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巨人-(1936)-The Microscopic Giants

(美国)保罗·厄恩斯特 Paul Ernst——著

卢丛林——译


保罗·厄恩斯特(1899——1985)是一名美国作家,擅长通俗短篇小说。《巨蛇神庙》(The Temple of Serpents)是他第一部公开发表的作品,于1928年刊登在《怪谭》上。此后他在20世纪30年代一直非常活跃,向科幻小说和奇幻杂志社积极投稿。他以肯尼斯·罗伯逊为笔名,负责创作了《复仇者》(The Avenger)中的大量内容,他在1939至1942年间为该杂志写了23篇长篇小说,每篇小说都以“复仇者”为主角,讲述了主角身为一名超级英雄,和各种各样的邪恶势力斗智斗勇的故事。厄恩斯特还为《怪谭》撰写了“撒旦医生”(Doctor Satan)系列,其中首则故事就是以《撒旦医生》为题,整个系列讲述了传统的英雄斗恶棍的奇幻故事。他的短篇小说则主要发表在类似《新奇科幻》这样的杂志上。之后,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厄恩斯特转为主要向主流杂志投稿,如《好主妇》(Good Housekeeping),而他的科幻小说在此期间则出之甚少。

《微观巨人》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在《惊悚奇异故事》上首次出版,之后该文被收入《希区柯克的怪物博物馆》(Alfred Hitchcock's Monster Museum, 1965)中,该文主要讲述了地底人的故事。厄恩斯特将对微型化的迷恋和改编过的地球空洞假说相结合。几乎所有文化和宗教中都有描写“地下世界”的神话,而除此之外,自19世纪初叶以来,地球空洞理论就一直在美国盛行,还经常有看似“可靠”的科学依据作为支持。一些“研究员”将整个职业生涯都投入到了对这门学科的宣讲中。

厄恩斯特的小说不仅反映了20世纪早期科幻小说的一个重要流派,而且反映了公众对这一理念的痴迷。这体现在一些早期作品上,比如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和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地底人”系列小说,这些小说都讲述了在地壳以下的史前区域,人们开展荒野历险的故事。另外一类早期作品则描绘了地底社会,它们比科幻小说更加恐怖,比如罗伯特·巴伯尔·约翰逊的《底层之下》(Far Below,《怪谭》,1939),它被收录在《怪诞:诡异与黑暗故事集》(The Weird: A Compendium of Strange and Dark Stories)中。


故事发生在1941年世界大战的末期,起因相当曲折。你会发现提及此事的官方记录被归档于华盛顿,其中某些记录读起来很是离奇!那些点缀了战事的奇闻异事是那么匪夷所思;在把它们锁进陈列箱,从此无人问津时,连档案管理员都要怀疑地皱起眉头。

但是这件事我永生难忘。因为在它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现场,报告也正是我递送的。

铜!

饱受战火摧残的世界渴求它。从北极到南极,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炮声为它而鸣。阵线后面的装备需求它。政客们为了它而口出狂言,银行家们为了它不惜滥发空头支票。

铜,铜,铜!

世界上每一个无名矿场都在满负荷运行。人们冒着生命危险,从上千公里长的战场上抢收碎片。然而饶是如此,对电炉的贪婪巨口来说,这些铜还是杯水车薪。

为了它,我们在苏必利尔湖区往下凿了三万一千英尺。又因为铜惊人的价格,我们一直凿到了四万零五百英尺,我们在那里找到了几乎纯净的矿石。没过多久,我的助手——年轻的采矿工程师贝尔蒙特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的目光如火焰般炽烈,似乎是有重大发现。

“这是自罗塞塔石碑以来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他坦率地宣告,“这深度创下了纪录。我想马上给史密森尼学会打电话。为了这东西人们可能会兵戎相见,但教授们看到它的时候会把战争什么的都抛在脑后的!”

吉姆·贝尔蒙特总是过分热情。他是个年纪不到三十的小伙子,生得一副俊美的面容,在他瘦削的脸庞上,由于古铜色皮肤的映衬,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加明亮,有时候他会在看清之前,就言过其实。

“等等!”我说道,“你找到了什么?史前的骨头?新发现的怪兽?”

“不是骨头,”贝尔蒙特说,他一边说一边焦躁地走向控制板,在那里能用我们的私人号码向华盛顿打无线电话,“脚印,福莱特。脚印化石。”

“你是说人的脚印?”我皱了皱眉,继续问道,四万英尺深的岩层可是年代久远了。这些岩石形成的时候,更新世都还没到。“不可能。”

“但我必须说我确实看到下面有脚印!脚印保存在坚硬的岩石里面。人的脚印!远远早于人类出现的年代。”

贝尔蒙特深吸了一口气。

“这还不止,”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耳语了,“这些脚印是穿鞋的人留下的,弗兰克!在几百万年前留下这些脚印的人是穿鞋子的。我们无意中发现了史前文明的踪迹,早在人类在地球上进化之前就存在了的文明!”

这段低语的含义实在太深刻了,如同吼叫一般振聋发聩。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四万英尺深处出现了人的脚印,还是穿鞋的人留下的!

“如果是穿鞋的人留下的脚印,”我说道,“它们可能就是我们那些穿靴子的工人留下的。要是史密森尼的人赶到这儿来,发现确实如此,我们这辈子可就翻不了身了。”

“不不,”贝尔蒙特说,“那是不可能的。你看,这些脚印是小矮人留下的。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是不?我猜我应该是太兴奋了。踩出这些脚印的人个头都很小,几乎不足两英尺高,如果他们也用‘英尺’这个单位的话。这些脚印的长度也就刚刚三英寸多一点点。”

“你在哪儿看到它们的?”我问道。

“那个深度的远端,我们找到了一个裂缝,我们往里面倒了混凝土填充它,就在那附近。”

“可能是几个工人搞出的恶作剧——”

“你这套乱七八糟的怀疑论!”贝尔蒙特咬牙切齿地说道,“恶作剧!可能是我们自己的人搞出的脚印!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些脚印被保存在坚硬的岩石里吗!你以为会有哪个工人闲得没事,在坚硬的岩石上雕刻出一打独具匠心的三英寸脚印吗?或者是——我们中有谁长了一双那么小的脚,而且还能陷入岩石半英寸甚至更多?我告诉你,这些都是脚印化石,几百万年前就形成了,那个时候这些岩石还是泥巴,而泥巴硬化成岩石后就把它们保存下来了。”

“那么我也告诉你,”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倾倒混凝土的过程是我监督的,如果裂缝前面有什么脚印的话,我肯定会注意到的。”

“那就假定你亲自下去看了吧。”贝尔蒙特说,“总之,有个办法肯定能验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伸手拿上了帽子。我亲眼见证也好,这样就能搞清楚贝尔蒙特是不是又在犯浑了。

下到四万英尺深处花了不少时间。我们没有加速得太快,在这样的深度下压力和温度十分反常,人体要花时间适应。

我们到达最新的深度后,我打心底里觉得贝尔蒙特肯定是疯了。但来都来了,我当然还是得进行到底。

四万英尺深的岩石里保存着脚印化石,留下这脚印的人不足两英尺高,还穿着文明风格的鞋子!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快到填着混凝土的坑道终点了,我在检查它空白表面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都忘记脚印的问题了。竖起一堵倾斜的混凝土墙,显示出了某些特殊的问题。

在大地母亲的厚皮下越走越远,我们也开始厌烦了,我们到达了一块完全不应该存在的岩层。那是一层又软又黏的东西,里面充斥着裂开的口子,向大地深处延伸而去。它就像硬骨头里的骨髓,静静躺在密密麻麻的扁平坚石堆之间。我们停留在距离混凝土层表面十英尺的地方,以免造成塌方。

混凝土是个有趣的东西。在不同的压力和温度下其表现出的性状也有不同。这里的压力令人透不过气来,温度也高达一百一十八度,尽管有制冷系统;我们刚倒入的混凝土在这里表现出的性状和我们之前所见过的完全不同。在它周围那样的压力下,它似乎没有按常理硬化,而是持续向周围释放热量。但它似乎还是起到了该有的作用,尽管它和周围的岩石比起来,还是软得跟奶酪一样……

“这里!”就着该深度一排无罩电灯泡发出的明亮光线,贝尔蒙特指向下方说道,“快看!”

于是我低头看去——那份震撼我记忆犹新。在以混凝土护壁为基底上的岩层上,有大约半寸深的脚印。这可真是最怪最小的东西!

吉姆·贝尔蒙特说过它们有三英寸长。如果要说有什么出入的话,那就是他夸大了这些脚印的尺寸。我觉得其中一些最多只有两英寸半!而且它们都是穿鞋的脚所留下的,毋庸置疑。完美的鞋底和脚后跟显而易见,和我们所穿的鞋子几无二致。

我充满怀疑地盯着这些脚印看了一会儿,尽管我的眼睛已经证实了它们的存在。顺着那足迹看去,我的脊背不禁一阵发凉,就像是有人用冰冷的手指拂过去一样。

在对黏糊石壁上的倾斜石缝做混凝土填充作业时,我在这个地方待了好几个小时,那个时候我可没有看到什么小脚印,而现在它们出现在这里,而且这一打脚印至少包含了三个不同的鞋码。我之前怎么会没看到呢?

“脚印是几百万年前出现的。”贝尔蒙特的低语中带着狂喜,“泥巴硬化成石头后就保存了下来——然后在这里被发现!人类诞生前就存在史前地球文明的有力证据……看在老天的分上!看看那混凝土!”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另一个古怪的东西。古怪的?明明是不该有的东西!

混凝土护壁显得有点混浊不清,有一点半透明!看起来就像是一大块毛玻璃,在完全看不到东西之前,视线能往里看到几英寸。

而后,冰冷的手指又在我的脊背上拂过。这次明显得多,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这里热得要命。

有那么一瞬间,我认为我看到了混凝土里有东西在移动!我看到一个模糊而明亮的旋涡,但在我看清楚之前它就消失了。我真的看到了它吗?是加班加点造成的幻觉,加上这些怪异脚印的出现?

“透明的混凝土。”贝尔蒙特说,“这可值得大书特书一番。在我们用的沙子里,硅含量超出了正常值,还是压力的把戏?但这不重要。这些脚印才更重要。我们可以打电话给学会了吗,弗兰克?”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在观察另一样更加古怪的东西。

脚印只往两个方向延伸。它们从混凝土墙出发,又折了回来。但我敢发誓三天前,我最近一次检查混凝土填充物时,这些脚印还不存在。

但是显然它们是存在的——存在了一百万年甚至更久!

“先等一等,”我听到自己这么说,“这些脚印不会消失。它们在坚硬的石头里面。”

“为什么要等?”

我瞪着贝尔蒙特,他看着我的脸,眼睛眯了起来。

“还有比这些脚印更加古怪的东西!”我说道,“两英尺高的人留下的脚印化石是够好了,但是还有比这更棒的东西!看到它们从混凝土出发,又折回来的足迹了吗?就像是它们不知怎的从混凝土里出来,闲晃了几分钟,就又回到了混凝土里面!”

现在轮到贝尔蒙特怀疑地看着我了,就像在看疯子一样。而后他笑了出来。

“早在混凝土倾倒之前,这些脚印就存在很久很久了,弗兰克。它们只是凑巧是这样的方向而已。好吧,我们就等史密森尼学会的通知吧。”话音刚落,他便盯着岩石层大呼小叫起来。

“怎么了?”我问道。

“我知道你在监督填充作业时,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些脚印了。”他露齿而笑,“我之前最后一次下井是几小时前,我数出不多不少十二个脚印。我发誓当时这里是没有脚印的,而现在我又看到了四个新的,怕是史前的另一双脚踩出来的吧。眼见为虚,真是有趣。”

“是啊,”我慢慢说道,“是挺——有趣的。”

那天余下的时间都用来往地表运送矿石了,又有更多的铜供应给枪炮和战争机器了,我也把有关脚印的事情抛之脑后。但一回到那里,就又回想起来了。

穿着文明风格靴子的小人,存在了很久很久!他们会长什么样?那些脚印看起来和我们穿鞋留下的脚印几乎一模一样,这表明他们肯定跟等比例缩小的人类一样,就像我们中的侏儒。他们几百万年前留下这些踪迹是为了什么?

是的,几百万年前!好几次,我拼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字眼。但原始本能是控制不住的。

等到最后一批人从井下出来,工头卡尔森向我走了过来。

像贝尔蒙特和我这样的人都受过专业训练,更适合在安全区域发挥作用,而其他年轻人则更应该在一线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然而老卡尔森却跟他们一起下井。他年近古稀,头脑冷静而稳健。很少看到他面露不悦的样子,而他当时向我走来时却正是那副表情。

“福莱特先生,”他说,“恐怕我们会和那些工人闹矛盾了。”

“要求加薪?”我说道,“如果他们还有一丁点爱国心的话——”

“他们不是在要求加薪,”卡尔森说,“跟那大不一样。是史蒂夫·伯兰德发起的。”

他朝钉头啐了一口烟色唾沫。

“史蒂夫在最新的深度工作,你知道的,就在混凝土填充物附近。而他在工人之中散布无稽之谈。他说他能看到混凝土里面的一点东西——”

“他说得没错。”我打断了他,“今天下午我到井下去了,不知怎的,那玩意儿是有一点透明。当然我们会进一步检查,以找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但这事不值得花时间讨论。”

“也许值得。”卡尔森轻声回答道,“如果这能让史蒂夫闭嘴,也许能避免一场罢工。”

“史蒂夫说了什么?”

“他说他看到混凝土里面有人,就在两小时前。一个小人。”

我盯着卡尔森。

“我知道他疯了,”这位老人继续说,“但其他人都开始半信半疑了。他说他看到了一个一英尺半高的人,在混凝土里面朝外看他。那人还穿着用某种闪亮条状物做成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穿了一身金属铠甲。他盯着史蒂夫看了差不多一分钟,之后就转身走开了。他转身穿过混凝土,就好像那只不过是一团浓稠的空气一样。史蒂夫跟着他走了一两步,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冲卡尔森笑了笑,而豆大的汗珠从我的腋窝流遍了身体两侧。

“叫史蒂夫过来见我。”我说道,“我也想听听这故事。现在,你去阻止这故事在工人中流传吧。”

卡尔森叹了一口气。

“想阻止它流传可有点难,福莱特先生。你知道的,下面有脚印。那些小脚印,估计就是史蒂夫声称目击到的东西所造成的。”

“你觉得一个十八英寸高的人有本事在坚硬的石头上踩出深达半英寸的脚印吗——”我刚开腔便马上打住了话头,但已经太晚了。

“噢,你也看到了那些东西!”卡尔森的眼中闪烁着焦虑。

我告诉了他脚印是什么时候、如何形成的。

“我会叫史蒂夫过来见你。”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生怕和我对视。

史蒂夫·伯兰德五十来岁,是个高大而强壮的男人。他不是最好的工人,但就我的了解,他从来没有过度迷信和撒谎的记录。

他把卡尔森引用过的故事又跟我讲了一遍。我试图与他对视以消除他的恐惧。

“你看到的那些脚印很久以前就形成了,而你以为自己看到了踩出那些脚印的东西。”我据理力争,“动动脑子,你觉得会有什么东西能在混凝土里生存,还能在里面乱跑呢?”

“我从不说瞎话,福莱特先生。”他抗议道,“我就是看到了。在混凝土里有一个小人,穿着闪闪发亮的衣服。那些脚印也不是很久以前形成的,它们是这几天才出现的!”

我帮不了他。尽管他拼命克制自己,但他显然是已经被吓坏了。

“我不干了,福莱特先生,除非你让我回上层工作。我再也不到那个深度去了。”

他离开我的办公室后,我派人叫来了贝尔蒙特。

“事态开始变得严重了。”我把我听到的故事转述给他后,跟他说道,“我们必须马上止住这故事的流传。”

他哈哈大笑:“真够疯狂的!但你说得对,我们要想办法止住它。有什么好点子吗?”

“把值夜班的人安排出来。”我说道,“我们去那块混凝土边上守一夜。提前知会所有工人。等第二天早上我们出来的时候,看他们还相不相信我们说的。”

贝尔蒙特微笑着颔首。

“带上枪。”我补充道,眼睛盯着他头顶上方的一块斑。

“带枪干什么?”

“为什么不带?”我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它们又不重,我们应该一人带一把。”

他向工人宣布命令去了。他们本该在四万英尺深度值夜班的,而他在干这事时还在笑,这着实令我恼火。

我们独自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在地下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但不知怎的,贝尔蒙特和我蜷缩在深处时,就知道当时已经不是白天了。我们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深沉的夜色所笼罩;除了卷起枝叶的微风,午夜的黑暗席卷了一切。

我们坐在碎石上,背靠岩壁,目不转睛地盯着混凝土填充物,直到眼睛被无罩电灯泡发出的强光刺得生疼。我们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傻瓜,也这么跟对方说了。然而——

“史蒂夫有一些旁证,这让他的奇谈怪论听起来更真实。”我说道,“我们漏掉了一些石头里的脚印,直到刚刚才发现它们,这样一来就像是它们刚刚形成一样了。你今天下午不是发现了新的脚印,而且这几个脚印你之前没看到?而这莫名其妙的混凝土变得半透明,像是它内部的某种活动——或是变化,微微改变了它的性质。”

贝尔蒙特冲那堆混凝土扮了个鬼脸。

“要是脚印事件的最后结论是——我们都疯了,”他咕哝道,“我定会守口如瓶——”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我看到他咧开了一半的嘴唇突然僵硬,猛地吞下一口口水。

“快看!”他轻声说道,用手指着那面八英尺宽、三十英尺长的墙。

我朝那堵墙望去,然而并没有看出它有什么异常。也就是说,现状跟我们之前看到的东西相比毫无二致——能看到几英寸后的东西,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什么啊?”我被他脸上的表情惹恼了,厉声说道。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猜。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看到墙里有什么东西。一个移动着的亮斑。但我觉得那只是又一个典型的幻觉,让史蒂夫·伯兰德——”

他又一次突然打住了话头。这次他连站都站不稳了。

“不,这不是幻觉!快看,弗兰克!如果你看不见,那就是我疯了!”

我再一次冲那边望去,而这次我敢发誓我也看到了什么。

在十英尺厚的护壁深处,一个模糊的亮斑似乎正在扩大,就好像发光的昆虫都在往那里聚集一样。

“你也看见它了?”他压着嗓门。

“我也看见它了。”我低声说。

“感谢上帝!那么我还没疯——要么就是我俩都疯了。那东西里面发生了什么?它开始变得更亮更大了——”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快看!快看!”

然而他完全没必要提醒我看。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我的心脏就像有一把大槌一样捶击着胸膛。

混凝土里面那个模糊的亮斑变得更大了,并逐渐形成了可以辨识的轮廓。在这东西深处出现的轮廓呈现出了人类的形状!

人类?呃,好吧,如果你觉得那个充其量只有十八英寸娃娃大的东西是人类的话。

那个小矮人有一英尺半高,嵌在混凝土里!但也不算是“嵌”,因为它正在移动,正在朝我们走来!

贝尔蒙特和我震惊得目瞪口呆。我们当时并没有害怕。看到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除了难以言喻的奇迹,我们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现在闭着眼睛都能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穿过凝固的混凝土,向我们走了过来。它身体前倾,仿佛是在用肩膀在凝滞的潮水、肆虐的狂风中顶出一条路,就像一名在淤积泥沙的水中行动的深海潜水员。但这些似乎都是混凝土对它造成的阻力,使它前行得很缓慢。

它身后有一团光在微微打旋,像是一叶小舟带起的粼粼水迹。而环绕在那东西周围的光辉则如一圈光环一般。

现在我们能看清它的脸了,我听到贝尔蒙特发出一声轻呼。那张脸和我们人类的脸一模一样——笔直的鼻梁、精致的嘴唇、双眼中闪烁着智慧之光。

不只是智慧,还有别的!

透过灰蒙蒙的混凝土,那双眼睛凝视着我们,目光中的某种东西给人一种致命的感觉。要不是它实在太小了,我们肯定一早就把枪拔出来了。看着一个只有一英尺半的娃娃,怎么也害怕不起来。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又是怎么在凝固的混凝土里行动的?”贝尔蒙特悄声说。

我完全没有头绪。但是从我看到那个东西的第一眼,我心里就有一个想法逐渐成形。这也是我之后提交的解释。我也把这想法告诉了贝尔蒙特,当时那么干是值得的。

“我们肯定是看到了迄今为止都无人目睹的演化异象。”我本能地压低了声音,“肯定是几百万年前,人类种族出现了分支。一部分留在了地表之上,还有一部分进入了深深的洞穴寻求掩蔽。又过了几千年,后者发现了朝下延伸的裂谷,因此进入了更深的地下。但是向下走得越远,压力和气温也会越高。经过这么多年,它们的身体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也做出了改变。它们压缩了体形——也许是从原子结构层面压缩的。

“由于它们身体的密度和被改变了的原子性质,它们得以在固体中行动,当然是相对我们而言的固体,比如混凝土和它后面的碎石,这东西可比被高度压缩的岩石软多了。”

“但这东西有眼睛。”贝尔蒙特说,“在地下生活很多代的生物是会变成瞎子的。”

“动物的话,是会的。但这是人类啊,至少它有人类的智慧。那么它肯定是会带着灯的。”

那个小矮人距离墙面还有几英寸。它站在那里,和我们互相凝视。我看得出,史蒂夫·伯兰德没有在他的描述里添油加醋。

那个小东西穿着闪闪发亮的条状物,呈十字形交织在一起,像是金属所制。这身打扮让我想到了什么,终于,我想起来了。为了创造更高的高度纪录,我们的早期飞行员都在身上缠满厚厚的帆布条,以免身体在高空的低压环境中瓦解。那个小人穿着的金属条状物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东西。

“它肯定是来自更深的深度,四万英尺深对它来说都算低压力的高空了。”我对贝尔蒙特耳语道,“也许它们来自几十万英尺的深度。它们听到我们在挖矿,就跑上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是径直穿过凝固的混凝土——”贝尔蒙特茫然地嘟哝着。

“那是因为它们体内的原子被压缩和改变了。它们可能就像天狼星的伴星一样,一立方英尺体积就有一吨重。这也使得组成它们身体的原子能穿过普通材料原子之间的巨大间隙,就像铅粉穿过粗孔筛网一样……”

我盯着贝尔蒙特,他一言不发。他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甚至有可能根本没听我说话。他的眼睛张大了,眼中闪着狂热。

“还有一个。又有一个!弗兰克,我们疯了。我们肯定是疯了!”

更多发光的旋涡从混凝土深处冒了出来。又有两个小人慢慢出现,像是在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墙面一样。它们把胸部挺到前面,就像是深海潜水员在对抗水的阻力。

现在有三个小矮人了,它们个个束着银白色的金属带,透过几英寸混浊的混凝土盯着我们。贝尔蒙特又一次攥住我的胳膊。

“看它们的眼睛!”他低声说道,“它们肯定不喜欢我们,弗兰克!还好它们看起来都很小,没什么力量的样子,而不像人类甚至其他更大的生物那般高大。”

它们的眼睛极富表现力,也极具威胁性。它们的眼睛既像又不像人类的眼睛。它们的眼睛里缺了些什么。按我们的叫法,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缺了灵魂。但它们的眼睛至少跟聪明的儿童一样善于表达。

贝尔蒙特和我变得越来越紧张时,我从它们的眼中读出了好奇。但除了好奇,更强烈的情感是——威胁。

它们没有灵魂的眼中释放出冰冷的怒意。只有家园被入侵的人的眼中才会放出这样的寒意。这些小人显然是把我们当成了私自闯入地底深处的入侵者,并被我们的出现所激怒了。

其中一个小人双手前推,它的手和胳膊伸出混凝土墙,像是在浓雾中摸索着前进一样。而后那个小小的身躯随之跟进。就像是收到信号一般,另外两个小人也走出了墙壁。眼见此情此景,贝尔蒙特和我不禁粗重地喘息起来。

那三个束着金属带子的小人彻底暴露在坑道中,混凝土墙没有对它们造成丝毫阻力,就像奶酪碰上钢刀一样。而在它们身后,它们步出的地方没有任何孔洞。混凝土表面也没有丝毫破损。

原子的说法肯定是对的,我想。构成它们身体的原子被高度压缩,这样就能穿过普通原子之间巨大的空隙,而不破坏普通原子的结构。

但我心里只有一小部分在考虑这事,另外十分之九都被不断增长、难以言喻的恐惧占满了。当时三个小矮人都在缓缓向我们走来,它们小小身躯的每个部分无不充斥着威胁。

贝尔蒙特看着我。我们迟疑地把手向左轮手枪伸去,但我们还是没有拔枪。你不会冲小孩开枪,那三个小人的体形总是让我们觉得它们其实是无害的小孩。贝尔蒙特的感受我不知道,但是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从我心底蔓延开来……

那三个小人在距离我们一码的位置停了下来。贝尔蒙特站了起来,而我还坐在碎石上,因为太过震惊而几乎全身瘫软。它们要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到贝尔蒙特,看我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三个小东西的身高甚至够不到我们的膝盖!

其中一个小人把手伸进它身上的金属带子里,掏出一根棍状物,在我们看来那不过是一根半英寸长、有点粗的针罢了。看着这些小人的眼睛,尽管我们猜不出那把微型武器是做什么用的,我们还是打心底感受到一股纯粹的恐惧。贝尔蒙特发出一声嘶吼,终于把枪拔了出来。

那个小人把那根小棍对准贝尔蒙特,而贝尔蒙特扣下了扳机。我没法指责他。我也把自己的枪掏了出来,对准了另外两个。毕竟,对于这些来自神秘深度的奇妙生物,我们一无所知。我们甚至完全无法估计它们会对我们造成怎样的伤害,但它们的眼睛告诉了我们,它们为了对付我们会不择手段。

枪声在坑道中如雷鸣般回荡时,我发出了一声惊呼。

子弹打中了那个小人。贝尔蒙特没理由打不中,他的枪距离那小人只有一码,他几乎是在零距离射击。

但那个小人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出现,它还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

贝尔蒙特又开了一枪,我也补上了一枪。子弹似乎完全奈何不了那些小人。

“子弹穿透了那些东西!”贝尔蒙特尖叫道。

那些小人身后的岩层上出现了数道伤痕,表明铅弹在那里发生了反弹。但我比贝尔蒙特想到的更多,于是我摇了摇头。

“不是子弹穿透了它们,而是它们穿透了子弹!它们身体的原子排列比铅更加致密!”

那个手持小棍的小人上前了一步。

那个小人走上前时,我看到它的前脚沉入了岩层,它金属状的鞋子整个陷了进去!

这些生物体重惊人,能轻易在岩石上踩出脚印,就跟人类能在软泥上踩出脚印一样!

那根小棍的尖端发出一簇细小的火花。我听到贝尔蒙特发出一声惊叫——也只有这一声。

他倒下了,我看了他一眼就被吓得魂飞天外,只能呆呆地立着,整个人都跟傻掉了一般。

贝尔蒙特的右前胸整个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弹坑,像是炮弹深深钻入他的身体,然后在体内爆炸。

既没有响声,也没有闪光,除了小棍尖端的一小簇火花。前一刻贝尔蒙特还是完整的,下一刻他就死了,半个胸膛都没了。就是这么简单。

我听到自己在尖叫,感到枪在我手中不停跳动——弹夹已经被我打空了。接着,那根小棍对准了我,我只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就看到我拿着枪的右手已经齐腕消失。

隔大老远都能听到我的叫喊。我没感觉到痛,当时神经高度紧张,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我只感受到一股疯狂而剧烈的暴怒。

我向那三个小人纵身一跃。我拼尽全身力气,抬起穿着重靴的脚,狠狠踹向那个拿棍子的小人。这一踹带着十足的杀意,我想杀了那三个家伙。我陷入了狂怒,脑中一片空白,一心只想着扯破它们、撕烂它们、碾碎它们。我觉得那一脚能踢死一头公牛。

这一脚踢中了在后排中央的那个小人。我又发出一声尖叫,重重摔在岩层上,骨折带来的剧痛像针一般刺着我的脑髓。比起失去一只手,这样的痛苦还算是能忍受得了的。恍惚中,我看到一个小人阴郁地笑着,把它纤细的小手伸向贝尔蒙特,完全无视我,就像我不曾存在过一样。

忍着巨大的痛苦,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那个小人举起了贝尔蒙特的尸体。

它只用了一只手就举了起来,似乎不比捡起一颗卵石难多少,它把尸体举到离地两英寸的位置,走向了混凝土墙。

我试着靠膝盖爬着跟上去,但其中一个小人冲我的大腿来了一拳。这一拳打进了我的肉体,它整个胳膊连带肩膀都陷了进去;一拳打到空处,那个小人不禁打了个趔趄。它把胳膊收了回去。我的衣服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大腿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那个小人困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它的拳头。而后它就跟着另外两个一起走了。它们又走到混凝土墙边了。

我发现它们似乎碰上了麻烦。它们在喘息,那个拿棍子的小人正按着胸口。它们互相望望,我猜它们是在传递信息。

是在催促?我猜是这样的。其中一个再次拾起贝尔蒙特,三个人走进了混凝土。我看到它们缓缓走了进去。然后看到了贝尔蒙特,一个身高只有他一臂长的小人正拖着他,而他在混凝土的光滑面上被挤平了。

我以为自己有点神志不清了,然而我马上意识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个小人把贝尔蒙特杀了做成标本,就像人类把珍稀的昆虫做成标本一样。它们想把贝尔蒙特带到它们的地下王国做深入研究。而它们现在正想拖着他穿过凝固的混凝土。它们体重数吨,还被高度压缩,因此混凝土只会对它们造成正常的阻力,但对贝尔蒙特就不一样了,这是它们没想到的。

我爬到墙边上,用左手抓住他。我朋友的尸体悬停在上面,都被挤平了,那个小人还在拼命地想把一个固态物质拖进另一个固态物质,完全不顾我们地表人物理法则的限制。

它们现在快抓狂了,哪怕我当时忍着剧痛还神志不清,也能看得出来。它们的嘴就像暴露在空气里的鱼一样一张一合。我看到其中一个人抓着领头的人的胳膊,焦急地指着下方。

领头的人扬起它的小棍。我又看到了一簇火花在小棍尖端爆开。接着我看到贝尔蒙特身边的混凝土出现了一个六英尺见方的裂口。它们的弹药是什么?是高度压缩的空气弹丸,在它们所生活的深度都能呈固体,而在现在这样的气压下就会发生剧烈爆炸?没人会知道的——我希望如此!

领头的那人孤注一掷地把我朋友的尸体扔进了洞里。然而它还是无法像它们的身体一样穿透混凝土,最终它们还是放弃了。

其中一个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沉入了混凝土中,就像溺水的潜水员一路穿过水体,沉到海底一样。另外两人抓住并托起了它,下潜并远离而去。

下潜并远离……下潜到比四万英尺更深的深度,远离混凝土墙的表面。

它们在混凝土中留下了发光的游径,我看着这些游径化作一团模糊的旋涡,最终消隐无踪。我看到我朋友的尸体从混凝土上的洞中掉回,落到岩层上。

坚硬的混凝土上,只无声无息地留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六尺大坑。至于那个不到半英寸长,不比一根粗针大多少的小东西是如何引发一场神秘大爆炸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小时后我被人找到了——地表上的工人试图通过无线电话和我们取得联系,但贝尔蒙特和我都没有应答,于是他们派人下来查看。

他们发现我时我正在贝尔蒙特的尸体旁边胡言乱语,于是他们在把我送出坑道时用带子捆住了我的胳膊。

他们控告我蓄意杀人和搞破坏。因为第二天我就从工人手里逃了出来,还在被他们逮到之前,往四万英尺深度扔下了炸弹并引爆,这样一来就没人能继续在那里工作了。但两起控告的最后裁定都是无罪。

在一起爆炸中贝尔蒙特失去了生命,我失去了右手,但爆炸的原因是个谜——军事法庭这样裁决。

他们把我释放了,我就把这件事写进了报告——显然,档案管理员只会为它的真实性耸耸肩,然后把它塞进永远不会有人看的铁箱子里。

但有件事是不能被忽略的。就是那些小人,那些微观巨人——如果它们决定逐步适应地表压力的话!

它们体积虽小,但重达数吨,能穿越软质岩脉构成的迷宫,就跟深海潜水员艰辛但平常地穿越碍人的水体一样!它们和我们一样拥有文明,还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致命武器,而我们能用来对抗它们的任何武器都起不到实际效果!

有朝一日它们打洞里出来,冷静而悠闲地统治世界时,那会是田园牧歌还是人间炼狱呢?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会碰上它们真的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