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三

“我是一心要从我那个处境摆脱出来,可是先生,您偏偏总是拿它当做您不要从中脱身的新理由,说来说去您总归有理,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

“不不,不是那样,因为真正让我看到有充分理由改变职业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不放;但事实并不是这样,那种机会对另一种情况也适用,比如说,叫我想到这个职业还有许多好处,毕竟也有好的一面嘛,一方面,经常出外旅行,另一方面,促使人变得更加有理性,让人有这样的感受。请注意:我并不是说我有理性、有道理,不,远非如此,甚至很可能我全部都错,也许不知不觉我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缺乏理性。不过,关系不大,不是吗,既然那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

“这么说,先生,您是不停地奔波在外,我嘛,我是死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

“对了,尽管我有时也返回原来已经去过的地方,但是那种情况也并不相同。比如说,春天到了,樱桃上市了。我说的意思是这个,不是说我干这个工作习以为常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不错的,再过两个月樱桃就上市了。对您所说的,先生,对您我挺满意。在市场上,还看到有别的什么吗,您说说?”

“有成千上百种东西呵。有时是在春天,有时是在冬天,有时是出太阳,或者在下雪。此外那就不知道了。樱桃嘛,它变化最大。樱桃总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在市场上,您看吧,一下子,出现了,鲜红一片。是呵,再过两个月。您看,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不是说我这工作对我完全适当。”

“除了市场上的樱桃,冬天,下雪,再说说还看到什么吧。”

“有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千千万万细枝末节使得一切发生变化。要知道,一切都以你的情绪为转移。人们看到一些地方、一些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人们也会认不出;对于某处集市,有人觉得它拒人于千里之外,很不好客,突然之间它一下又会变得对你又热情又殷勤。”

“有些时候,不见得一切都是这样吧?”

“有些时候,是的,什么都没有变,叫人觉得那个地方好像昨天才离开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因为一切依然如故,像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可能的。”

“除了集市上的樱桃、冬天和下雪以外,还有呢?”

“有的时候,一幢新起的大楼竣工,上一次来的时候它还在修建。现在大楼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人声嘈杂,到处是叫喊声。城里人口也不见得那么多,可大楼盖好后一看,似乎真有必要。”

“先生,所有这些新鲜事物对每个人都一样,难道就没有关于您自己的吗?”

“我有时也会有的,不过,可有可无,是的,一般说,这都是因时因事而出现的新鲜事物,对于我,倒也未必是什么新东西。但是,如果这些东西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是你,如果樱桃是你栽培的,这些新鲜事物出现,肯定会改变你的想法的。”

“先生,您说的我明白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站在您的地位上着想,可是不行呵,我觉得我害怕。”

“这是可能的,应该说,我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半夜里醒来。不过,只是在夜里我才感到害怕;对了,有几次,是的,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再是在雨天,或者在大雾弥漫的时候。”

“真稀奇,没有实际经历过居然也领会到这种恐惧是怎么个味道。”

“是这样嘛,您看,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恐惧,并不仅仅您一个人才有;不是那种恐惧,像人们说的,人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的那种恐怖。”

“就像有人突然之间发现他当时竟是那样,发现他不是另一个样,也不是另一种什么情况,而是像他现在这样,因此才感到那种恐怖?”

“对了,既像别人,任何别的什么人,同时又像他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是呀,我相信,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一类情况,肯定就是这一类情况……不是随便任何一类。”

“这么复杂,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先生。”

“因为另一种恐惧,就是关于悄然死去不为人知的那种恐惧,我发现它终于竟成为我对我的命运感到欣慰的依据。一个人知道他的死不会使任何人感到痛苦,甚至不会使一只小狗有什么痛苦,我看他的死的分量就会大大减轻。”

“先生,我尽量领会您的意思,可是很遗憾,办不到。这是不是因为女人是不相同的?至于我,我知道,像您这样单独一个人再加上一个箱子,我可受不了。倒不是我不喜欢旅行,不是的,但是,对于一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有待于我到那里去的什么地方,我就不可能动身到那里去旅行,不能那么办。再说一遍,我认为我是怎样宁可就怎样。”

“小姐,您是指在您希望的那样的变化到来之前,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

“不对呀,先生。看起来您没有弄明白渴望摆脱现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得不停留在这里同时又时刻拼命思考那个问题,否则我知道我就休想做到那一步。”

“也许我确实是不知道。”

“先生,您不可能知道,即使您稍有所知,也是按照您的方式,所以您不可能知道在如不在是怎么一回事。”

“您也未必知道,小姐,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对于您,是不会有人哭您的?”

“不会有人哭,是的。半个月前,我二十岁了。总有那么一天,有人来哭我。我抱着希望。不可能不是这样。”

“要有人哭您,当然是哭您,不会是哭别人,当然是这样。”

“是不是?我就是这么说嘛。”

“是的,小姐。如果允许我再说一句,那么请问,您是不是有饭吃?”

“对,这我可要谢谢您,先生,我是有饭吃,还不止于此,我可以吃得饱饱的。我只是一个人,一直是单独一个,可是干我这个职业,吃嘛,既然在这里是为了挣一口饭吃,是有得吃的,而且吃的全是好东西,有时吃的是羊腿。我不仅是吃,而且,对了,我还要吃得体壮人肥,更加强健有力,好让人家多注意看看我。长得肥壮强健,实现我的愿望的机会好像也多一些。您可能说我这大概是幻想,可是我相信我的健康光彩夺目,人家就会更加喜欢我。所以,您看,咱们是非常不同的。”

“小姐,那没有疑问,不过那也并不妨碍我有我的真诚意愿。刚才我没有解释清楚。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有变一变的愿望,我一定像所有的人一样也同意变。”

“啊!先生,真对不起,要相信您真不容易。”

“那没有问题,不过您看,一般地说,不抱希望固然毫无根据,但是对我来说,我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希望,这总是一个事实。要我相信这一点对于我、与对于别人同样是必要的,那么我觉得,多少有一点也就足够,只要有一点信念于我也就足够。为得到这样一点信念,难道我缺少时间?谁知道?我不是说在火车上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同旁人闲扯占去的时间,不是,我是说另一类时间,就是摆在今后的时间,就是今天之后的明天。这是为着开始去思考它,并且设法弄清我究竟需要多少时间。”

“先生,对不起。我推想,而且刚才您自己也说了,您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与一般人一样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不过,我不相信竟然能够是这样。一个人不能同时什么都是,也不能同时希望得到一切,像您所说的那样;但是对这种不可能性,我也不相信,所以选择一个职业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能很好地解决。您已经知道,我无论如何已经是到处流动,到处旅行,这也不坏,我的小旅行箱带着我差不多走遍各地,对了,甚至有一次把我带到外国某个大地方。我在那边没有做什么大生意,不过外国到底是让我看到了。几年以前可能有人对我说过,那个地方我也会希望有一天去看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有可能去。您看怎么样,居然有一天,一觉醒来,我心里那么一想,人就走了。事情虽小,但这件事毕竟落到我的头上了,您看,那个地方我还是去看过了。”

“在那个国家,也有些人是不幸的,是吗?”

“是,确实有。”

“也有像我这样年轻的姑娘在等待着?”

“毫无疑问也有,小姐。”

“还有呢?”

“那里也死人,也有不幸,也有像您这样满怀希望正在等待的人。这都是真的。与其待在我们这个万事万物千篇一律的地方,为什么不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为什么除了这个地方就不再去看看那个地方,为什么?”

“因为,先生,也许我想的不对头,您又要说了,不过,我也无所谓。”

“等一下,小姐。比方说,那里的冬天不像这里这么冷,这很简单吧,人们似乎不知道有冬天……”

“人们只能在一个地方,根本不会同时无处不在,这不是真实的,即便是在一个城市,在一个很美的冬季,也不可能同时无所不在,不可能,一个人只在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是不是?”

“是呀,小姐,我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范围也仅限于一个无比宽阔的广场,四周有阶梯环绕,那些阶梯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先生呵,不不,我可不想知道。”

“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浆,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这个城市就处在海上一个半岛的中心。”

“海是蓝蓝的,我知道,蓝蓝的,不是吗?”

“是,小姐,是蓝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