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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福临回宫,稍事休息,就往慈宁宫向他的母亲请安。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御道边初绿的小草,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白玉砌阶栏杆,互相衬映,格外鲜明。站在隆宗门高处,甚至可以远远望见淡黛的西山。富丽堂皇的慈宁宫,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焕然生辉。

紧连着的慈宁花园还在修理,参天古松郁郁苍苍,给这极少绿色的古老宫殿带来几分生气。

福临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穿过气势宏大的慈宁门,太监、宫女们匍伏跪迎;然后穿过御道,跨过慈宁宫正殿的门槛,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他自幼惯熟的慈蔼、圆润的声音,说着亲切的满语:“皇儿,你回来了。"福临赶上几步,向母亲行了常礼,恭顺地问起她的饮食起居,既有儿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还不失皇帝的威严。这三重身分,他已糅合得恰到好处了。跟在福临后面的四位妃嫔:两位博尔济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东西宫的主位,也都恭顺地跪下请安。她们的灯笼锦丝袍闪着光亮,高高的两把头中露出粉红色的头垫,叉在头垫中间的头正闪着翠玉金银特有的光泽,压鬓的绢花光鲜夺目。在周围那些身穿蓝布长衫、平梳辫发的宫女之中,她们显得十分娇艳,恰似万绿簇拥着的春花。

庄太后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大贝勒寨桑的女儿。

她和她的姑妈、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给了太宗皇帝皇太极。由于这种婚姻联系,科尔沁蒙古始终支持皇太极统一满洲、夺取天下的战争,成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强大的、举足轻重的一支。

当年,她是个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远近闻名。但是,比她的美貌声名飞得更远的,却是她的福命和聪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儿,自幼便气宇不凡,敏慧练达,娴于蒙文,爱读书史,通大略,善词令。据说她在七岁那年,随兄弟们到草原上巡视牧场,一个精通相术的喇嘛见了她大为惊异,说:“这是大贵人哪,怎么会生在此间?大怪事!"跟从的人并不奇怪,回答道:“这是寨桑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贵命!"喇嘛说:“我所谓的贵,何止于此!此女当与大国君王为偶,母仪天下!"从人们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伦四国,叶赫最大。我们贝勒一向与叶赫贝勒相好,想必我们格格要当叶赫国福晋了?"喇嘛连连摇头说,"不止不止!此女当偶万乘之君,为华夏兆民之母。"从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说:“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为配的?快闭嘴!别胡说八道啦!"喇嘛被斥,只得走开,边走边嘟囔:“将来能否有验,非我所知,我不过就风鉴而言罢了……”当时人们都当那是一句笑话,谁知二十五年后,皇太极病死,她的儿子福临即位;当年大兵南下,满洲入主中原,福临成了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个皇帝,尊生母为皇太后,正应了喇嘛"为华夏兆民之母“的预言。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附会。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社稷江山,她曾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但仍然显得年轻妩媚。两道弯弯的眉毛又黑又亮,细长的眼睛仿佛总含着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张轮廓鲜明的嘴,看上去很有决断。高颧骨和宽下颚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点,中年以后渐渐发胖,这些缺憾反而被丰满的面颊遮掩下去了。她神态安详,举止端庄,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自惭和敬重--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崇高尊贵的地位。

此时,她望着几位下跪请安的妃嫔,静静地说:“罢了。"随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后,佟妃不必跪安,肃一肃吧。"佟妃的脸儿霎时红得象一朵红月季。福临看着她,眼里含笑。佟妃极快地对福临一瞥,娇爱横溢,再也不肯抬头。其他妃嫔强笑着低脸站在两旁,心里不是滋味。

太后把目光转向福临:“皇儿今天气色很好。”“儿去汤玛法处谈说,又往郊原跑马,很是快活。"确实,他象刚刚出浴似的,面色红润,眼睛明亮,身姿英挺。

太后点点头:“义父德行高尚,学问渊博,是难得的谏正良臣。替我问候了吗?““问候了。玛法还给母后带回两面圣牌,都在圣母坛上做了祈祷法事。"福临把两挂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金项练奉献给母亲:“玛法说,应系于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灾。"太后接过圣牌项练仔细瞧瞧,随即郑重戴好。小小的金黄色十字架悬挂胸前,在那一串珍贵的东珠佛珠间闪光。妃嫔和随侍陪伴太后的命妇们,对太后这出格的行动都很惊诧,汤若望这个外邦人还有所顾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却……太后抬头对众人一望,众人纷纷垂下眼帘。她不在意地笑笑,又问福临:“汤玛法为什么送两面圣牌?"福临眼睛望着别处:“他说,那一面给皇后。”妃嫔们顿时低了头,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怜。那对博尔济吉特姐妹花无意间对视一眼,象碰着火似的赶忙闪避。佟氏拿手绢轻轻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边的一丝微笑。

太后立即转了话题:“皇儿读书太苦。同贤臣哲人叙谈来往,既长知识又能散心,胜于夜以继日。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读得吐血。"福临笑道:“母后再三教导,既为华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汉文、汉语。况且,儿要有所作为,哪能不费心血!武功文治,宽猛张弛,道理很深。近日儿正在仔细探究元、明两代失国的原因哩!"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说给我听。再有,我朝以弓马定天下,骑射固然不可偏废,但游猎须有节制。过于凶野,不免伤身,因猎误事,就有失正道了。”“母后,"福临笑了,面容变得更象孩子:“我现在不是改得多了吗?今年一次猎也没打呢!倒是母后天天闷坐,多不畅快!花园过两天就装修完毕,到时候我陪母后尽意逛逛!"修复慈宁花园,全是福临的主意。皇太后以军事未定,国库空虚为由,多次反对。但福临自认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这件事上没有让步,并说只是在旧花园的底子上略加修整,并不费钱,太后才不得不认可。

“听说园内绿云亭的亭额书法最佳,是吗?”“是。都说是董其昌手书,潇洒自如,极妙。昨日儿还临他的字帖,内院学士看了,都说好呢!……”福临不免露出几分得意,顺口说下去:“要是从小就让儿读书临字,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苦了!……”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了。这触着了母子间的一大忌讳。

福临幼年失教,是当初摄政睿亲王多尔衮造成的。对于多尔衮,福临也罢,太后也罢,感情都非常复杂。三年前他们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以后,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临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太后恨他,痛恨之下却有爱,出于今日的地位和情势,爱和恨都得深深压在心底。

太后不动声色,又讲了几句闲话,平稳地说:“去吧。"这是常规,表示皇帝和妃嫔们可以告退了。妃嫔们恭顺地排成一列,对太后肃了肃,后退着走了几步,转身鱼贯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声响。她们的腰身绷得笔直,上身一动不动,活象有一根竹竿从腰际支到头顶。这是宫里的规矩,走路不许象蛮子那样摇摆扭动。

就连唯一的汉妃--永寿宫主位石氏,尽管是小脚绣鞋,罗裙短襦,一身汉家打扮,也竭力不摇不摆,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临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并无退出的意思。

太后温和地说:“皇儿,你也歇息去吧。"福临摇摇头:“我不。"太后疑惑地看着他,他抱怨地说:“额娘,你都看不出?

人家肚子早饿啦!”

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他是用这种类似撒娇的行为表示对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摆上两桌酒膳,打发陪侍的命妇出宫。母子俩回寝殿次间一同进餐。因为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宫里,所以没有送膳牌请求引见奏事的搅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监来上菜、布菜、进试毒银牌、尝膳等等繁琐的用膳手续,气氛十分和谐宁谧,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暖,令人神安心静。

母亲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选后:“皇儿,中宫不宜久虚。你究竟怎么打算?"沉默片刻,福临说:“愿听母后教诲。”“你长大了,未必肯听额娘的。”温静的语调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废半年多来,她第一次在语其中流露不满。

福临低了头,不作声。

废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尔沁蒙古贝勒吴克善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当初由摄政王多尔衮作主礼聘的。就因为这个,不管皇后如何秀丽,如何至亲,福临心里都非常别扭。大婚前几个月,多尔衮病死,福临立时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吴克善已经亲自送女进京了。从国事论,以亲情言,大婚都不能不举行。婚后,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两年,福临就不顾一切地要废掉皇后。

皇太后原不同意,后来见爱子为此郁闷成疾,日渐消瘦,知道不能勉强,也就答应了。谁知朝中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许多臣子,尤其是汉臣,据古礼力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请慎重详审;满洲王贝勒大臣集议,也主张以皇后主位中宫,另立东西两宫。福临不但拒绝了一切劝阻和折中方案,还训斥诸臣沽名,严厉责骂了格外上劲的几位汉臣,吓得他们上疏认罪。这时,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首先表示赞同,议政会议便也遵从了皇上。皇后终于被废,降为静妃,改居侧宫。

朝臣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固执。

对于这件事,庄太后的心情比儿子复杂,考虑的方面也多得多。她豁达地一摆头,仿佛表示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后认真地看定儿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福临的口气有些迟疑:“儿尚无定见……只是儿既为华夏之主,满、汉畛域似应渐次弥合。立后,能不能……”太后细长的黑眉一扬:“已经纳了一位汉妃,又推重降将,封了孔、吴、耿、尚四王,满、汉一体的意思也就足够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非贵人不足当此!”“那,母以子贵,若佟妃生子,是不是……”太后微微摇头,半晌才说:“立后,必得为社稷江山着想。

去年废皇后,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吗?天下未定,万不能自断股肱啊!……“福临一时无言。为社稷计,就不能不听太后的教诲。立汉女为后,祖宗家法不许可,福临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如果要他自己选择,汤玛法的话最使他动心。他要尝试着追寻一种新的感情,找一个他自己最喜爱的皇后。可是眼前这些有资格升为皇后的主位们,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较之下,佟妃还能得到他的欢心。

一出慈宁宫,福临的面容举止变得庄重舒缓,俨然一位身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监搀扶着上了御舆,大群侍从仍静静地跟在后面。时近黄昏,西天的晚霞给四围悄悄染上淡淡的紫色。在这淡紫的暮霭中,大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都蒙上一层忧郁的雾,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也显得神秘而奇妙。深寂无人的御阶御道,更令人心头空落落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一种想要得到什么又很难得到的懊丧渐渐涌上心头,福临在想什么?在寻求什么?是当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异族一统天下的壮怀?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或者,是因为立后?是了,谈了半天,母子对此没有达成协议。福临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内监,那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吴良辅连忙凑近:“万岁爷可要召见哪宫主位娘娘?]福临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万岁爷到各宫转转。”

福临十六岁,比同龄少年早熟。三宫六院的古老制度培养了他的好色纵欲,何况他性情热烈,正值青春猖獗的时期明末的风俗原本淫靡。吴良辅这些前明留下的太监,对宫廷里骄奢淫逸的一整套非常了解,用这来迎合年轻的皇帝,达到固宠的目的,这在他们是势在必行的。福临惑于前所未闻的隐秘,不由他不把吴良辅当作心腹。好在上有太后的家法,福临自己也还足够聪明,不至于沉迷酒色而忘却国事。但此刻吴良辅见天天宣召妃嫔贵人的皇上只是摇头,也有些奇怪。

天边闪出了第一颗星,福临望望它,心头忽然闪过佟氏那爱娇的笑眼,于是说:“朕想往景仁宫看看佟妃,就怕太后知道了要责怪。"吴良辅忙道:“圣天子百灵相助。万岁爷乃天下之主,谁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么巴望呢!……“福临听得心里舒服,略一示意,御舆便转过乾清门进东一长街,到了景仁宫门前。早有太监报知,佟妃率领着住景仁宫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在景仁门前跪迎。福临下舆,先把佟妃扶起,笑道:“母后都免你跪拜了,你还跪我做什么!”“皇上!……”佟妃脸上映着最后一抹晚霞,十分俏丽。

在景仁宫前殿行过常礼,福临便直接进到后殿佟妃的寝宫。其他嫔、贵人等各自回房。

“这一回,你不敢再骑马了吧?"福临笑吟吟地说,温存的神态中带了点甜美,使他的面容焕发出特别的魅力。

佟妃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决不敢稍有闪夫,必当恪守胎训。"毕恭毕敬的官样回答,使福临顿时扫了兴头。她怎么毫无反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年前,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他郁闷至极,常常以骑射散心、励志。仲春时节,西苑明秀轩边几株海棠花开得艳如云霞,前来练射的福临在树下观赏、徘徊,不忍离去。忽然一阵娇声笑语从明秀轩另一侧传出,几位宫妃贵人在十多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中,也来到明秀轩。太监牵来一匹驯良的白马。她们原本相约跑马,来到这里却又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先骑。年龄最孝新近入宫的佟妃挺身而出,大声说:“祖宗以骑射得天下,不敢骑马,真要羞煞!我来!"宫妃贵人们拍手大笑。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校太后知道了,定当另眼看待哩!"一位宫妃顺手掐了一朵并蒂海棠,插在佟妃鬓边:“这朵并头花儿是得幸承恩的兆头!皇上今天准翻你的牌儿!"佟妃满脸绯红,似笑似嗔,佯装不睬,掉头从太监手中接过马鞭,牵马走了几步,扳着雕鞍,踩上蹬子,一个漂亮的飞燕翻身的上马势子,跨上马背。正待扬鞭,却见众人齐刷刷地跪倒,海棠花从中走出了她们念念在心的顺治皇帝。佟妃忙跳下马,跪拜在地。顺治径直走到她身边,对她打量片刻,唇边露出笑意,随后转身走开。

当天晚膳,太监用玉盘进上宫妃的绿头牌时,福临找到了骑马的人儿。绿头牌上写着:“景仁宫佟氏,年十三,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福临轻轻翻过了这张牌子。当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寝宫。

后来,不管皇后怎样吃醋闹气,福临却不停地召幸佟妃。

他喜欢她,因为她稚气、娇小,对他十分依恋。初次行幸时她的惊惧和委屈,都使他觉得甜美。他常常不自禁地诵读着辛弃疾的那阕《粉蝶儿》: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佟妃正是一个十三岁的娇憨女儿啊!

遗憾得很,福临一旦跟她说起这些他深深倾慕的唐诗宋词,她就象一段木头。更有甚者,皇后被废之后,她渐渐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开口贤淑敬谨,闭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厌。

今天又是如此!当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里去了?

宫女为佟妃上晚妆,拿了两面镜子前后照着。镜子里的佟妃丰腴而娇嫩,桃花股的容色可以和鬓边的绢花媲美,一双圆圆的眼睛,横波流盼,很有情意。福临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间词调侃她:“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佟妃缓缓转过身,矜持地望着他,眼睛里一片茫然,显见不懂他说的什么。看她故作高贵,显示端重,完全掩盖了她原有的天真,福临心里泛起一阵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当作贵妃、皇后了!

福临立刻拉下脸,一叠声地叫起来:“吴良辅!吴良辅!

把今天内院呈上的奏章拿来,我要批本!"佟妃一点不觉得意外,柔顺地为福临收拾书案笔墨。福临从眼皮下打量她,希望她对自己的举动提出异议或表示不满,哪怕一点儿也好。可惜,一点儿也没有。

吴良辅领着几个内监捧上折匣。福临打开第一份奏折,这是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的题本:…………朝廷设有法司以详刑狱,又设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状通状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达天知。不意有鸣冤禁地毙命甘心者。如前十日有不知姓名男子于午门外持刃割腹,臣已不胜骇异。彼时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烦渎圣听。今复于本月初八日,又有自刃于午门之前者。其姓名来历臣虽不能详知,但清禁之地何等严肃,一月之内两见惨刃,此岂圣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贪生,苟非万不获已,讵肯自捐躯命?臣闻一夫负屈,足致干和。方今水旱频仍,圣心警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禁地尚有冤毙之民,海内无告者不知凡几矣!伏乞敕下该部,严察缘由,曾否经何衙门告理,务使受枉真情大为昭雪,使天下家传户晓。嗣后虽有迫切苦情,无难控告所司,不得轻秽禁阙,庶几朝廷肃而民情亦通矣……福临看罢,勃然大怒,"嘭"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愤然说:“不成话!太不成话!查出来,决不宽贷!"他拧着眉头,瞪着折匣,气息一阵比一阵粗重:这样的大事,直到发生第二起才奏上来,而且不是刑部的题本!什么缘故?他正以“仁德"自诩,却来了当头一棒!……佟妃摸不着头脑,连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福临烦躁地说:“不关你的事。起来!"他掉头叫吴良辅:“去传奏事处,命鳌拜立刻到乾清宫西暖阁进见!"说话间,福临看了佟妃一眼,发现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心里稍觉不忍,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吩咐:“起驾,回宫!"三“嘿!"熊腰虎背的蒙古壮汉一声大喝,御前侍卫尚之信仰面摔倒在红地毯上。他恼羞成怒,一骨碌跳起来咒骂一声,朝对手冲过去。对手已经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象一棵挺拔的松树,望着他摇头:他不跟手下败将赛第二次。

“尚之信!"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一喊,红头胀脑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记起这是保和殿,在御前。他连忙退下,惊出一身冷汗。

连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内,御前侍卫被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个,都是素以力大闻名的勇士。保和殿内那微妙的空气,顷刻变得紧张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阴沉沉地互相交换眼色,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们中间未必没有高手,但身分所限,不能下常正中的御座上,福临勉强维持着镇静,可是眼睛已明显地缩小,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左侧就座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心里着急,既恨侍卫们不争气,又怕年轻好胜的皇帝失态,贻笑外邦。御座左侧,隔着理藩院尚书,客位上是满脸欢笑的喀尔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钟酒,亲自下位奉给他的随从--那个角力的蒙古巨人。只要再赢两次,他们就将大获全胜。

喀尔喀蒙古远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后裔,但没有归附大清,只是岁有九白之贡,即每年进献白马八旗,白骆驼一匹。清朝受贡后也回赐一批金、银、绸、缎、茶叶、烟、盐等物,维持友好交往。和往年一样,顺治帝在保和殿宴请进贡使臣。不料酒宴间使臣竟问起皇帝废去蒙古族皇后的事情,这使顺治很不高兴。所以当使臣提议由他的侍从官和御前侍卫角力为戏时,顺治竟轻率地接受了挑战,结果打成这样。如果五场皆输,他怎么承受这巨大的羞辱?

费扬古走到皇上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福临眉梢一挑,惊异地瞪大眼睛,询问似地看看他,他轻轻点点头。福临说:“好吧!"第四场角力开始了。一名侍卫走出队伍,向皇上跪叩,随后站起身,倒退数步,踩到红地毯,方转过身,面对蒙古对手。与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许他们觉得力量悬殊?

这名侍卫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对面,却象成年人身边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连侍卫的黄色制服马褂也不脱,毛边小帽低低地压在眉际,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被这侍卫的内含所震惊。他是那样强舰迅捷、黧黑,浑身仿佛带着战场的品味;他鼻高目深,长方脸上一部络腮胡子,锐利的目光使人联想到称雄山林的鸷鹰。侍卫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众气概,就象一把粗黑的鲨鱼皮鞘内的光华灿烂的宝剑。

沉醉在胜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触到对方的眼睛,便猛然惊觉。两人挓开双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在红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缓从容,互相并未接触,实际上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找对手的破绽,伺机猛攻。真象一只猛虎和一只黑豹在对峙。大殿上从皇帝到侍卫、太监,无不静屏气息,心弦绷得越来越紧。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腾空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黑侍卫。他体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优势。黑侍卫在对手扑到的一刹那,极其灵活地闪向一旁,动作胜过矫捷的黑豹。他顺着躲闪的式子,浑身一紧,跟着,突然间象火药爆炸,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有一团极强烈的震撼,一道黄色闪电击向立足未稳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巨响,沉重地摔在大殿门边,趴在那里不动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被黑侍卫的神力惊呆了。沉静片刻,福临神采飞扬,情不自禁地喝一声采:“好!"跟着,欢声雷动,在大殿里回荡。王公大臣们起立,随黑侍卫一齐向皇上跪下致贺,高呼着"万岁、万万岁"!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后来也随众恭贺。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来,走到黑侍卫跟前,由衷地伸出两个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图鲁!"福临一招手,御前侍卫用银盘托出赏物:一对双耳高脚菊花金杯,各重十两,分赏蒙古力士和黑侍卫;彩缎十五匹,分赏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乐工们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欢快的旋律伴随着欢乐的宴饮,保和殿大宴继续着……宴会结束,与宴人员告退以后,黑侍卫才又一次上前向顺治叩拜:“奴才鳌拜恭请圣安。"顺治高兴地说:“你回来的是时候,给大清争了光!”“奴才刚从永平府赶回京师,一进宫就遇上费扬古,告诉奴才这儿的事。我们俩一商议,使了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你从永平府呈来的专折,朕已看过。你办事是不错的。

此事关系重大,朕已批下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明日议政会议,你可将查得的详情说明。”“奴才遵命。"出宫的路上,鳌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举,竟是在发动满朝文武对永平府圈地案说短道长了。是什么用意呢?……离左翼门还很远,守门的侍卫已齐声高喊着"伊里”,肃立阶上向他致敬了。这本是对议政王贝勒大臣的常礼,但今天的喊声格外响亮,侍卫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鳌拜从来以刚勇著称。眼下入关初年能征惯战的诸王名将相继谢世以后,论军功朝中无人能与他比肩,是满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胜利的消息已经传开,又为他涂上一层辉煌的金彩!鳌拜沉着地点点头就过去了。他从来很少笑,此时正一门心思地想着明天的议政会议。

太和殿东侧的中左门,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缩小了规格的金銮殿:正中设一小型宝座,座后有一扇山水屏风,屏前立两柄雀金宝扇;宝座前列有香亭熏炉,香烟袅袅,缭绕在丹柱之间。宝座两侧八字排开,摆着两列座垫。越靠近宝座,座垫就越高越精致,最后两张,雕龙绣凤,十分华美。这里就是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之所,会议正在进行。

坐在正中宝座上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顺治即位时,他受命与睿亲王多尔衮同为辅政王。多尔衮专擅,多方排挤他,甚至兴大狱籍没了他的家产,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颟顸无用。

但他对福临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尔衮的权势会危及幼主,他便竭尽心力,暗中做了许多保护福临的事情。多尔衮一死,各旗王贝勒心怀叵测,形势岌岌可危,他又与庄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归为天子自将,造成皇权的优势,最后,以赐死英亲王阿济格,作为这一场紧张搏斗的终结,稳定了八旗内部。三年多来,他始终扶持着顺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顺治对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权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岁,高大肥硕,须发尽白。由于多年奔驰战场,受伤不少,看上去相当衰老。

东首第一位是承泽亲王硕塞。他是顺治的异母兄。在皇太极的十一个儿子里,活下来八人,而真正参与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硕塞。肃亲王豪格英勇善战,功劳极大。顺治五年,被多尔衮借故兴大狱,削去王爵,在监中自杀。硕塞的军功远不及豪格,但因为是帝子皇兄,也封为亲王。他今年二十六岁,主管兵部衙门。

西首第一个座位空着,属于安郡王岳乐。因为案件牵涉到他,必须回避。

顺序下来的议政王贝勒还有郑亲王世子济度,信郡王多尼,贝勒尚善。此后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图、杜尔玛、索尼、费扬古、鳌拜、遏必隆这些八旗亲贵大臣了。

鳌拜首先说明案情:永平府马兰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亩,佃给民人乔梓年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庄,并买通庄头,当了粮户小头目,欺瞒主子,暗中依旧把田佃给乔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奸占乔梓年之妻,逼得乔妻投崖自杀,两家结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责打,怀恨在心,遂将田地改投汉军旗佟图赖庄上,并将平日与他不睦的柳、袁等数家民田诈称他家私地一同投充。乔梓年气愤不平,代众告状,处处不准,终于自刃于午门。

王贝勒大臣们听罢,一时没有作声。郑亲王却很爽快,开门见山地说:“佟图赖虽是我的外甥女婿,我并不袒护他。皇上在顺治八年已经下过圣旨,凡占为猎原牧场的民地,尽数退还原主。鳌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确是民田,理当退还。"硕塞笑笑,说:“佟图赖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骗,并不知道是民田。佟图赖可以免议。"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范文程咳嗽了一声。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满。范文程,三朝元老,内秘书院大学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谋士,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辽东人,今年已五十七岁了,精神矍铄,很有气度。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满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汉人,自称是北宋范仲淹的后裔。多尔衮摄政时,范文程看出多尔衮的弱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对豪格那一党,他也不附从。追论多尔衮之罪,范文程曾短期受牵连而免职,由于庄太后的提醒,顺治很快发觉这个错误,立刻给他复官,并进世职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议政大臣,对他言听计从,礼遇极厚。范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议政会议上,他的意见常常切中要害,王爷亲贵也不得不让他三分。现在,他要议论了,谁知他又会说出什么逆耳之言!

“我想,"范文程慢吞吞地开口说:“鳌大臣题本上说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乔梓年一家,安王爷与佟固山额真所争的,也不止这三十亩田。要讲退还,两家都要全退。"事实是,王用修改投佟皇亲后,安郡王虽然远出宣化戍边,家下人却不服这口气,领了骑兵去马兰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亲哪肯认输,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复,马兰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这两家皇亲国戚还在那里纷争不休。

信郡王多尼还是一个少年,和顺治同岁。他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一向倾慕安郡王,这时便说:“原属安郡王的地,不该退还。"郑亲王世子济度又高又壮,声若洪钟,眉头一拧,说:“王用修二次投充,应该罚处!"鳌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说:“佟府那个轻视君上的,才是罪大恶极,应该问斩!"他刚才讲起,佟皇亲家去圈地时,有人反抗说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圣旨,佟家领队的竟说出"皇上小孩,什么圣旨不圣旨"的话。鳌拜刚才一言带过,众人也没留意,此刻突然拈出,众人吃惊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连连点头附议:“这是正理,这是正理。"郑亲王倏然变色。济度已经"呼"地站起来要争辩,又被父亲用目光止祝范文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权衡一下轻重,和颜淡色地说:“佟府家将,可交属下管束论罪。两家多圈的民地理应退还。倒是王用修如何处置?此人逼死两条人命,应当偿命,斩立决。"沉默了一阵,几个人同时激动地嚷开了:“不行!”“这太过分!"议政大臣们竟一起强烈反对,连鳌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阵喧闹过去后,郑亲王首先皱着眉头说:“乔梓年夫妇都是自杀,王用修并无杀人罪。况且,乔家佃种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属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杀了,也没偿命的道理!"济度刚坐下,又跳起来,捏着拳头,态度激烈地高声嚷道:“谁家里奴婢一年不寻死十个八个的?牛马不是也要死的吗?这也论罪,我们岂不都要下狱?”“可不是嘛!”“说得对!"众人同声支持。

遏必隆是议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贵的一位。他的父亲额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时设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额亦都的第十六子,母亲是努尔哈赤的女儿和硕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他有五个嫂子是公主,一个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岁不算大,由于和皇室的姻亲关系,辈份却不低。他平日不爱说话,遇事也很少有主见。议论以来他半天不出声,此刻,他却慢声细语地说了这样一席话:“咱们满洲东来,流血流汗,吃尽辛苦,总算用性命挣得一份家当,左不过就是府第、牧场田园、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杀投充人,就象杀牛杀马杀奴婢一样,败人家的财呀!你说皇上开恩,为万民着想,退一点猎田牧场,算不得什么,以后再置。杀投充人,这不绝了财路?以后还有谁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责罚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几年拚命苦战,为的是什么?……”遏必隆这个忠厚人的老实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范文程想想也觉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己见了。

九卿科道会议,照例在午门外阙左门举行。所谓九卿,是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十五道监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额都是满汉各一,加上内院学士及书记等,将近百人。会议已毕,满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还在挥手大声叱骂,各自散回朝房。汉官或低头走开,或三三两两小声谈论。会议不顺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从来的九卿科道会议,无不以满臣为重心,以满臣的意见为结果,汉官不过唯唯诺诺、画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二十九名汉官竟敢另成一议,与满臣意见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议上签了字画了押。满臣议得:“安郡王与佟皇亲各自退还民田,王用修交主子严加管束。"二十九名汉官却进一步议得:“王用修问斩。不敢受理乔梓年诉状,致其午门自尽之县府州官,一律追究问罪。"奉旨参加会议的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收起汉官签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对为首的几名汉官说:“列位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书陈名夏仰头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纲、重法治,百年大计,万世基业。皇上聪明天纵,定有明鉴。"傅以渐低声问:“不怕有朋党之嫌?"陈名夏一甩衣袖,掉头走开,冷笑道:“正不知谁人在结朋党!"傅以渐望着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叹道:“得意便忘形,祸不远矣!"陈名夏同礼部尚书陈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说笑着,同归朝房,在午门前遇着了大内出来的范文程和宁完我。

五个人满面笑容,互相拱手问安。

五个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话。

五个人都是朝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是初立内三院时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在顺治二年升任内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是内秘书院大学士;金之俊有内国史院大学士之衔;陈之遴新近也授为内弘文院大学士。然而,范、宁都是辽东人,满洲崛起之时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隶天子自将的镶黄旗,宁完我隶汉军正红旗,如今都是旗人,参与议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级会议,成为议政大臣。陈名夏三人尽管学问出众,更有才干,却只能是"九卿"。

陈名夏向范文程说起九卿科道会议的两议:“……不斩王用修无以平民愤;不处罚县府州官无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处处地荒丁亡、财尽民穷,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乱萌,焉能久安长治!"范文程听着,并不表态。后来,他高高地向众人一拱手,徐徐说:“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礼失礼!"他转身踏上御道,向端门走去。

宁完我素来鄙视陈名夏,此时,瞟了他一眼,讥刺地说:“据你所言,想必有长治久安之策了!"陈名夏道:“焉能没有!只要依我两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宁完我盯着他:“哪两件?"陈名夏把头上的红缨顶子向后一推,摸着剃得发青的前额,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宁完我脸色都白了。他尽管讨厌陈名夏,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陈之遴、金之俊更加惊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着陈名夏。

陈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谈:“何需如此惊怕!前日皇上亲临内院,鄙人也曾上奏:当年豫亲王南下江宁,招抚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贤薄税,民心大悦。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故明侍郎李乔予以痛骂,并出示各城门云: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头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于是乎,大兵自江宁至杭州,一路传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财赋所出之地,本应护惜此一块土,以备供养国家之用。谁知摄政王薙发令下,本已帖然归附的江南,顿时揭竿而起,纷纷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宁。足见留发复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并无他言。"宁完我说声"告退!"便愤愤地走了。陈名夏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

金之俊一向谨慎,忙劝道:“此人乃开国文臣,何苦开罪他。"陈名夏一摆手:“什么开国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连生员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内院,他竟然讥刺我降顺。我也不客气,劝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说得他面红耳赤,无言对答。哼,左不过故明降人,又不是满洲旧族,神气什么!"金之俊道:“还是谨慎为上。“陈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们不得呀!

满洲以武功得天下,国体官制尽都承袭明制。没有我们这些故明旧臣,谁来给他指点呢?再者,皇上英明无比,改黩武为招抚,足见皇上决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满汉一体谕示诸臣,不正是汉臣之福音?……”三人傍着御道边青绿的宫槐,边说边走。陈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见,则龚鼎孳起复有望了。"陈名夏说:“正是。他昨天还折柬相邀呢。过两日去看他。"三人声音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和宏伟的九重宫阙相比,小似蝼蚁,微如芥子。

次日,福临在养心殿东暖阁批本,越看越不对头,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学士金之竣学士傅以渐、王熙进见。

金、傅、王三人应召而来,跪倒在红地毯上,屏息静气,惴惴不安。福临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金之俊展开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门应裁去满官、专任汉人"的建议!金之俊暗暗吃惊:满人功高权重,多数不识字少见识;而部院中有才有识的汉官如同虚设。这种情况向来如此,纵然错误百出,但也无法可想。况且上面还有满洲诸王亲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胆,敢上这样的奏疏!

福临眼内隐隐闪出怒光,提高声音说:“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尔等汉官反生异意!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首崇满洲?不是满洲东来,尔等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三名汉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福临"啪"的又扔下一份题本,那是头一天二十九名汉官的另议奏文。他狠狠地说:“朋党之弊,历朝视为异端,不想竟再见于本朝!分明是汉官心志未协,不务和衷,对满员之见,故为乖违!历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头。

第三份题本摔下,金之俊打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那是宁完我参劾陈名夏的弹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大学士陈名夏结党怀奸,情事叵测事",而陈名夏的首项罪状便是:“陈名夏痛恨我朝薙发,鄙弃我国衣冠,曾谓臣曰: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福临虎着脸,最后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三名汉官再叩而起,倒退着出了暖阁,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临满脑门冒火,感到他在受夹板气:满族亲贵和太后都暗暗责备他亲汉,而汉官得点甜头,就登鼻子上脸,公然用这种方式挑战!他,毕竟是努尔哈赤之孙、皇太极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二月的阵风挟着寒意,兜头刮来,他不禁缩了缩肩膀。吴良辅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衣。"福临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手快步走着。

“万岁爷请添衣裳,看着凉。"吴良辅不厌其烦地又奏。

“讨厌!"福临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吴良辅仗着平日皇上的宠爱,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衣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交代……“福临勃然大怒,一把夺过吴良辅腰带上悬挂的鞭子,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吴良辅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闪,就象一块石头,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

福临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滚!"他自己精疲力尽,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几名小太监悄悄扶起吴良辅,见他俊俏的脸上也着了几鞭,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直摇头,故意好奇地低声问:“吴总管,不碍的吧?"吴良辅轻轻摸一摸脸上的伤痕,微微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性难撄,懂不懂?”经常挨福临鞭子的内侍们,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咂咂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