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恶龙
爹并没听我的劝说,闲暇时,他仔细擦拭着步枪,还在院子里设了个靶子,练习瞄准。看着那支枪,我心里总是惊悚不安。如果龙崽不听我的劝告,恶性再次发作,爹真的会把它的脑袋打烂吗?
第二天,回龙沟的住户早早打来电话:昨晚龙崽又在那里作恶了!爹怒冲冲地提枪就走,我忙追上去,说:“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爹勉强答应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脸色,没敢吭声。
实际上,我跟爹来,是把自己摆到两难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龙崽举起枪,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忍心让龙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恶行也着实让我恼火。回龙沟的驼背二爷领我们看了各家的现场,和我们村一样,猪羊都被咬死了,但没吃一口,尸体整整齐齐摆在大门口。正是这一点特别让人恼火。驼背二爷说:“虽然它是条龙,也是个野物,吃掉个把几只猪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后摆在门口,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应龙的后代,倒是泾河小龙那样的孽龙!”
驼背二爷还说,庙祝陈老三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窜下跳的,到处哭丧着脸宣扬:神龙发怒啦,大祸临头啦!闹得乌烟瘴气的。爹问:“陈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没?”
“这次没有,不过几天前就遭害了。那时只他一家。”爹说:“去陈老三家看看吧。”我们一块儿去了陈老三家,这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摆着石刻和石坯。陈老三的石匠手艺还颇有点名声。我一眼就看见屋里摆着一件未雕完的石龙,上半部雕好了,与真的龙崽一模一样;身体也大致雕成,只余下四条腿还在石坯里藏着,旁边扔着锤子、錾子等工具。陈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着一个胖小子在院里玩,是他的孙子,娃儿长得很可爱,唇红齿白,胖嘟嘟的屁股,见人就笑。爹说:“小家伙长得多福态,是叫小金豆吧。”三婶说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婶小心地问:“村长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错了?”爹不客气地说,“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处造谣,说什么神龙发怒,大祸临头。你告诉他,再胡说八道,我报乡公安把他抓起来。”
三婶慌张地说:“村长,他可不是造谣,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着觉,过去从神龙庙回来,总是喜气洋洋的,现在一回来就愁眉苦脸,有时在院子里雕这座龙像,干着干着就长叹,流泪。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说: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村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劝解劝他。他一定有难处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番话弄得我心烦意乱。神龙为什么要发怒?是什么大祸?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难免沉甸甸的。出了回龙沟,我对爹说:“爹,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有个主意。”
“你说。”
“你闻见陈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没?就是龙崽……变坏时身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这事儿太复杂,以后我再跟你讲清楚。反正我猜测,陈老三和龙崽一定有来往,有什么交易。我想,咱们晚上埋伏在陈老三家,看他有什么举动。”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脸埋伏在回龙沟的一面山坡上。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陈老三的大门,又能看到由回龙沟到神龙庙的小路。只要陈老三一出门,我们就能看到他。
爹恢复了当年当连长的劲头,半蹲在地上,肌肉绷紧,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半自动步枪顺在他的右手边,保险已经打开。花脸的精神状态也与上次埋伏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现场就像患多动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闹点小纰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么法术把它调教好了,它精神奕奕,沉着机警,不亚于久经沙场的警犬。看着爹手边的自动步枪,我简直难以相信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仅仅三天前我们与龙崽的相处,那真是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回忆。假若龙崽真的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那我们对世界,对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结果证明龙崽的清白,以前种种都是一场虚惊。
陈老三没让我们久等,大约在夜里11点,门吱扭一声,他从院里出来,把门虚掩上,向神龙庙方向走去。我们小心地跟在后边。月光很暗,那个身影晃啊晃啊,消失在夜色中,我们不敢跟得很紧,好在有花脸,它在地上嗅着,非常自信地领着我们前进。
不过,陈老三的背影虽然模煳,也足以让我得出一个印象:这家伙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他腰背佝偻,脚步拖得很慢,与前些日子在庙里那个意态飞扬、美滋滋数钞票的陈老三实在不可同日而语。陈老三没走多远,在一处林边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来这是他与龙崽约定的见面处。我们在他后面三十米处悄悄埋伏下来。
恰在这时,我踩到一根干枝,啪地一声脆响,在寂寥的山谷中,这点响声像打枪一样惊人。爹迅速扭回头,瞪我一眼,我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陈老三。还好,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抱着脑袋,有时用双手捶着,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劲头。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换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来想倒倒脚。爹扫我一眼,警告我别再弄出动静。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来了。我不是听到它来的动静,而是闻到那股异臭,非常剌鼻的异臭,看来龙崽正处于兽性大发作的时期。花脸自然也闻到了,耸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一只黑影慢慢从黑影中浮出,走路非常轻捷,听不到一点声音。它在陈老三身前站定,陈老三这才发现它,浑身一震,忙站起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杂着哀哀的求告声:
“神龙爷爷……我实在不敢……饶了我吧……”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陈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当我开始提出这一猜测时,还觉得它未免牵强,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实。唯一不同的是,陈老三还在挣扎,还没有把灵魂完全卖给魔鬼。
龙崽——我真不愿相信它就是我们“那个”龙崽,但它的模样不容我错认。它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开始说话。语速很快,完全不像我们教它说话的样子。我悲伤地想,原来它在说话这件事上也对我们玩了心机?他俩说的什么,我们听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龙崽是在威胁陈老三快去干某件事,否则就如何如何。
爹看来忍无可忍了,把手电筒给我,用手势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揿亮电筒照住目标,以帮他瞄准。他双手端枪,枪托顶在肩膀上,瞄准龙崽。我呆呆地看着,想象着龙崽的身体被子弹穿透,鲜血淋淋……就在这时,陈老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嚎着:
“我不敢哪……你饶了我吧……”
我的血液冲上头顶,妈的这个陈老三,太给人类丢脸了!但我没想到,陈老三的哭诉反倒更激起龙崽的兽性,它大吼一声,向前一扑,按住陈老三的胸脯,然后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声:“开灯!”我的手电筒刷地罩住龙崽的身体,电光中看见那熟悉的龙角,大嘴,龙须,蜿蜒夭矫的身体。龙崽向我们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再有温馨和友爱,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机,一道红光射过去,龙崽的身体猛一抖,看来肯定击中了,但没击中要害。它敏捷地转身,向后一跃,转眼间消失了。
我们跑过去,我心疼地对着夜色大喊:“龙崽,龙崽!”爹恼火地说:“穷喊什么,你还把它当朋友?”我想爹说得对,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来。陈老三还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被撕破,两眼瓷呆呆地瞪着我们。爹俯下身看看,还好,没有受伤,爹没好气地说:“你瓷瓷呆呆地看什么?我是村长老贾。陈老三哪陈老三,这半年你为神龙摇旗呐喊,修庙雕像,出了大力。它就这么感激你?差点给你来个开肠破肚。”
陈老三没有反应。
“喂,该还阳了,起来吧,对我说说,有什么大祸要临头。”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打开陈老三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浑身一震,爬起来哭喊着:“你把神龙得罪了,大祸要临头了!”
爹厉声喝道:“哭什么,有我呢。我不信什么神龙强过我的自动步枪。再不行,让部队带火箭弹来!你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陈老三这会儿简直把爹当成瘟神,连连后退,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他的哭诉:“完了,神龙要发怒了,大祸临头了!”
他哭诉着,转身回村,爹喊他也不应。这事弄得我很纳闷。神龙(龙崽)到底对他发过什么威胁?让他干什么而他不敢干?爹也很纳闷,他已经知道龙崽能懂人话,但那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恶龙在同陈老三交谈。一条会说人话的龙——莫非它真的是神龙?爹从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亲眼看见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宁。
我们折回头,检查龙崽逃跑的痕迹。地上有一条血迹(我的心猛然抽紧。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应得呀),血迹进入林木中就难以寻找了,花脸正在前边嗅着,焦急地等待着命令,爹向它发出口令,它立即窜出去。
我和爹跟在后边,爹把步枪斜挂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身后。我走在前边,盯着花脸时隐时现的身影。龙崽逃跑的路线很复杂,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但总的说不是向着蛟哥和曼姐住的山洞。也许,它干了坏事后不敢回家,害怕“大人”的处罚?
转眼间四个小时过去了,东边渐露曦光。我们爬到一座小山顶,爹停下,辨识着方向,奇怪地说:“前边是回龙沟呀,那条恶龙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说到这儿爹浑身一震,“糟了,它在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快到村里去,到陈老三家去!”
爹没猜错,没到村里就听见一片熙嚷声,人们都在朝村东走,个个神色紧张,看见我俩,一个人高声说:“村长,神龙把陈老三的孙子掳走了!”
我的头嗡地涨大了。龙崽还会使用人质战术?这一着够毒的。在此之前,我内心里还一直为龙崽留着退步,但如果它走到这一步,那就无可挽回了,就由人民内部矛盾转为敌我矛盾了。村民急匆匆走着,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看到爹,都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回避和爹打招唿。他们一定认为是爹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带来了灾祸。爹当然感到大伙儿的疏远甚至敌意,他脸色阴沉,跟在大伙后边。
村东有哭喊声,在一棵大柿树下,龙崽背倚树干,杀气腾腾,背上血迹斑斑。一个婴儿在它爪下扎手舞脚地哭着。婴儿还活着!我的心中一阵喜悦涌来,旋即又被紧张代替。人们远远围着龙崽,人群前是婴儿的奶奶和父母,陈老三也在那儿,哭诉着:
“神龙爷爷,放了小金豆吧……饶了他吧……”
龙崽没理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人群盯着我爹,盯着我爹手中的枪。它知道这是它的真正敌手,但它没打算逃跑,而是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决战架势。爹推开人群,默默走进去,在离龙崽20步远的地方站定。龙崽立即低下头,把婴儿叼在嘴里。婴儿一惊,哭得更凶。这边的人群反倒停止哭叫,大气不敢出,都被吓呆了。
爹皱着眉头与龙崽对视,我不知爹这会儿是怎么想的,可能他估计到龙崽的此番举动是向他叫阵。爹慢慢放下枪,又用脚把它踢到一边。龙崽果然领会到这个动作的含义,也把叼着的婴儿放下。爹沙哑地说:
“是我开的枪,是我把你打伤的。你想报仇就冲我来吧,别伤小金豆。”
爹赤手空拳,慢慢向龙崽走去,龙崽也蓄势待发,冷冷地盯着来人。我痛心地看着龙崽,真不相信它能变得这么“恶魔”。它目光冷厉,嘴巴残忍地咧着,四只毛茸茸的腿爪紧紧地撑在地上……我忽然浑身一震,这不是我的龙崽!它的头部、身体、尾巴等和龙崽一模一样,但四肢却酷似豹子的腿爪,而龙崽的四个爪子类似鹰爪,光秃秃的,很坚硬。在这一瞬间,我又闪电般地回想起,龙崽一般用腹部蛇行,如果使用四肢走,则姿势相当笨拙,一摇一晃的。而刚才,在埋伏地点,恶龙逃跑时却是使用四肢,跑动姿势酷似猎豹,迅捷飘逸。我失口喊:
“爹,它是另一条龙,不是我们的龙崽!”
爹的脚步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走。是啊,它究竟是哪条龙,对当前的局势没一点影响。爹越走越近,那条恶龙已经伏下身躯,就要扑过来。空气紧张得马上要爆炸……我突然高兴得几乎喊出来,因为我看到了龙崽,我们的龙崽!它在恶龙的身后,借着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蛇行着,往这边靠近。我脑子一转,高声喊起来:
“爹你停一停,先停下!喂,你这条恶龙,你究竟要干什么?咱们可以商量嘛。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快告诉我,你有什么条件,我们一定答应。喂,你听懂了吗?”
我向恶龙跑去,花脸也随我窜过去。爹着急地回头喊:“胡闹,你们快回去!”恶龙似乎一时蒙了,看看我,看看我爹,又看看旁边的婴儿。这时龙崽已借我的掩护接近恶龙,它闪电般扑过来,把恶龙撞了好远!恶龙的身手也十分敏捷,一个打挺翻身起来,恶狠狠地张开大嘴。但它看见龙崽后,似乎稍稍一愣,它没有同龙崽拼命,而是向婴儿扑来。龙崽立即插过去,把婴儿护在后边。
爹没有犹豫,三两步窜上去,把小金豆抱在怀里。恶龙绝望地吼一声,和龙崽恶狠狠地对峙。爹迅速跑向人群,把小金豆交给他妈妈,然后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步枪,向恶龙瞄准。
此后的局势出乎我的意料,龙崽正和恶龙对峙,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但它忽然瞥见爹的枪口,立即掉转身护住恶龙,焦急地喊:“不——开枪!”
爹愣了,为龙崽的举动大惑不解。刚才龙崽自动跑来同恶龙搏斗,分明是善恶不同,可它怎么又护着那条恶龙?龙崽回头对恶龙急切地说着什么,大概是龙的方言,我听不懂。看架势无非是让恶龙赶快逃走,而恶龙凶狠地低吼着,似乎并不买帐。
有两人匆匆穿过人群,来到爹身边,是蛟哥和曼姐,我已经多日不见他们了。两人神色羞愧,情绪很低沉。曼姐轻轻按下爹手中的枪,低声解释着,蛟哥走向两条龙,大声喊:
“龙娃,别闹了!快回来,我们都喜欢你的,龙崽也喜欢你的。我们能把你的病治好,你跟我回去吧。”
他的劝告起到了反作用,恶龙不再和龙崽对峙,转身就跑——它的纵跃果然十分轻捷,龙崽随后追过去,蛟哥和曼姐也匆匆追去。花脸也欲追击,但爹把它喊住。不知曼姐刚才对爹说了什么,这会儿他的脸色平和多了,自动步枪一直斜挂在身边,没有向逃跑的恶龙瞄准。
小金豆已经不哭了,两眼滴溜溜地看着大人。他爹娘抱着他,又是亲又是哭,不过仔细检查一遍,小金豆身上没一点儿伤,连个牙印也没有,真不知恶龙是怎么把它噙来的。爹走到陈老三面前,讥讽地说:
“好了,小金豆大难不死,也算你祖上积德。老三,说吧,这些天你和那条恶龙一直在唧咕什么,什么大难临头?”
陈老三惊魂稍定,可怜巴巴地说:“这条神龙……恶龙,是四天前找上我的,那时我正在神龙庙扫地。我还当它是原先的神龙,可是一看,妈呀,它长了四条豹子腿!那时我就想,一定是条妖龙、孽龙,大难就要临头了……这条恶龙的法力肯定比善龙高,你刚才看见没有,它会讲人话!你想,会讲人话,肯定不是凡龙啊……”
“它都对你说了什么话?”
“它让我……”
“痛快点,说说它要你干什么缺德事。我昨晚听见你在求饶:我不能干哪,我不能干哪。”
庙祝哭丧着脸说:“也不是太缺德的事。自从头一条神龙来到咱潜龙山,仁慈宽厚,护佑一方,这儿太太平平,风调雨顺,乡亲们谁不感激它的恩德?我照它老人家的法相雕了条石龙,供在祭坛上,让乡亲们朝拜。但这条恶龙那次对我说,这座庙是它的,让我把神龙的塑像扔出去,塑出它的金身。我陈老三不是瞎子,谁好谁坏我是清楚的,咋能把善龙的牌位扔出去把恶龙请进来?再说,我不能为这条孽龙把善龙得罪,如果惹恼两条龙,在潜龙山大战一场,那可是大祸临头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听到这儿,我对陈老三真是刮目相看。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装神弄鬼、贪钱爱财的小人物,原来也颇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呢。与前后发生的事互相验证,看来他没有说谎。我想到他院中未完成的雕像——恰恰是四条豹爪没有雕出来,他一定是在故意磨洋工吧。
陈老三接着说:“后来我想,不答应它的要求,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便央求这条孽龙说,我为它塑出金身,与原先的神龙并排放在祭坛上,行不?再不,我筹钱为它新盖一座庙,行不?孽龙一点不松口,威胁我,不照我说的办,就吃了我家小金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据我看,这条孽龙一定与咱们的神龙前世有仇。”
我走上前拍拍陈老三的肩膀:“好啦好啦,事情已经过去了。陈三伯,我向你道歉,这两天我和我爹一直在怀疑你,认为你和那条恶龙有什么龌龊交易,我们冤枉你了。陈三伯,我挺佩服你的,虽然你在恶龙面前磕头求饶,丢了咱人类的面子;不过原则问题上能拿得住,尽管恶龙威胁利诱,你也没把神龙扫地出门,没有背友求荣。是不是?”
陈老三的苦瓜脸舒展一点儿:“那是那是,我不能对不起神龙。你看,这回多亏它教了我家小金豆。”
周围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爹让他们先回家,说,这条恶龙的事随后再想办法解决。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欢畅,不光是因为陈老三和小金豆逢凶化吉,同样重要的是,我没看错我们的龙崽!它真是一条善良仗义的好龙。我巴不得一步赶回村,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黑蛋和英子。想起前两天对龙崽的怀疑,我觉得十分愧疚。爹的脸色也缓和了,他问我:“龙崽,刚才那条善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来过咱家,也会说人话?”
“没错,它也叫龙崽。”
“那一男一女是谁?”
我将这几天的情况对他进行补课,他听得直点头:“嗯,不错,是条好龙崽。不过,它和那条恶龙是什么关系呢。”
我还未回答,蛟哥曼姐匆匆返回了,龙崽平静地跟在他们后边。人群立即沸腾了,陈老三跌跌撞撞迎上去纳头便拜:“恩人哪,真是护佑一方的神龙啊。”受他带动,另有几位老太太也去参拜,龙崽反而被这个阵势窘住了,害羞地躲在两人后边。
我窜过去,把龙崽搂在怀里,低声说:“龙崽,真对不起你,前些天我们还怀疑过你呢。我现在才知道,你一直和恶龙搏斗,你身上的臭味是从恶龙身上沾来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明白?”
龙崽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使劲摇头:“不是恶龙。”它清晰地说,“我弟弟。”
弟弟?我愣了。善良可爱的龙崽怎么会有这么个残暴的弟弟?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龙崽再次重复:
“不是恶龙,小弟弟。”
蛟哥看看龙崽,很感动,长叹一声。他们刚才没有多追,因为担心婴儿的安危,赶回来询问。听爹说了小金豆的情况,二人舒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早料到龙娃不会伤人的,它只是一个脾气有点乖戾的孩子。”
爹沉着脸说:“你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已经咬死20多只猪羊。”
蛟哥叹息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会赔偿的。不过,龙娃真的不是你想象的恶龙,它不会伤人的,这点我们有把握。”
爹说:“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给我吧。你的两条龙把这儿搅得天翻地覆,我是一村之长,还蒙在鼓里呢。”
两人很尴尬,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向你汇报。其实,大部分情况我们都已告诉你儿子了,缺的只是关于龙娃的情节。”
晚上在我家来了一次大聚餐,把黑蛋和英子也喊来了。他俩和龙崽见面,自然少不了几声惊唿,一番亲热。听我说了这一天来的沧桑巨变,两人捶胸顿足,埋怨我没喊上他们,让他们错过这些历史镜头。黑蛋趴龙崽身上闻闻,说:“对,还有点臭味。不过我们知道这是你和恶龙……龙娃搏斗时沾上的,我们一点也不嫌弃你。”
英子触触我:“龙崽,我知道啦。”
“知道啥?”
“知道咱们责备龙崽干坏事时,它为啥羞愧地一声不响。”
前几天,正是因为它的羞愧,我们才确信是它干的坏事。原来它是为弟弟而羞愧!它宁可遭人误解,也要替弟弟保密,真是一个情意深重的姐姐呵。
这会儿花脸的表情真是逗人,它欢天喜地地向龙崽迎过去,但用鼻子嗅嗅,带着敌意吠起来。吠几声后,大概它的狗脑瓜中很疑惑,又凑上前嗅嗅,看看,满脸困惑。我笑道:花脸,别作难了,这就是龙崽,是咱们的好朋友,是救出小金豆的英雄,只是身上沾了一点臭味。我们的英雄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于是我到屋后山泉接了一桶水,把它的臭味冲掉。这下花脸才不再疑惑了。
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有野韭菜、权菜、树楸、干竹笋、烧野兔等。龙崽还是和花脸挤在一个盘子里,舔得哗哗响成一片。曼姐一个劲儿夸饭菜好吃,婶婶,你让我把肚子撑破啦!娘很欢喜,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可亲热。吃饭中,我没忘让龙崽表演它的说话本领,让它喊出龙崽、黑蛋、英子和花脸的名字,又让它向我爹叫“伯”,向我娘叫“婶”,娘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别别,别折我的寿限。有神龙喊我婶子,我是哪辈子修下的福份啊。”
在全家欢乐的气氛中,爹的脸色也转晴了。实在的,这么一条可爱的小龙崽,再加上美貌可爱的曼姐,随和宽厚的蛟哥,爹的脸想绷也绷不起来。叙谈起来,蛟哥的爹和我爹还是熟人呢,他家住在30里外的龙回头村。饭后,我们团坐在屋后的皂角树下,龙崽和花脸疯闹着,蛟哥向我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前半部分(关于龙崽的那部分)是由我主讲,黑蛋和英子作补充。然后,蛟哥接下来说:
"龙崽一岁时,我们又制造了,或孕育了第二条龙,所用的各部件的基因是一样的,仅仅作了一处修改。你们大概已经看到,龙崽的四只鹰爪走起路来很不协调,当它快速行路时,爪子是拖在身后的。当然,按照华夏民族的传说,龙的爪子‘本来’就该是鹰爪形状,但如果龙崽想作为生物生存下去,这样的爪子是不适合的。所以我们对龙娃做了一个大胆的改进:用金钱豹的基因让它长出腿爪。
“这个改进成功了,你们可以看到,龙娃跑起来是多么舒展,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还有,经我们改进后,龙娃的语言能力也高于他的姐姐。所以,总的来说,龙娃的诞生是一个比龙崽更大的成功。我们都为此欢欣鼓舞。可惜后来发现,龙娃的设计中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蛟哥苦笑着摇摇头,曼姐接着说:“真的只是小小的一点纰漏。由于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龙娃身上的香腺非常强大。其实这种香腺在哺乳动物身上广泛存在,人类也有,随人种而不同。黄种人的体臭较轻,而白种人尤其是北欧人就较浓。我在北欧作访问学者时,有时真难以忍受旅店中的体臭味儿。这是一个很小的差错,甚至算不上是差错,可惜,这点小差错要影响龙娃的一生。”
黑蛋直橛橛地问:“怎么会毁了它一生?是不是你们都讨厌它?”
曼姐叹息着:“它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即使是残废,我们怎么会讨厌它呢。不过它身上的异臭味儿实在太强烈了,连我们有时也难免有表露,工作人员们更是难免。龙娃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它看出人们喜欢龙崽而疏远它,便逐渐养成乖戾的性格。这次潜龙山行动,我们没打算让龙娃来。龙是华夏民族的象征,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身上总有相当的政治意义,咋能让一条浑身异臭的龙来煞风景呢。所以,我们把龙娃留在基地里,安慰它,等给它切除香腺再让它出来。但不久前,我在基地发现龙娃逃跑了!那时我们就料到龙娃一定要来这儿,它是冲着龙崽来的,要来找它姐姐的晦气。”
我说:“我们曾有一次见到两个神秘的人影,听到我们喊话,他们忙躲进林中,当时周围也有这种异臭味。那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在寻找龙娃?”
蛟哥不好意思地承认:“是的,我们那时已发现它的踪迹,想把它唤回家。龙娃很狡猾,一直成功地躲避着我们。但它没有躲避龙崽,常常隔两三天,龙崽就去找龙娃,两人在林中见见面,玩一会儿。很奇怪是不是?龙娃千里迢迢来找姐姐的晦气,但实际上它俩很有感情的。尤其是龙崽,处处护着坏脾气的弟弟。”
龙崽停止和花脸玩闹,静静地听我们说话。这会儿它把脑袋伸过来,缓慢地说:“龙娃——好弟弟。”
我们很感动,曼姐说:“虽然龙娃脾气乖戾,但我们也没料到事态能发展到这一地步。最后,贾村长你这一枪使矛盾激化到了顶点,它掳走小金豆是这一枪逼出来的。”她歉然说,“我不是指责你,处在你的位置,你开枪是完全应该的,但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龙娃为什么和陈老三过不去?不过,再怎么着,它也不至于杀死陈老三的。”
原来蛟哥曼姐还不知道龙娃闹事的由头,我告诉他们,龙娃是来逼庙祝把龙崽的塑像清出去,另立它的塑像,陈老三怕引起二龙争斗,一直没敢答应。蛟哥曼姐迅速对望一眼:“原来如此!其实,它的这个愿望可以满足嘛,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我不高兴地说:“把龙崽的像扔出去?”
曼姐笑了:“那倒不必。我说过,龙娃的心理是很怪异的,它虽然处处和龙崽作对,其实对龙崽很有感情的。贾村长,请让陈老三把龙娃的塑像立起来吧,和龙崽的像放在一起,所有费用我们出。”
爹说:“几个钱算什么,只要能把事情摆平。这事交给我办吧。以后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安抚那条恶……龙娃?”
“恐怕得借重你的儿子,还有黑蛋和英子。这一段时间,龙娃老躲着我俩,我想让孩子们去找它,它的戒心可能小一些。”蛟哥转过脸对我们三个说:“你们随龙崽去找到它——一定能找到的,龙崽知道它的藏身之处。你们劝它回来先把伤养好,再做香腺切除手术。它会变成人人喜欢的好孩子。你们能做到吗?”
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娘有些担心,低声问:“危险不?万一它恶性发作,把你们一口吞掉……”
曼姐笑着说:“放心吧大婶,我们了解它。再说还有龙崽呢。即使龙娃兽性发作,龙崽也足以保护他们。”
爹点头答应了,蛟哥说,尽量快点把这件事处理完,我已经把有关消息发到美国,据说近几天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就要派记者前来采访。咱们可不能让龙娃把大事耽误了。
第二天,我们催着回龙沟的陈老三把龙娃的石像刻好。陈老三很不乐意,一边干活一边嘟囔:“这条孽龙,差点儿要了我和小金豆的命,还要享受一方香火?……哪见过龙长四只豹爪,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它是条孽龙。”
我和黑蛋为他顺气:“别牢骚了,陈三伯。这个龙娃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说,也算得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咱把它争取过来,让它积福行善,也是一桩功德么。再说,事情一平息,你又能从功德箱里数钱啦,是不是?”
当天这座石像就雕好了,几个村民把它抬到神龙庙,放到祭坛上,与龙崽的像对面而坐。龙崽的像十分喜相耐看,而龙娃呢,也许是我们的心理作用,也可能是陈老三把自己的感受溶进了作品中,使它有一股森森的阴气。黑蛋曾建议,庙门的匾额也该换一换,换成“双龙庙”,但我和英子都反对,因为……不管怎么说,龙娃的所作所为是不配享一方祭祀的,现在摆上它,只是一种权变,一种统战方式。如果连匾额也换掉,未免太高抬它了。
陈三伯把庙里庙外打扫一遍,和村民们离开了,我们五位(三人一龙一犬)留下来,看龙娃是否会露面。我、黑蛋、英子用手捂成喇叭,对着四周大喊:
“龙娃,你的塑像摆好了,快来看看吧!”
“来和我们玩,和你姐姐龙崽玩!”
龙崽伸长脖子长啸,低频音波向远处扩散,周围的空气在啸声中振动。它是用龙的语言邀请它的弟弟。我想,即使在数十里之外,龙娃也能听到它的声音吧。
那晚,我们在神龙庙的附近尽情玩耍,我们一会儿进庙向两条龙合掌参拜,一会儿脱了衣服,拉龙崽下潭游泳,还骑在龙背上威风凛凛地巡行一周。我想,这份风光,除了陈塘关总兵三太子哪吒,就属我们独有吧。世界上有骑鳄鱼的,骑鲨鱼的,多会儿有骑龙的?我们骑着龙崽,在碧波里穿行,兴奋得尖声大叫。英子原本没下水,她是女孩家,担心衣服弄湿不方便换,但不久她就忍不住了,扑通跳到水里,让龙崽驮着她游,她的尖叫声比我们还要高几个分贝。
天黑了,我们上岸,在庙前潭边生起一堆大火,烤着我们身上的湿衣服。家里为我们准备了好多吃食,我们拿出来喂花脸和龙崽——这会儿,没人来对我们用“喂”这个词加以指责了。我们把食物抛到空中让花脸接,很快龙崽也学会这套本领。一块牛肉划着弧线飞过去,龙崽脑袋一偏,准确地把它接住,我们拍手叫好。我想,那些对神龙虔诚跪拜的香客们,看到这么“不庄重”的场面,一定会吓晕的。
后来我们还用树枝扎个火圈,让花脸跳。花脸很聪明,很快学会了,细长的身体在夜空中一闪,就从火圈中穿过去,然后喜孜孜过来领赏。龙崽也很想玩这个游戏,但毕竟它的身体太狼伉,最终也没成功。
那晚我们玩得真疯,真痛快。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来这儿玩的目的,隔一会儿,我们就会跑到火堆外,用手捂成喇叭,对着黑沉沉的山林喊:“龙娃,回来吧,和我们一块儿玩,我们喜欢你!”
龙崽也喊,它不是喊龙娃的名字,还是用那种长长的“莽——哈”声。可能这是姐弟俩常用的联系信号吧。
喊完后我们接着玩,篝火烤红了英子的面庞,她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龙崽,我们好像在梦里,童话里。你看这深潭、密林、山岚、篝火,还有一条可爱的小龙崽。真美,太美了!”
我看着英子,她也显得很美,红彤彤的脸庞,深潭似的眸子中有火光在跳跃,她的外衣还在火堆边烤着,只穿一件小背心,露出浑圆的肩头。英子说这儿美得像一幅画,其实她也是画中人呢。
忽然龙崽昂起头,两眼晶亮地看着远方。我们知道它来了,也向龙崽眺望的方向搜索。首先飘来那股特殊的臭味,林中变得十分安静,草虫们停止鸣叫,我又感到了那天的杀气。接着,一双绿火在黑暗中出现,慢慢向我们靠近。纵然我们已对龙娃了解了很多,这会儿仍紧张得手心冒汗。
龙崽对我们点点头,踢踢踏踏跑过去,它是去邀请龙娃来参加我们的联欢。我对黑蛋英子说:“喂,做好准备,谁都不许讨厌它,知道不?”
黑蛋说:“知道,再难闻也要忍住。把舌头嚼碎咽肚里也不能呕吐!”
英子也点头,表示一切听我的。龙崽在林中停了很久,我想它一定在磨破嘴皮劝龙娃过来,而龙娃对火堆边的一切则疑虑重重。时间真漫长啊,我悄声说:“别发愣,咱们还接着玩,来呀。”
我们继续吃呀,喝呀,笑呀。花脸老向后竖着耳朵,显得忧虑不安,我搂着它的脖子低声交待:“可不能再对龙娃恶狠狠的,它是咱邀请来的客人!”
终于,龙崽回来了,边走边看着后边,有时再折回头跑一段。然后,那条恶龙,孽龙,龙娃,从林中悄悄走出来。臭味越来越浓烈,我们用力忍着。龙娃走两步停一停,走两步停一停,目光仍是充满疑虑。我们大声喊:
“龙娃快来呀,我们欢迎你!”
“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你的塑像也摆好了,快来看吧。”
我们的热情感化了它,它终于下决心向这边走来。忽然它又退回去,扑通一声跳进潭里。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它的用意。它一定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臭味洗掉,至少冲淡一些,这是个既自卑又有很强自尊心的家伙呢。英子心细,立即想到了龙娃的伤口,跑到潭边喊:
“龙娃,快上来,你身上有伤口,会感染的!”
少顷,龙娃上了岸,甩甩身子,走到火堆前。它的臭味虽然淡了许多,仍然呛鼻子。我们傻呵呵地看着它,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花脸仍怀着敌意,但它至少看出主人们态度的变化,所以没有狂吠和进攻。
我想,还是我来打破僵局吧,就走前一步说:“龙娃,还记得我吗?咱俩见面最早,7天前,就是我才放学时,在我家附近一片林子里,你跟踪我好长时间,对不对?”
龙娃冷着脸不说话,它的姐姐安静地傍着它。龙娃的外貌同姐姐十分相似,但龙崽显得温顺可爱,龙娃则带着几分狰狞冷厉。森森的白牙,发着绿光的眼睛,尤其是四条不伦不类的豹爪,仍在我心里激起惧意。我克制着惧意,勇敢地把手伸过去,伸向它的头顶。龙娃身体一抖,敌意地望着我的手,似乎不能忍受人类的亲昵。不过,它强忍着,没有跳到一边。终于,我摸到它的头顶,就像爱抚花脸一样轻轻抚摸着,龙娃默认了我的侵犯。
我心中狂喜不已。别看这只是一次轻轻的抚摸,它说明龙娃和我们之间的敌意已经消除了。黑蛋和英子也欢天喜地地挤过来,把手放在它的头上,背上。龙娃还不像龙崽和花脸那样喜欢我们的亲昵,矜持地沉默着,似乎它的容忍对我们是一种施舍。
我们太高兴了,连龙娃身上的臭味也不那么薰人了。龙崽自然也很欣喜,拿脑袋在弟弟身上蹭着。黑蛋说:“龙娃,庙里有你的塑像,去看看吧,去吧。”龙娃似乎还有些勉强,龙崽在它身后用嘴推着,它终于跟我们去了。神龙庙的祭坛上并排放着两座龙塑,四只豹爪的自然是龙娃,表情冷冷的,似乎还在同父母赌气。四只鹰爪的自然是姐姐,它满脸含笑地望着弟弟。龙娃默默地看着塑像,我免不了还有点担心:它曾经命令陈老三把龙崽的塑像扔出去的,这会儿它会不会还坚持这一点?不过显然蛟哥曼姐对它的了解更深,它看着一对相依相伴的塑像,目光中的冷意慢慢消失了。
我们回到火堆边,英子说:“龙娃,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吗?蛟哥和曼姐特地让我们带来了消炎药。”龙娃默认了,我们过去察看它背部的伤口,伤口已化脓,不知道子弹是否还在里面。我用手按一按,龙娃的身体抖一下。我歉然说:
“龙娃,真对不起,是我爹开的枪。不过那时的局势也……这是一个误会。现在我们先为你敷点药,等蛟哥随后为你取子弹,好吗?”
龙娃犟着脖子不说话,显然它对“父母”的气还没全消呢。我们用酒精小心地洗了伤口,撒上消炎药,用敷料包好。龙娃一动不动地任我们包扎,它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已经把龙娃拉入我们的朋友圈子,它再不会满腹乖戾、狠狠歹歹的了。不过它一直不说话,嘴巴像被铅汁灌死。有时龙崽与它脖颈缠绕,咕咕地说着什么,它也不回答。这怎么办呢,我要想办法撬开它的嘴巴。我说:“噢,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姐姐已经学会说很多话了。龙崽,给它表演一下。你说‘龙崽’。”
“龙崽。”
“说:龙娃。”
“龙娃。”
“花脸。”
“花脸。”
“咱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好朋友,最好的。”
花脸听见叫它,忙跑过来同龙崽亲热。我说:“看吧,龙崽多聪明,会说这么多的话。不过你也不用急,你比它小,慢慢学,也能学会的。”
黑蛋触触我,低声说:“你忘了?曼姐说龙娃的语言能力更强呢。”龙崽也平静地说:“龙娃——聪明。”他们俩的话我全当没听见,继续说:“龙娃,现在我教你说最简单的词,不要急,慢慢说。先学你自己的名字吧。如果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多丢人呀。好,现在你跟我说:龙娃。”
龙娃盯着我,一声不吭。
“别怕,我们不会笑话你的,跟我说:龙娃,龙——娃。”
龙娃恼火地望着我,那表情分明是说我藐视了它的智力。我佯装不知,仍然不厌其烦地诱导它:“不要害羞,只要说出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说,龙——娃。”
龙娃忽然大声说:“我会说,早就会说!”
它说得非常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电台播音员似的,我敢肯定它是跟曼姐而不是蛟哥学的口音。我哈哈大笑,搂着它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说:“好啊,总算骗得你说话了,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英子惊喜地喊:“龙娃你真的会说话,比你姐姐说得还好呢。”
龙娃终于绷不住,破颜一笑,一道光辉从它脸上掠过。这道光辉有神奇的魔力,一下子改变了龙娃的相貌,撕去它身上那个冷漠的外壳,还原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小龙娃。从这时起,我们之间的隔阂、设防甚至敌意都完全冰释,小龙娃完全加入到我们的朋友圈子里了。
我们疯闹了一个晚上,又拉着龙崽到潭里,每人骑了一次。龙娃也要往水里跳,它看见我们玩得这么乐和,在岸上呆不住,但考虑到它身上的伤口,我们硬拦住它没让它下水。后来我们也上岸,在篝火边玩游戏,讲故事,闲聊天。天色快亮时篝火熄灭了,我们也实在困了,就歪在火堆旁,很快入睡。
清晨的鸟雀声把我惊醒,抬头看看,黑蛋和英子还蜷着身子睡觉,龙崽和龙娃没了踪影。它们到哪里去了?我把两人推醒,起身寻找。在那儿,龙崽在潭里游泳,不过只有它一个,看不见龙娃的身影。潭边还坐着一对男女,互相搂着腰身,是蛟哥和曼姐。他们听见动静,扭回头笑着问好:
“醒了?我见你们太困,没惊动,想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我们高兴地告诉他俩,龙娃和我们已经建立了友谊,你俩说得对,它真的不是一条恶龙或孽龙,实质上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只是有些嫉妒和逆反心理罢了。曼姐笑着说:
“我们都知道了,其实昨晚我们一直在周围守候着。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龙娃的爱心。昨晚,不,今早龙娃离开这儿时,我们追上它与它见了面,还为它取出体内的子弹。它已经不记恨我们了。”
“它为什么要离开呢?”
蛟哥说:“让它一个人再呆几天吧,有些弯子不可能一天内就转过来。”
黑蛋问:“你们什么时候给它做香腺切除手术?老实说,”他压低声音说,“龙娃真臭得可以。我妈老说我脚臭,顶风能薰30里。可拿我的脚臭和龙娃一比,嘿,自愧不如!”
蛟哥笑着说:“暂时还顾不上。喂,你们三位,外国大鼻子明天就要来了。”
“真的,他们真的上钩了?”
“嗯,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派来的,叫惠特曼。这可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杂志,杂志上所有报道的来源都是绝对可靠的。所以——看你们的本事啦。”
我说:“肯定没问题,有那么多硬帮帮的照片,还有两条实实在在的活龙,他怎么可能不信?只用记住别泄露它是基因技术的产物就行。”
蛟哥摇摇头:“不是两条活龙,是一条。龙娃——暂时不想让它露面。”
我们一齐拿眼瞅他俩,他们也觉歉然,但看来不打算改变这个主意。我们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但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决定不对味儿,为龙娃感到不平。两人自然看到我们的抵制,蛟哥苦笑道:
“没办法呀。如果龙娃单单是我俩的残疾孩子,我们绝不会羞于公开,一定会堂堂正正让它去见宾客。可是,不管怎么说,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在它身上积淀了太多的政治意义。我们不得不有所忌讳。”
我说:“蛟哥说得对,为贤者讳,为尊者讳 ,为亲者讳,这可是中华民族5000年的优良传统,不能在咱这儿出错。就是头上有秃子也得捂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外国人看见。”
蛟哥苦笑道:“龙崽,看你说话像刀子一样。你们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重,等惠特曼采访结束后就为龙娃做手术,手术后它就可以自由活动,不必遮遮掩掩了。”
英子忽然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手术不成功呢?那时,为了你所说的象征意义,是不是得把龙娃终身囚禁起来?”
蛟哥和曼姐苦笑着说:“今天才知道,你们三个的口舌之利一个赛过一个。”
黑蛋懒懒地说:“我还没说话呢。蛟哥,曼姐,原先我不理解龙娃为啥这么乖戾这么敌意,现在我理解了。”
两人的脸成了红布。蛟哥说:“好啦,非常感谢你们对龙娃的情意。但你们还是照我说的来吧。虽然我们也十分疼爱龙娃,但无论如何,不能把这条浑身异臭的龙摆出来让外国人看。英子别担心,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手术后就没有这些烦人事了。”
他向我们交代了应注意的事,看看我们,小心地说:“恐怕神龙庙的龙娃塑像也得先藏起来。”我们都闷着头不吭声。“这事我来安排吧。还有,龙崽这些天不会去你家了,它应该在最具戏剧性的场合突然露面。”
我们说好吧,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一定把这场戏演足。离开黑龙潭回家,路上平心想想,我们对蛟哥曼姐的不满是没道理的。他们是想让“龙”以十全十美的形象出现在外国人面前,拔高来说,这是虔诚的爱国主义嘛,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而且龙娃身上的异臭味儿确实十分剌鼻,和它玩了一个晚上,这会儿我们身上都有驱之不去的怪味儿。可是龙娃也是无辜的呀,这点毛病是天生的,它又没什么过错,不该为此就低人一等。况且,我们刚刚用友谊赶走了它心中的阴霾,化解了它的戾气。如果因为这件事再次挫伤它的自尊心,把它赶到老路上去,那太可惜了,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