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节

七兄弟聚在西宁南梢门外名叫尕店的小铺,马仲英说:“脱离伯父自创大业的机会到了,黑马来了,就看咱敢不敢骑!成吉思汗的骑手都备有两匹马,一匹驮着骑手,另一匹驮着骑手的命运。”

七个儿子娃忽站起来,走到马跟前抽出刀子,扑轰!扑轰!插进战马圆实的后臀,战马一声长啸,抖断缰绳冲出城门,黄尘拔地而起。战马驮着他们的命去了远方。

骑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马,空马驮着鞍子和钢刀,在旷野奔驰七天七夜,再回到骑手身边。

马鞍子太荒凉了,骑手都活不长。

七兄弟全都进人迷幻状态,老板按时送来干粮和水。第七天,年龄最小的马仲杰说:“我的血响起来了,跟河水一样。”尕司令说:“那是你到了最后的海洋,骑手的血都要流到那里。”

店老板跑进来说:“你们的马回来了。”

战马驮着钢刀穿城而过,来到尕店。七兄弟见到了刀柄,刀刃被战马的血液化掉了。他们不知道战马去了什么地方,但那里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风沙和阳光会把骑手的命磨成飞快的锋刃。

他们回到军营,值日官知道他们不是兵了,战马把他们的命驮走了,他们已成为真正的骑手。值日官没有执行军事条例。

主麻日(星期五),宁海军的军官们上西宁东关礼拜寺做礼拜。马仲英吐了些血,就对大家说我有病不能礼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会合。他们骑上马,穿城而过,将沿途电话线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过黄河。”

“那里太险。”

“听说过撒拉汉子的誓言吗?割了头也要走到黄河边喝一口黄河水。”

从西宁往循化,有许多大山,七兄弟和他们的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天明时,从远方奔来一团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团光啊。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黄河。”

谁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条大河在群山里闪烁。他们奔过去,他们快飞起来了。马也看见那神奇的白光,马低头窜啊,马跟长了翅膀似的。他们闻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里很清澈地奔流着。七兄弟就跟婴儿一样扑到水边,念了经,然后从容不迫地撩起黄河水痛饮,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条壮汉,站起来摸摸脖子,那颗脑袋还在,他们比传说里的无头汉子强多了,他们的脑袋还在。

他们抬头就看见积石山,赤褐色巨石垒起来的一座大山,黄河在大峡谷里开始吼叫。这里有禹王庙,据说是大禹王的巨斧劈开一道口子,黄河出积石直扑大海。

“上山,到山上去。”

“他们把马放在山下,爬到积石山顶。”

“这里是大禹王的神迹所在,有他老先人保佑,咱一定能成功。”

七兄弟从山顶上可以看见山下的积石镇,循化县衙就在积石镇上。山的另一侧是河的左岸,是大河家。一队国民军牵着牲畜从大河家方向往循化县城走。他们是一支运输队,押送着枪枝弹药,刚走到黄河大峡谷的深处,黄河浪震得人头皮发麻,山上响枪,根本听不见枪响,子弹好像是从河浪里卷出来的,飞溅到士兵的身上,他们全都湿了,是那种鲜红鲜红的湿,就好像是黄河的巨浪把他们拍破了一样。另一些士兵惊叫,“我的爷呀,黄河决堤啦。”那是几个河南兵,没跑几步就栽倒在河边。

七兄弟夺了运输队,就赶到循化县城。尕司令骑着马在城外狂奔尖叫,跟老鹰一样。县长说:“谁在外边捣蛋哩?”县长上城墙上一看,就笑了,“谁家的尕娃娃,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尕娃娃叫县长开门,县长说:“我拧你耳朵,看你听话不听话。”县长喊几个警察下去把娃捉上来,好好管教管教。警察和尕娃一搭个进来了,警察的枪在尕娃身上挎着,警察蔫头耷脑,县长跳起来,尕娃用枪指他呢,他不能不跳。

“县老爷,把钥匙给我。”

尕娃司令缴了警察的枪,开监放出牢犯,开仓放粮。

最先响应的是撒拉回回,来了五百人,大家跪下,“没个头人反不成,你带上我们扫官灭汉!”尕司令一听就燥下了,脸抽成黑地垯,大手一挥发布命令:

我们起兵造反打国民军,汉人你一个逗不成,杀官劫兵抢富汉,与你穷人莫相干,我们要当英雄汉,穷人贵贱不要犯,阿一个杀下汉民的老百姓,一个人哈十个人抵命。

尕司令的命令写成帖子,立马传遍积石山太子山。

积石山周围的穷汉呼啦过来一大帮。财主们气得乱叫唤,“土匪贼娃子抢人哩,赶紧跑。”财主们往河州城里跑,跟牲口一样边跑边叫唤:“我的爷爷,回回出了李瞎子,李瞎子过来了,不得了。”

“我就是李瞎子。”尕司令骑着高头大马,挥着鞭子,大声嚷嚷:“你们大伙看嘛,我瞎不瞎?我不瞎,是这挨毯的世道瞎啦。”

尕司令随口编了一曲花儿:骑大马来背钢枪,富户门前要粮饷,大姑娘捎在马上。

尕司令到循化县下了警察的枪,身边跟的就不是七兄弟了,是几百号硬邦小伙,有回回有汉人有撒拉啥人都有。大家血热得很,黄河峡谷的索道被毁了,黄河刚从雪山下来,冰凉的水渗骨头。撒拉汉子不怯冰冷的黄河水,撒拉汉子用羊皮筏子渡黄河,险要处他们就下到水里拖着皮筏子。尕司令不下马,也不上皮筏子,尕司令夹着马往后退,退到山跟脚,就让马跑快,跑成一股风,马就看不见黄河了,黄河一浪高过一浪,马把它们当成石头堆堆,马扬起蹄子踩上去,扑轰扑轰,马在破黄河阵,岸上的人叫起来,“嘿,封神榜,黄河阵,尕司令破黄河阵哩,姜子牙帮咱来了。”尕司令端坐在马背上,稳得很,腰板直直的,肩头稍微晃一下。大伙就说:“这就叫将军不下马,过个河嘛,能把尕司令难住吗?”

大伙心急,等不得羊皮筏子啦。大伙儿扒下衣服捆起来,背在背上,把枪往脖子上一套,身上光溜溜的,精狗子往黄河里跳,跟鱼一样,憋足劲一声不吭,下去一个又一个,岸上的人都这么下去了。

对岸是甘肃省的大河家。大河家的保安人和汉民围在河滩看稀罕。尕司令夺循化县的消息早传到大河家,大河家的财主们跑了,穷汉们不怕,围在河滩上攥紧锤头绾起袖子跟尕司令干呀。一个尕老汉,尕尕的一个干老汉,在河滩上扯嗓子唱起来,唱的是保安人的刀子。从河州到青海以至藏区,最好的刀子是大河家保安人的刀子。尕司令在西宁武备学校时就喜欢上这种刀子。尕司令有一把保安腰刀,他把保安刀当作真正的河州刀。

相传有叫波日季的保安青年,打刀子的手艺举世无双,他打刀子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专门接济穷人。财主们受不了啦,劝波日季不要白白给穷人钱,波日季不干,财主就雇杀手砍掉波日季的右手,波日季成了残废。为了纪念好汉波日季,保安人在刀子上刻下一把手的图案,这种刀叫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

尕司令歪得很七个兵,夺了循化城开仓放粮救穷人财主把你当土匪穷人喊你一把手“一把手!一把手!”

河滩上全是一把手,跟天上打雷一样,把尕司令弄得很激动,尕司令勒紧马缰大声吆喝,“我尕司令是西北民众的尕司令,我尕司令就用这把尕刀刀杀军阀杀财主,让穷人过上太平日子。”

尕司令的队伍成了几千人的大军,尕司令成立执法队,号令全军,“杀一回民一人抵命,杀一汉民十人抵命”。严禁民族仇杀。

大军到刘家集,先拿马家军的老窝开刀,收了绥远都统马福祥马鸿逵父子的庄园,枪支归队伍,粮草归百姓。住在虬藏的马麒的族人哇呜一声跑了,老先人积攒几辈子的家产被抢得光光的。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气得直跳,“这瞎熊把我害扎了,这活活一个李瞎子嘛,咱马家出土匪贼娃子了,咱愧对老先人呀。”老马麒胡子乱抖抖。

马步芳说:“当初就该把他除了。”

“让你阿大落个残害子侄的恶名?”

“他是土匪他不是咱马家人,你也不要把他当侄儿,你没见过侄儿吗?咱马家又不缺人。”

马步芳第一次在阿大跟前耍了威风。阿大不计较,阿大到底是阿大,阿大捻着胡子想心思哩。

马步芳说:“等他翅膀没硬起,折断,迟了就来不及啦。”

马麒说:“让他娃先打冯玉祥,土匪终归是土匪。”

“打下河州城,就收不住摊子了。”

“他能攻下河州?”

“攻下河州就能称王称霸,阿大呀你想好了。”

“娃呀你甭怕他,阿大有法子哩,叫他娃死活进不了河州城。”

“把他阿大交给国民军,看他娃咋办?”

“能成嘛,这是好法子,咱不出面,咱叫国民军出面。”

尕司令的父亲叫国民军抓到兰州给枪毙了。

尕司令的队伍没乱阵脚,整整齐齐往河州城开拔,执法队骑着高头大马来回窜,谁要扰民,枭首示众。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马步芳父子慌了神。

“杀父之仇都能忍,这挨毬的想干啥?你说他想干啥?”

老阿大问儿子,儿子马步芳眼都不眨,“口外贼头翻天还想干啥?把咱马家军跟冯玉祥一锅煮了,他好重搭台子重唱戏嘛。”

“他能把冯玉祥煮了?日本人都怕冯玉祥哩。”

“他眼里还有谁,莫说日本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八国联军都放不到他娃眼睛里,娃眼窝大,我早早就看清楚了,娃眼窝子又深又大。”老马麒捻胡子,花白胡子捻成线绳,绽开又捻,捻了三遍,大腿一拍,“哈哈哈哈,娃呀莫怕,阿大想出了好法子。几千人打不了河州城,起码得万把人,司令嘛,虽说是个嘴上没毛的尕司令,统上一万二万个兵也就像司令啦。”

“阿大?”

阿大摆摆手,“把咱营盘里的土匪兵打发过去嘛,把山上的土匪叫下来嘛,把牢里的犯人放出去嘛,叫他们跟上尕司令发横财去。”

“阿大呀,他夺了循化县就这么干的。”

“循化县长给我说了,娃脑子不笨,牢房是打开了,娃不要歹人,只要好人。他开牢跟咱开牢不一样。”

“阿大呀,还是你老人家厉害。”

“这叫顺水推舟,顺坡赶驴,跟风扬碌碡。”

马步芳不住地点头。

马麒说:“人身上啥最大?毬大不如胆大,胆大不如头大。遇事多用脑子,天大的难事咱都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