是立李治为皇太子诏。

李泰闻之,脸如死灰,知道自己多年的努力尽付东流。多年来,为了争得太子之位,李泰把注意力皆放在邀宠父皇和排挤李承乾之事上,压根儿就没有把李治放在眼里。谁知到头来,自己落了个鸡飞蛋打,李治却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愤愤不平,起身骂道:“什么‘才唯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什么‘好礼无倦,强学不怠’?一个无知小儿,怎么就忽然土鸡变成了凤凰?我忙碌多时,不料竟便宜了这个小子!”

岑文本劝道:“殿下,你知书达理,应该知道皇上的诏令不可评论。你若如此,皇上知道了定会降罪!”

李泰知道岑文本曾与刘洎联名举荐过自己,对其还算礼貌,流泪道:“岑侍郎,事情本来好好的,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你说,那李治哪一点能比上我?他怎么就能当了太子?”

岑文本道:“皇上高瞻远瞩,他这样定下晋王为太子,又得群臣拥戴,那是不会错的。殿下,这里还有一道诏令,是专下给你的,皇上在其中还是说了你的不少好话。”

“又有什么好话?父皇既立李治为太子,我因想过这个位置,即是大罪,不将我赶尽杀绝才怪,又有什么好话了?”

岑文本不再接腔,展开圣旨,大声念了一遍。

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是故为臣贵于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于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军魏王泰,朕之爱子,实所钟心。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恩遇极于隆重,爵位穷于宠章。不思圣哲之戒,自构骄僭之咎,惑谗谀之言,信离间之说。以承乾虽居长嫡,久缠疴恙,潜有代立之望,靡遵义方之则。承乾惧其凌夺,泰亦日增猜沮,争结朝士,竟引凶人。遂使文武之官,各有托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朕志存公道,义在无偏,彰厥巨衅,两从废黜。非作则四海,亦乃贻范百代,可解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军,并削爵土,降为东莱郡王。

李泰听完,冷笑道:“这就是父皇对我说的好话?岑侍郎,你听听,‘日增猜沮,争结朝士,竟引凶人’。我已然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了!还好,父皇终究未将我斩尽杀绝,毕竟给了我一个东莱郡王的名分。”

岑文本道:“陛下诏中赞你‘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毕竟是好话嘛。”

“哼,什么好话?父皇宠我多年,我若一无是处,他的脸面又放在什么地方。他这样说,无非替自己遮羞罢了!岑侍郎,我能面见父皇一次吗?”

岑文本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殿下,你毕竟是明事理之人。太子之位,今日已尘埃落定,徒说无益,殿下呀,我今日对你说出一句掏心底的话,望你珍之重之:从今以后,慎言慎行,方能长保富贵。”

李泰知道岑文本这样说,是衷心为自己着想,遂点点头,答应道:“多谢岑侍郎关心,我明白今后如何来做。”

大酺期间,李世民在重臣陪同下登承天门与民同乐,李世民眼望城中欢乐的人群,感叹道:“看来立治儿为太子,还是一件万众同乐的事。唉,多少宫中烦心事,百姓岂能得知?只要天下富足,人们有衣有食,不管天子由谁来做,他们一样欢喜。是了,朝中的波动不可蔓延到人群中去,还是要未雨绸缪啊!”

马周在旁接言道:“陛下曾说过‘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治国之要,唯在于此。陛下设立太子,不以天下大器私所爱,及早杜绝祸乱之源,可谓远谋,实天下庶民之幸。”

李世民顾谓群臣曰:“我若立泰儿为储君,则是太子之位可以经营而得,又有藩王在旁窥伺,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

马周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目视李治道:“太子,我所以立你,也想到如此可以使你们兄弟周全。若立魏王泰,你与承乾难以善终;今立你为太子,则承乾与泰无恙。治儿,你明白为父的这番苦心吗?”

李治低头答道:“儿臣明白。终儿臣一世,定维护二位兄长周全。”

李世民由此解决了一个难题,且顾及了长孙嘉敏的临终嘱托,心境一下子豁朗开来,再观城下的欢乐人群,心里也同样是一片欢乐了。

李治当太子,果然非常关心二位兄长的饮食起居。两月后,李治向李世民上表,其中言道:“承乾、泰衣服不过随身,饮食不能适口,幽忧可愍,乞敕有司伏加供给。”李世民阅罢,赞李治能问兄长冷暖,敕有司依太子之言拨给使用。

李承乾被废为庶人,徙居黔州,两年后病死。李世民闻之,为之废朝三日,葬以国公礼。

李泰被降为东莱郡王,两年后又进封为濮王,李治即位后方才死去。其虽居于京城之外,李世民和李治在生活起居上没有亏待他,使其享尽了荣华富贵。其死后,李治赠其为太尉、雍州牧。

李治当了太子,李世民没有掉以轻心。他想起“良佐”之言,决定选用一批元老重臣为东宫属官。

李世民立李治为皇太子后的第六日,又颁发了数道诏令。授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太傅,萧瑀为太子太保,李世为太子詹事兼太子左庶子,苏勖为太子右庶子,褚遂良为太子宾客。

这其中,于志宁原来一直为李承乾的左庶子,苏勖为魏王府司马,李世民继续让他们辅佐李治,可见对昔日秦王府学士的信任。

李世民安排东宫属官,可谓煞费苦心,长孙无忌以太子太师位居三师之首,是辅臣中最权重人物;李世以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此“同三品”即是谓此时的太子詹事为宰相职。李世从来没有参加过拥立李治的事务,李世民何以自剪胡须为其医病,又擢其为宰相职呢?大约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时,李世为并州大都府长史,有此旧僚属关系,李世民希冀他能尽心辅佐李治;还有一人即是太子宾客褚遂良,其以宰相兼太子宾客,可见李世民对褚遂良的厚望。这三人后来果然成了李治的顾命大臣,可见李世民此时所授东官僚属非暂时之计,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为了让李治从一开始就养成尊敬师傅的习惯,李世民鉴于李承乾嬉戏无度不听教诲之失,亲自下诏定下太子见三师礼。

这日阳光明媚,东宫从辰时起就一派忙碌,人们忙于准备太子见三师礼仪式。

李治立于东宫门侧,等候三师入东宫为自己第一次授课。就见太子太师长孙无忌、太子太傅房玄龄、太子太保萧瑀并排行来,长孙无忌居中,萧瑀居左,房玄龄居右。他们到了近前,李治迎上去躬身施礼道:“学生李治恭迎师傅入宫授课。”

三人按仪答拜。

此后每入一门,李治则躬身立在门侧,让三师先行。他们入了显德殿,就见殿中并排摆了三张椅子,李治躬身说道:“请师傅上座。”

此为李世民亲自定下的礼仪,三人不再谦让,神色肃穆地依次坐下。

李治伸手取过《论语》,起身趋至三师面前,躬身道:“学生李治,诚惶诚恐,请师傅授课。”

长孙无忌取过《论语》,说道:“我等奉旨教授太子,此第一课由我们三人分别开讲。太子,你可退回去坐好。”

《论语》是李治早就熟读之书,三师今日开讲此课,其实是取孔子教导学生之意,仅重在形式,不在内容。

三师讲罢,李治再起身上前取回《论语》,又拜道:“学生李治得师傅讲授,获益匪浅,实在诚惶诚恐。”于是,太子见三师仪毕。

礼仪中,李治数次口称“惶恐”之词,皆是李世民诏中所规定的,由此可见李世民心思之细。

刘洎此时早忘记了当初举荐李泰的事,他像魏征那样爱对诸事上心,且言语率直。他看到太子自见三师礼仪后,教授之事形式大于内容,遂向李世民进谏言道:“陛下,太子宜静学问,亲师友。今入东宫之后,动辄旬余不见动静,太师太傅太保以下,与其接对甚为稀少。伏愿太子抑下流之爱,宏远大之旨,则海内幸甚!”李世民闻之,觉得有理,遂让刘洎、岑文本、褚遂良、马周四人交替入东宫,与太子李治交替谈论,以提高其能。

贞观十七年注定是一个关键的年份,是年初,魏征逝去,此后齐王、太子承乾相继为乱,待平复后马上又遇到选立太子的难题。办完了这些事,李世民感到有些心力交瘁,遂带人入九成宫避暑。

李世民甫一进入九成宫,不知道为何缘故,看到九成宫的一草一木都觉得非常别扭,遂立意另起避暑新宫。他叫来阎立德,说道:“朕记得高祖曾在宜君建仁智宫,当时宫殿还是由你绘图建造的吧?”

阎立德答道:“不错,此宫当时由臣主持建造。只是此宫近十余年来未曾使用,已损毁坍塌不少,若再想使用,非大修不可。”

李世民摇头道:“不用大修,朕觉得宜君那里气候凉爽,最宜避暑。可在仁智宫之东北方向另起新宫,可名为玉华宫。你主持加紧建造,朕来年要用。”

阎立德躬身领旨。

魏征逝去,敢向李世民直谏之人大为减少。前些日子,房玄龄与高士廉路遇将作监少卿窦德素,二人问窦德素急匆匆欲往何处,窦德素说近日忙于北门营造,房玄龄说了一句:“好好的一座北门,又需什么营造了?”窦德素不知通过何渠道,将房玄龄的话告诉了李世民,惹得李世民大怒,召来房玄龄斥道:“你好好办你的衙中之事,我在北门少有营造,与你何干?”吓得房玄龄匍匐请罪。是时,由于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参与李泰谋嫡之故,遭到了李世民的猜忌。那日二人对话,李世民问道:“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房玄龄对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李世民不满意房玄龄的回答,语含深意道:“你将此过归于君主,我则将过归咎于臣。像隋炀帝不忘宇文述之功,擢宇文化及于高位,后来宇文化及不思报效,反行弑逆,难道不是臣下的过错吗?我说此言,是想让你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则是国家之幸。”现在李世民斥责房玄龄不该问北门之事,是否因房遗爱之故迁怒,不得而知。然此事后来传扬出去,李世民再有营缮之事乃至建造新宫,再没人敢直言相谏。房玄龄从此变得更加谨小慎微。

李世民呆在九成宫,专心在此避暑,日日晚间让年轻后妃来侍寝。李世民与其父李渊一样,皆爱色不倦,年纪渐长,愈爱与年轻女子厮混在一起,且乐此不疲。皇帝可以阅尽人间春色,常人与其相比,毕竟望尘莫及。李世民在此夜拥娇娃,日里消闲,其心情在此闲适的环境中渐渐平复。

许敬宗此时任给事中,自褚遂良任太子宾客之后,由他负责皇帝《起居注》的撰写。李世民这几日闲暇无事,忽然想起让许敬宗办的事,问道:“许卿,国史实录编撰得如何?”

许敬宗恭恭敬敬答道:“禀陛下,高祖《实录》已编撰完成,陛下《实录》仅剩下最后一卷尚未编完,三日内即可进呈皇上。”

李世民很满意,说道:“嗯,抓紧编撰赶快进呈过来。朕这些日子,左右无事,正好可以看一遍《实录》。”

许敬宗躬身答道:“房仆射这些日子与臣一起审定《实录》,已到了最后关头。臣马上向房仆射说知皇上此意,争取提前完成。”

自秦汉以来,皇上身边跟随有史官,将皇帝的言行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即为《起居注》,此为史家的第一手资料。当代皇帝逝去后,史官将《起居注》经过增删处理,编撰成册,即为《实录》,类似于荀悦的《汉纪》,代代相传,当代皇帝不许观看本朝《实录》,所以史家往往在当代皇帝逝去后方才着手编撰《实录》。史家这样做,是想保护史家秉笔直书的传统,生怕当代皇帝看到记载自己不好的事而龙颜大怒,以致影响了史实的真伪。

李世民非常重视修史,贞观一代修成八部正史。他还重视当代史的撰述,贞观初年即明令由房玄龄主持监修国史。后世皆由宰相监修,即由此而来。

但李世民对历来帝王不读当代国史的做法非常不满意,多次说过既然要以史为镜,为何就不能读国史?有一次,他愤愤地对房玄龄言道:“不知自古当代国史,因何不令帝王亲见之?”房玄龄老老实实答道:“国史既善恶必书,若帝王观之,往往示意增删。史官不遵命而行,即是违旨;遵命而行,又容易失却本来意味。”李世民不以为然,斥道:“朕非昏君,想观国史,不过看看罢了。若有善事,固不需论;若有不善,亦欲以为鉴戒,决不修改一字。你毋庸多言,可撰录进来。”房玄龄此时虽唯唯诺诺,但心里实在不愿意。当时,魏征还在世,闻听此事当即向李世民上疏谏道:“陛下圣德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揽《实录》,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补观,盖为此也?”李世民见魏征言辞激烈,遂暂时打消此念。

魏征逝去,李世民一日又忆起此念,将房玄龄、许敬宗召来,让他们将《起居注》删为《实录》,速速进呈御前。房玄龄此时知道自己正在遭皇上猜忌,不敢吭声,那许敬宗却是见风使舵的主儿,急忙率先应承下来,并挤对房玄龄道:“房仆射,皇上欲观《实录》,重在以为鉴戒,却与史家传统未有任何冲突。我们不如下去速速撰来,供皇上御览。”

房玄龄见事情已无可挽回,只好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躬身答应了李世民。

过了二日,《实录》果然提前完成。房玄龄和许敬宗领人费了不少工夫,撰成二十卷《高祖实录》和二十卷《贞观实录》。此《实录》为唐初第一部资料详备的《实录》,李世民见之大喜,当场赏赐了房玄龄、许敬宗二人。

李世民很仔细地阅罢了二部《实录》,对其大体上还算满意,对一些细微处颇有微词。他这日召来房玄龄、许敬宗,责道:“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之事,怎么能删写成这样?”

两人见李世民上来就问玄武门之变,知道此为李世民此生中的最大心事,心想要遭谴,遂不敢言声,静听训斥。

李世民果然训道:“好好的一件事,经你们手头一删,竟然变成一件不敢见天光之事。你们总怕朕见了《实录》,会由心之好恶肆意增删。你们倒好,寥寥几句话就将此事一笔带过。朕问你们,六月四日之事对我朝而言,是一件美事,还是一件丑事?”

房玄龄和许敬宗囿于儒家传统,总觉得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杀兄灭弟,有悖人伦道理,毕竟不是一件美事。他们写到此节,曾经多次商议,觉得此事不写不行,写多了也不行,遂定下了淡化处置的调子。他们本来对这样处理暗自得意,不料李世民还是不满意。

“你们随朕多年,连这样道理都弄不明白,实在糊涂。”

“陛下以为此节应该如何撰写?”许敬宗小心翼翼问道。

李世民慨言道:“昔周公诛管、蔡,使周代安靖,季友鸩叔牙使庆父图谋难成。朕在六月四日所为,与此类似,你们有何忌讳呢?可削去浮词,直言其事。”

周成王幼小时,周朝由周公摄政。周公之弟管、蔡二叔流言于国,说周公摄政将不利于成王,所以周公诛此二弟。春秋时,鲁庄公有疾,其有三弟,长曰庆父,次曰叔牙,再次曰季友。看到鲁庄公病重,叔牙与庆父联手,欲立庆父为君,季友坚决立鲁庄公之子公子般为嗣。后来季友在鲁庄公的指引下,设计鸩杀了叔牙,剪除了庆父的羽翼。后来周公辅周成王果然成就大业,庆父在鲁庄公死后,祸害鲁国,成为人所共恨的恶人。李世民用此一正一反的例子,来说明自己在玄武门之变中的正义性。

李世民如此评价自己在玄武门之变中的作用,可谓高瞻远瞩,认识恰切。其即位后开创贞观之治,成为一代盛世,以李建成、李元吉之能,实在难以达到此等高度。然李世民打破了当代帝王不观《实录》的成例,为后世开了一个坏头。像房玄龄、许敬宗在撰录《实录》的过程中,很自然要揣测李世民的心意。如在太原起兵及兄弟争位的过程中,他们极力夸大李世民的功劳和能力,将李渊变成一个从属的地位,将李建成、李元吉写成无能之辈,显然与史实不符。李世民观此并无异议,默认了二人的做法,遂使李世民的光芒盖过其父李渊,其实兄弟争位时李世民处于一个被动挨打的地位。

李世民来到九成宫避暑,留下李治在长孙无忌等人的辅佐下在长安监国。李治遇到一些大事不敢定夺,遂让有关人到九成宫找李世民请旨。这日新罗国遣使来京,诉百济攻占新罗四十余城,并与高丽联兵,绝新罗入长安朝贡之路,乞唐朝发兵救援。李治让唐俭带领新罗使来九成宫面圣。

李世民接见了新罗来使,让其先到侧殿安歇,然后召所有入九成宫的大臣来此议事。

群臣坐定后,李世民让唐俭将新罗国求兵之事向大家说了一遍。

唐俭说完,李世民目视大家道:“你们瞧瞧,新罗与百济久无战事,百济忽然之间如此凶狠,竟然连夺新罗四十余城。新罗弹丸之地,还有多少城能让百济夺?他们莫非欺新罗为一女王吗?”

新罗女王名为金贞德,金贞德于贞观九年即位,当时由李世民下玺书册封。

李世民继续道:“百济如此胆大妄为,实为其身后有盖苏文支持的缘故。哼,百济王如此做还在那里自鸣得意,他难道看不出盖苏文的险恶用心吗?盖苏文先与百济联手灭了新罗,然后再将百济灭掉,以此达到他独霸辽东的企图。盖苏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百济王蒙在鼓里,犹为虎作伥,实在可悲。”

唐俭道:“陛下所言甚是,辽东之乱,皆为盖苏文之缘故。”

李世民道:“事情已经很明白,大家今日好好议一议:是发兵相助,还是坐视不管?”

新罗、百济、高丽向为中国属国,历来朝贡不已。现在三国在那里攻伐为乱,中国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关键在于是出兵平乱,还是遣使调停。

群臣显然不愿出兵平乱,贞观以来,兵革不兴,百姓富足,国内平静,贞观君臣多次说过要接受汉武帝穷兵黩武的教训,不为劳民伤财之举。如此惯性之下,群臣自然极力主张派员去调停。

李世民今日少了一些往日的平和之气,听到群臣如此说,愤愤说道:“都是陈词滥调!你们都看到了,朕上次从你们之意,派员到此三国去调停。如今有什么结果呢?高丽和百济置若罔闻,对新罗越打越狠,朕再不管,新罗眼见就要亡国了。”

房玄龄细辨李世民话中之音,觉得他自今年以来,心智有些改变,火气很大,为人处事少了一些耐心。

李世明白李世民的心意,他现在为兵部尚书,时刻关注着新罗战事,认为若要解决辽东纷争,非用武力不可,所以他顺着李世民的意思,当即响应道:“陛下所言甚是,高丽和百济不听调停之言,显然是有恃无恐。想是他们以为中国这些年来务求国内安静,不愿轻易兴兵;二来以为那里离中土山高水远,不易征讨。陛下,臣意可以出兵征讨,臣愿乞一师出征,逼其勒兵停攻。”

李世民接口道:“不错,对此顽劣之徒非用武力不可!盖苏文弑其君,贼其大臣,残虐其民,今又违我诏令,不可以不讨!”

房玄龄、褚遂良、刘洎、马周、岑文本等大臣听见李世民动征伐的念头,心中大惊,纷纷谏止。

房玄龄奏道:“陛下,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不得已而用之。如今高丽、百济若违失臣之本分,陛下诛之即可;若其侵扰中国百姓,陛下灭之即可;若其长久为中国之患,陛下除之即可。他们若犯此一条,陛下虽日杀万夫,不足为愧。然他们未犯此三条,陛下欲兴兵,仅为高丽王雪怨,再为新罗报仇,对此我国派员前去调停即可,不用大动干戈。”

李世民斥道:“还是陈词滥调!朕刚才说了,盖苏文先灭新罗,再克百济,即成辽东霸主,其久长必为中国之患,难道不能早早图之吗?”

褚遂良也奏道:“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眄则四夷宾服,威望远播四海。现在若渡海远征小夷,如能一举定之,还算可以。万一蹉跌,定会伤威损望。昔隋炀帝数征高丽,所战不利,陛下须引为鉴戒。”

李世民森然道:“朕就如此不堪吗?能与隋炀帝相比吗?”

褚遂良惊愕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遂躬身拜道:“臣一时糊涂急不择言,以致说错了话,请受陛下责罚。”

褚遂良毕竟为谏议大夫,当堂直谏为其职责本色。李世民想起昔日魏征在时,其直谏言语要比褚遂良等人的言语犀利得多,则褚遂良的言语实在不算什么。李世民咽了一口唾沫,将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洎不看李世民的神色,依旧谏道:“陛下,《周易》曰:‘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又曰:‘知进退存亡,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机,得有丧之理’,如高丽、百济等国,实乃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理。古来以鱼鳖畜之,宜宽纵之。再者,如今兵士之徒,皆无罪责,陛下若无故将其驱于战阵之间,委之于锋刃之下,使其肝脑涂地,魂魄无归,令其老父孤儿,寡妻慈母,望东北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实天下最惨痛之事。房仆射刚才说兵者凶器,战者危事,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斥道:“胡说!此战尚未开启,你就在这里故作危言,实为不祥。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兵士不到战场上搏击,还是兵士吗?难道让他们整日里悠闲地吃着白食,才遂其父母妻子之愿吗?还有,高丽、百济、新罗早在汉时即为中国郡县,其一样说汉语,用汉字,岂是边夷贱类?刘卿,你想做诤臣,这第一件事,即是说话前要深思熟虑,把要说的话盘算清楚,否则即是妄语。”

李世民今日逐个驳斥群臣之谏,且越说越火,群臣都感到有些异样,遂不敢再谏。

李世民环视群臣,说道:“征伐高丽、百济之事,朕意已决,你们不用再说。朕征伐高丽、百济之前,还是要给盖苏文一个机会。唐卿,那司农丞相里玄奖原为高丽人,朕见他应对从容,可堪为使。可让相里玄奖持玺书出使,让他告诉此二国,若不罢兵休战,明年朕会亲率大军击之。”

唐俭躬身领旨。

李世民目视着房玄龄等人,说道:“今日除了李卿同意出征以外,你们皆出言反对,看来朕真成了孤家寡人!朕让相里玄奖出使,实际上还是采纳了你们的谏言,若高丽、百济识趣,赶快罢兵,就免了朕的一番手脚,即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若其不听,则是他们自绝于朕。阎卿呢?让他速来见朕。”李世民与重臣议事,阎立德当然不在场。

阎立德闻听传唤,小跑着进入殿内,就见李世民正在对众人说道:“一场战事拼的不是勇力,而是粮草和器械的接续。隋炀帝数次征高丽无功而返,皆因他不识高丽之地理气候。朕既然征伐高丽,非有一年的准备不可。”他抬眼见阎立德进殿,即转向阎立德道:“阎卿,朕前些日子吩咐你营造玉华宫之事,你可转交他人来办。朕现在另有一件大事,须你前去主持。”

阎立德躬身道:“臣奉旨。”

李世民接着道:“朕欲伐高丽,须用船转运粮草。你即日动身,前往洪、饶、江三州,让他们一年内建造海船四百艘,攻坚船二百艘,于明年七月前集于莱州。”

阎立德领旨而行。

李世民又问唐俭道:“唐卿,近来四夷之事还算安定否?”

唐俭答道:“除了高丽、百济攻伐新罗以外,周边都很安静。”

“都很安静?西域那里呢?”

“焉耆王突骑支惯好阴持两端,其近来与西突厥肆叶护可汗联络甚多,臣已经向陛下禀报过。”

李世奏道:“臣亦非常关注西域形势,焉耆王突骑支惯好左右逢源以谋其利。臣已向安西都护郭孝恪交代过,若突骑支有妄动之兆,可以当即解决之!”

“郭孝恪能左右那里的局势吗?”

“请陛下放心。郭孝恪领兵有方,且惯会屯田养战,可保西域无事。”

“嗯,你们还要多关注西域之事。若辽东战事一开,西域再有变故,朕就要陷入首尾皆战的境地。不过,以我国现有国势,同时在两地开战,亦有十足胜算,不足为虑。”李世民非常自信,似自言自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