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后的来客

仅仅只是三天的时光,却感到它是那么漫长。只觉得这三天里容纳了自己人生的大半部分。

人走了,风巢又回复了原先的平静。大雪封山,跟外界交通断绝,再也没有人踏雪来到客店。被日野一尉放火烧毁近一半的客店,为了暂时住人,临时抢修了一下,打算待到来春,再彻底地修理。但是,山里的春天是姗姗来迟的。

一天早晨,真纪子去后间贮藏室取燃料时滑倒在雪地里。摔倒时,为了护住身子侧身倒地,肋骨处摔得很厉害,一下子气都透不出,疼得叫不出声来。好容易等一阵激痛过去,真纪子想站起来,一看脚下吓了一跳,雪地上一片鲜红。她一时还以为是什么把雪染红了,正要起身,下腹竟象刀剐般地疼痛,才意识到雪染成红色的缘故。这红颜色正是自己下腹部淌出来的,这给她的打击远比出血大,真纪子顿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你快来啊!”她向屋内的丈夫求助。

“怎么啦?”听见妻子不寻常的唤声,反町从屋内飞奔出来,见这异常惊呆了,真纪子脚下雪地上的血迹正在渗开来。

“糟啦!”反町立即恢复了常态,双手抱起真纪子进了屋。

“没事儿。一动不动地躺一会儿,就会止住的。”为了不让反町担心,真纪子强忍疼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

“什么没事儿?你,这血……”反町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事,不禁惊慌失措。他只觉得妻子在出血,正要死去似的,惊恐万状。而且,最近的医生离这儿也有二十公里路。

这儿没有电话,来去都得步行,要是在这期间,妻子仍出血不停就没救了。反町只觉得眼前满是一片色彩强烈的红颜色。

真纪子流产了。来这儿后月经延迟,口味有了变化,所以曾经想到是不是怀了孕。今天早上流出血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味觉、嗅觉异常灵敏就是这个原因。

“果然是怀了孕。”

那当然是反町的孩子,她正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反町时,却流了产,这太不幸了。受到突击队袭击时,也没有工夫去感觉这个先兆。现在想来,有好多次从危险中获救,也靠了比往常更敏锐的感觉,也许就是妊娠先兆的缘故吧。胎儿为了保护母亲才发出危险信号的吧。幸亏静卧了一个小时左右,出血开始少了。但胎儿也随血流失了。

天气暂时又恢复了正常,反町去镇上接来专科医生。大夫作了流产后的治疗。并且告诉他们胎儿幸好只有三个月,静养一个星期左右就能复元。

“真对不起你,你的第一个孩子,我不留神让他死去了。”真纪子哭着求反町原谅。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孩子的命运不济。咱们都年轻,以后还能生啊。”反町安慰妻子说。

“我总是觉得是孩子为了救咱们才耗尽生命的。”

“为了救咱们?”

“你在险遭雪崩袭击的时候,还有炖菜里有毒的时候,趁咱们熟睡时灌煤气的当口,我都有预感。我觉得都是腹中的胎儿告诉我的。为了报警,孩子不顾自己……”最后的话声被呜咽盖了过去。

反町在心中默默地想,对,一点儿不错!孩子在不知不觉中救了自己。这孩子不是命运不济,而是为救亲人缩短了自己的生命。顿时,反町感到有股热流涌上心头。

几天后,真纪子康复了。出血已完全止住,脸色也变红润了。可是,她仍象从前那样目光总在远方游移。即使望着反町的时候,这目光也仿佛穿过反町射向远处。那是反町的爱也弥补不了的,由另一种爱产生的空虚和落寞。

“你把那个孩子忘了吧。”反町为了把妻子拉回现实中来,责备她说。

往后,他们俩必须建设起自己的未来,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固然悲哀,可是再难受,死去的孩子也没法复生。

“对不起。”真纪子很直率地认了错,立即把失落在远方的心收了回来。

反町只能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去治愈。


春天的脚步声从远处往山里走来,被冰雪封冻的山谷、小溪也开始涌出溪水。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小动物出现在水边寻找食物。猴子、兔子、熊还有青羊等大动物也开始渐渐活跃起来,蜂斗菜在雪下探出了脑袋。

大山虽然还裹着厚厚的冬装,但在这冬装里却悄悄地藏着浓绿和色彩缤纷的鲜花,阳光也日见强烈,山谷里到处回荡着旧雪崩落的轰隆声,听来象远处传来的惊雷。难得也见雪花飞舞,好象又返回到寒冬,那是冬天在垂死挣扎,它已失去了严冬时节的肆虐。

不久,雪中头一回传来黄莺的啼声,接着又飞来了杜鹃和布谷鸟。待到高坡上的残雪象嵌宝饰物那样闪烁时,风巢已经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这一天,反町铺修新山道归来,不见真纪子的人影,就向起隆造。

“不是到你那儿去了吗?”隆造睁大双眼奇怪地说。

据隆造说,真纪子说是给反町送饭,上午就去山里。

“咦,我怎么没见她来呀?”

反町顿时感到不对头。他早上出门时就带上真纪子做的饭。他赶紧冲进房间,见妻子的东西都拾掇得整整齐齐,衣服还留在那儿,她就穿着身上的衣服出去了。

“她究竟去了哪儿呢?”

反町抑制着心中的不安翻寻着什么,蓦地,见到在妻子当梳妆台用的衣箱上放着一封信。反町用颤抖的手拆开信抽出信纸,果然不出所料,这是她留下的信,纤细秀丽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信上写着:

“我不辞而别,从你身边离去,请原谅我。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后,我无法自恃。每天都听到那个孩子的呼唤声。那声音跟利也的声音合为一体,日夜叫唤着:妈妈,回来呀!起床时,睡下时都听到它在不停地呼唤我。这声音越来越大,前一阵子,简直使我无法摆脱。

“请你宽恕我吧!你没有我能生活下去,但是,那孩子没有我却没法生活,我还是决定回到我孩子的身边去。

“我作为你的妻子之前,就是个母亲。我爱你。一想到没有你在我身边的那种生活,几乎要使我发狂。事实上,我也许是发疯了,但是,由于对你的爱,使我怎么也无法偿还我作母亲欠下的债。我该更早察觉到,不过,要是不来这儿,也许还不会察觉这一点。我扼杀了对你的爱情,又回复到一个母亲的身份。作为女人,作为妻子的我死去了。尽管日子那么短暂,但作为你的妻子度过的日日夜夜,对我来说却是‘永恒’的。

“这是非常任性的决定。但请你别追赶我。我相信你没有我也一定会获得幸福。”

看完信,反町茫然若失。真纪子回到她自己孩子的身边去了。果然,孩子要比自己的爱情更具有吸引力。

“对了,就是那封信!”反町喃喃地说。

正如他所担心的,把真纪子从反町身边夺走的,就是高户弥平以生命为代价送来的那封信。

“那封信真不该给真纪子看。”后悔已经迟了。

真纪子下山会走哪条山道呢?反町顿时让可怕的念头急白了脸。他刚来到整修的新山道上,真纪子走那儿,准会遇上他。可是并没瞧见她。这么说,她准是越过权右卫门河下山的。耳边还听得落地雷般的轰响声和沸水翻滚般的噗噗声,全是从权右卫门河那边传来的。

眼下这个季节,权右卫门河一带受阳光强烈的照射,雪的支承力减弱,往往成为雪崩的起因。反町瞧了瞧表,估计真纪子已走了四个小时了。

“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反町绝望地嗫嚅说。

这个时候,见坊利也正蹲在自家院子里看地上的小虫玩耍。这几天来,春雨绵绵,院子里很快地披上了嫩绿色。

蚂蚁早在草丛里活动开了。利也看蚂蚁几小时也不厌倦。也许是为了消除妈妈不在身边的孤寂,才会这么专心致志地观看蚂蚁。他不光看,还常常兴致勃勃地插上一手。他在蚂蚁经过的路上放上一张一厘米宽的玻璃胶纸,一群蚂蚁忽然发现有一条奇怪的“河”拦在前面,就惊慌失措起来,有的分散开来,也有的转身往回爬去。终于有一只蚂蚁鼓足勇气开始渡这条玻璃胶纸的“河”。但一上去就被牢牢粘住,这只蚂蚁好似陷入泥泞不能拔足,苦苦地挣扎着,别的蚂蚁见了,纷纷爬去,不一会儿,这条玻璃胶纸变得象张粘蝇纸,粘满了小小的蚂蚁。

蚂蚁间的战争也很有趣。围着一条不知叫什么名堂的枯的死虫,两支蚂蚁军队展开了一场大战,双方扭成一团。混战的结果,一方的蚂蚁陈尸遍地,看来就要决出胜负之际,那眼看要败退的蚂蚁军队,忽然得到一队兵蚁的支援,这些以打仗为职业的兵蚁身子看来要比工蚁大十倍,兵蚁一到立即挽回败局,一下子就决出了胜负。

利也给这种以强欺弱的打法激怒了,拿起石块砸去。这样,战场顿时大乱。如同小人国的居民受到格列佛的攻击一般,哪儿还顾得上打仗,纷纷四处逃窜。利也自认为是当了上帝般的格列佛,又拿起块石子砸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细微的唤声,声音虽弱,却是他不会忘记的。

“是妈妈!”利也扔下手里的石块站起来,这时,脑子里蚂蚁打仗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妈妈唤我,妈妈回来了。”孩子的眼睛露出了光亮,他朝唤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孩子有异常敏说的听觉,象声波探索仪一般能正确辨别发出声音的方位。他走出大门,住宅前的小巷里寂静无声不见认影。他穿过小巷来到马路上。妈妈的声音来自火车站那儿,他认识去车站的路,一路上他全神贯注地听妈妈的声音,对别的都忘了留意。

利也走到十字路口,人行横道线为了保障行人穿行安全,行车信号跟行人信号灯前后相隔交换。利也只看了迎面行车的信号灯,见变成绿灯就飞奔过去斜穿马路,没想到那边飞快驶来辆大型轿车,谁都以为自己是按信号指挥动作,大轿车并没有减速。当开车人发现利也看错红绿灯时,已经晚了。

第二年秋天,有位老人来到风巢。此人看去有七八十岁高龄,目光敏锐,但深处却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眼神。原先在第一线工作的人,突然退役下来,一下子就变苍老了。

在这二十个月里,风巢已经完全呈现出一副衰败相。“反町夫妇”曾经致力重建的村子,在真纪子遭雪崩死去之后,反町也丧失了一切希望,离开了村子。打那以后,村子很快变得荒凉了。半烧毁的客店终于没能修复。这以后又有四位老人离开人世。眼下,把佐原隆造夫妇算在内,全村只剩下七口人了。

反町开筑的那条新山道也变得破落荒废。桥在这年夏天被台风刮坏冲走,也没人再来架设新桥。村里又有三家的房屋倒塌了,这些人只好寄住在隆造那幢半烧毁的客店里。

食物还是非常匮乏。七位老人就象在一艘行将沉没的破船上,相互团在一起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这年冬天也许要被强制迁出这个村子。此时,佐原夫妇见有客人突然来临,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听说这儿有客店才来的。”来客也为这儿如此破落感到惊讶不已。

“去年春天还开着。眼下,您不都看见啦。”隆造见那位上了年纪的旅客爬上山来显得一副疲容,不无歉意地说。

“不,这对我挺合适,能不能让我住上几天?”老年旅客打起精神说。

“您说留您住上几天,可是这儿没什么吃的啊。”

“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就行。我就是来寻找这样的村子的。”那旅客缠着不放。

“啊,只要客人觉得合适就好,咱们也热闹些……”

“太谢谢啦。这样我也安心了。”旅客心情轻松地笑了。

“请问客人是从哪儿听来咱们村子里有客店的啊?”隆造把客人让到炉坑边问。

“我打过点儿交道……”旅行者含糊地嘟哝着。

“我要把这座行将死亡的村子从地图上抹去,没想到反而自己却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在心中暗暗说,这话隆造是没法听见的。他就是曾经“叱咤三军”的军神。豁上自己显赫的地位要消灭这个村子的人竟然跟这村子里的幸存者隆造,佝偻着苍老而显得干瘦的身子坐在一块儿烤火。

“我说,客人您可是这家客店,不,是这村子里最后的一位来客啦。”

隆造的话语被越过远远的山谷带来寒冬的北风刮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