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十三

十三

拉耶甫斯基收到两张小字条。他打开其中的一张,上面写着:“不要走,我亲爱的。”

“这会是谁写的呢?”他暗想。“当然不会是萨莫依连科。

……也不会是助祭,因为他不知道我要走。莫非是冯·柯连?“

动物学家低下头凑近桌子,正在画金字塔。拉耶甫斯基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带着笑意。

“多半萨莫依连科传出风声去了,……”拉耶甫斯基暗想。

另一张字条上同样是歪歪扭扭的笔迹,而且字母后面拖着长尾巴和小钩,那上面写着:“某人星期六走不成。”

“愚蠢的嘲弄,”拉耶甫斯基暗想。“星期五 ,星期五 ……”有个什么东西涌到他的喉头。他拉拉衣领,咳嗽一声,然而喉咙里发出来的却不是咳嗽声,而是笑声。

“哈哈哈!”他笑起来。“哈哈哈!”

“我在笑什么呀?”他暗想。“哈哈哈!”

他极力控制自己,用手封住嘴,可是笑声压住他的胸膛和脖子,他的手封不住嘴了。

“哎,这多么愚蠢!”他想,同时不住地大笑。“我疯了还是怎么的?”

笑声越来越高,变成小狮子狗般的吠叫声了。拉耶甫斯基想从桌旁站起来,然而他的腿不听使唤,他的右手有点蹊跷,不由自主地在桌上跳动,乱抓纸片,把它们捏在手心里。

他看见人们惊异的眼光、萨莫依连科严肃惊恐的面容、动物学家充满冷酷的讥诮和厌恶的目光,这才明白自己发了癔病。

“多么不象样子,多么丢脸啊,”他暗想,感到脸上淌下热泪。……“唉,唉,多么坍台!我从没出过这种事。

……“

这时候人们搀起他的胳膊,在后面托住他的脑袋,把他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随后一只玻璃杯在他眼前闪过,撞在他的牙齿上,水泼到他的胸间。这是一个小房间,房中央并排放着两张床,上面铺着干净、雪白的床单。他倒在一张床上,放声痛哭。

“不要紧,不要紧,……”萨莫依连科说。“这种事是常有的。……这种事是常有的。……”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害怕得周身发凉,四肢打抖,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就站在床边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看在上帝份上,你说呀。……”“莫非基利林给他写了些什么话?”她暗想。

“没什么,……”拉耶甫斯基说,又是笑又是哭。“你走开吧,……亲爱的。”

他脸上既没表现痛恨,也没表现憎恶,可见他什么也不知道。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略略放了心,走到客厅里去了。

“您不要激动,亲爱的!”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挨着她坐下,拉住她的手,对她说。“这会过去的。男人跟我们这些罪人一样软弱。你们两人目前正经历一个严重的关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喏,亲爱的,我等着答复呢。我们来谈一谈。”

“不,我们不要谈了,……”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说,听着拉耶甫斯基的哭声。“我心里难过。……您让我走吧。”

“您说什么呀,亲爱的,您说什么呀!”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惊恐地说。“难道您以为我能让您不吃晚饭就走?等吃完饭再走吧。”

“我心里难过,……”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小声说,她怕跌倒,就两只手抓住圈椅的扶手。

“他得了急惊风!”冯·柯连快活地说,走进客厅来,可早一看见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就心里发慌,走出客厅去了。

等到癔病发完,拉耶甫斯基坐在别人的床上,心里想:“丢脸,象小妞儿似的哇哇地哭!我那样儿想必很可笑,很讨厌。我从后门走掉吧。……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把我的癔病看得过于认真了。应当拿它当笑话似的敷衍过去才是。

……“

他照一照镜子,坐一忽儿,就走到客厅去。

“我来了!”他笑吟吟地说。他羞得不得了,觉得别人见着他也觉得难为情。“这是常有的事,”他说,坐下来。“我本来坐在那儿,可是忽然间,您猜怎么着,我觉得胸口两边刺痛得厉害,……难忍难熬,神经受不住,就……就出了这样的蠢事。我们眼下处在神经紧张的时代,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晚饭席上,他喝葡萄酒,谈天,偶尔猛然叹口气,摩挲胸口两边,仿佛刺痛还没消退似的。除了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以外,谁都不相信他,他自己也看出来了。

九点多钟,人们到林荫道上散步。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生怕基利林要找她谈话,一直极力待在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和孩子们身边。恐惧和愁闷弄得她四肢无力,又预感到热病要发作,浑身疲乏得很,勉强挪动两条腿。可是她没有回家去,因为她相信基利林或者阿奇米安诺夫会跟踪她,或者两个人一块儿来找她。现在基利林就在她后面,跟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并排走着,用唱歌的声调低声哼着:“我不容许人家玩弄我!我不容许人家玩弄我!”

他们从林荫道上转了个弯,往售货亭那边走去。他们沿海岸走着,久久地观赏海面上发出的一片磷光。冯·柯连开始讲解海面上怎么会发出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