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

威廉是老朋友了。

但到了温哥华机场的时候,看到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远远地对我招手,还是有些发怔。我推着行李车,从他身边走过去。

嗨,毛阿伦。

没错了,是威廉。这个世界上,只他一个,将我的中国姓氏和英文名字合在一起叫。


我停下,转过身,迎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威廉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定了定神,看了我,说,啊哈,兄弟,你长大啦。

或许是吧,这几年,多少经历一些事情。有好有坏,都是要帮人成长的。

威廉其实并没有怎么变,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大胡子让他看上去更man(男人)了一些,但是一开口,就又露了馅儿。

“嗨,我现在是不是比较像马克思?”

我在心里想,其实是像本·拉登多一些。这时候,威廉的福特车突然间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威廉回过头,抱歉地笑一下,说,二手的老爷车,总有些脾气。不到一百迈,就想着罢工。

我也笑了,富二代像你这样艰苦朴素的可不多了。

威廉又回头,说,什么代?

我说,富二代,就是广东话里的“二世祖”。

威廉轻轻“哦”了一声。

我想起了什么,终于问,你爷爷还好么,我记得他喜欢吃云片糕。给他带了一些。

这时候车拐了一个弯,上了安大略街,一切开始变得熟悉。伊丽莎白公园的树,还是浓密高大得很。树荫里有许多松鼠的眼睛。

他不在了。爷爷两年前去世了。

这回轮到我沉默下去。多少有些无言以对。爷爷曾是威廉最喜欢的话题,我记得因为爷爷的缘故,他永远用一口乡音,把吃饭说成“呷饭”。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温哥华夜得很晚,天色还是明朗的。路上的人很少。马路的一侧,有几个滑板少年,急速地经过我们,吹了一声口哨。


酒店在伯纳比西北。房间窗户看出去,高斯山的轮廓很清楚。威廉把行李靠窗放下,说,这地方不错。嗯,你确定不住我那里?

我笑一笑,说,温哥华太大,我不想时间都花在路上。


临走的时候,威廉丢给我一只手机,说,我的电话是快拨键,随叫随到。


晚上,J哥夫妇来看我。带来很多的糕点,还有他们新生的婴孩。这是他们第三个孩子了。J哥说,每生一个孩子,就在想我得多拍多少张照片来买奶粉。

我说,这倒是不错的动力。

动力就谈不上,大概也是时间太多了。这城市太舒服,会消磨人的意志。养老不错,不太适合年轻人。记得Edward么,已经去了多伦多。

Linda就指指J花白的头说,就是,才四十多的人,提前进入退休状态了。

J哥来加拿大前,是有名的新闻摄影师。一些大儒晚年的照片,都出自他的手。我看到过的是钱钟书、杨宪益。他太太便说,他是年轻时沾了太多的“暮气”,未老先衰。

阿伦,这两年在香港忙吗?他们问。

我说,呵呵,这城市倒是很催人奋发。

J哥吐了一个烟圈,说,年轻人,还是忙些好。


酒店距离养老院很近,乘skytrain(架空列车)大概只是一站路。这是我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第二天下午,我走进这座维多利亚式的建筑。虽然老旧,却没有颓唐相。依墙种着挺拔的橡树,也是有年岁的了。

草坪上有些老人在晒太阳。温哥华的阳光,七月份还是温润的。临海,并不潮湿。空气清澈,远景近物都很清晰。

树荫底下,有个老先生对我招招手。我举起那张“归去来兮图”的照片。他笑一笑。

我走过去。眼前的老人,不太能够看得出年纪。身体似乎已经风干了,裹在厚厚的毛线外套里,更显得单薄。眼睛却明亮,没有通常上岁数的人的浑浊阴翳。他握了握我的手,力气也很大。

老远就认出你来了。你和你爷爷的眉眼很像。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皱一下眉头,说,可是你怎么这么黑。

这是加州的烈日暴晒的结果。


你是毛克俞的孙子。他又笑一笑,把身体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个姓陆的老人,与我素未谋面。但是,当我收到他的信,还是很快地决定来看一看他。那封信里,有我爷爷多年前一张画作的照片。还有几个青年人的合影,祖父蹙着眉头,面目严肃。我不得不承认,除了忧心忡忡的神情外,我几乎是他的翻版。


这几年来,家族里的老人次第凋零。祖父最小的七妹也已经年近九十。姑祖母总在敦促我为家里写一些东西。然而,各种各样的信札与照片,让我更为理不出头绪。尤其是,祖父的求学时代是家里人记忆的盲点。他的缄默与略微清冷的性情,或许使得很多的分享没有了出口。留下的,只有一些和同窗的书信,也似乎是就事论事。

这陆姓老人,是祖父在杭州国立艺术院的同门。他寄来的合影背后写着,想要和我说说“你爷爷年轻时候的事”。

现在我面对面和他坐着,面前摆着一杯清茶。他轻轻吹了吹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我将照片放在他跟前,我说,爷爷的同学,现在都在哪里。

他指一指天,苦笑了一下,说起来,到现在恐怕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没别的,就是耐活。

我心里一阵黯然。他倒是说,孩子,你年纪还小。寿数这回事,谁说活得长就是好呢。我们那一班,吃了苦的,都是活得长的人。李可染、蒋海澄,谁躲得过去。依你爷爷那个脾性,我看也是顺当不了的。


威廉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晚上要去J那里去,吃他孩子的百日酒。威廉说,那地方可不好去。我过来载你吧。

我说,不要了。我自己能找到。

他说,等你找到,人家孩子该睡了。


我坐在车后座上,没有说话。

威廉说,那老头儿是什么人,知道你爷爷多少事情。

我说,应该知道很多吧。但也没谈出什么。

威廉挥挥手,说,别灰心,小伙子。他这么大的年纪,要给他一点时间。

我又拿出那张合影。在车灯微细的光线底下,爷爷的面色又哀愁了一些。

威廉对我伸了伸手。我说,专心开你的车。

他的手仍然伸着不动。我叹了口气,递给他。他看一眼,呵呵地乐了,说,阿伦,你们家的基因太毒了,你爷爷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老人家看上去可够清高的。

我说,我觉得,他有些事情,没有跟我说。

威廉说,什么?

我说,陆老先生。我送了他一套爷爷的书。他说,当年我祖父在四川江津闭关,都在传说他在写一部书。但谁都不知道写完了没有。现在看来是没写完。我就说,那是四十年代了。他就没有再说话。

威廉。我说。

怎么?威廉把车灯打开。一只野鸭出现在光束里,仓皇地跳动了一下,飞走了。我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暗沉下去。J住得真的挺远的。我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

我说,没事了。

大胡子男人关上了音响。Take me home, now country roads(乡村之路带我回家)。声音戛然而止,没过渡地,一下子冷寂下来。威廉踩了一下油门,你是想问我爷爷的事么?

我想了想,说,我应该羡慕你,至少你爷爷一直在你身边。

本来有的忽然没了,不是更糟糕。威廉的声音有点凉。


J夫妇等在门口,说,可来了。一屋子人都在等你。

威廉没有下车,对我挥了挥手。

J很热情地走过去,邀请他也上来喝一杯。威廉把车窗摇下来,J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寒暄了几句,回转了来。

我们目送老福特倒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路的尽头。J轻轻地问我,你怎么认识卢威廉的?

我看了看他,说,老朋友了。在南京就认识。

Linda说,你这个朋友,前阵子的名声不小。

J叹了口气,说,什么名声,浪荡子一个。

我站着没有动,Linda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进去吧,外头有点凉。


J送我回酒店,已经是凌晨。

或许晚上说了很多的话,这时候就都沉默着。红酒的劲儿上来了,微微地头痛,睡意也浓重起来。

那个卢威廉,真是你的朋友?

朦胧之间,我听见J的声音。我点了点头。

他说,他的处境现在应该不太好。前阵子和他姑丈打官司,被温哥华的华人媒体弄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输掉了。

我清醒了一些,问,为了什么?

J说,为了他祖父的遗产。卢老先生泉下有知,看到子孙们这样子,真不知怎么想。他一手打理起的家业,生意最好的时候,做到Dell(戴尔)60%的主板供货商。本来卢威廉是他唯一的孙子,铁定了继承江山的。这孩子太不争气。

我说,威廉的爷爷很疼他。

他说,是,可惜养而不教。听说到头来,是给这个宝贝孙子气死的。卢威廉一直都没有结婚,跟一个有夫之妇搅和在一起。你知道,福建出来的人,还是很传统的,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酒店前台有留言。我一看,是妈妈打过电话来。

就打回去。

妈妈问起和陆先生谈得怎么样。我也说不出什么。

妈妈就说,别着急,就当替爷爷看看老朋友吧。几十年前的事了,原本也不能抱什么希望。见到威廉了?

我说,嗯。

妈妈的情绪似乎好起来,说,这孩子,很多年没见了。应该长得很大了吧。胃口还那么好么,呵呵。

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我说,妈妈,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留了一脸的大胡子。

妈妈愣一愣,轻轻说,你们在大人心里,永远都是孩子。


我和威廉认识有十年了。那时候,有人跟爸爸说,亚美中心的郁教授新收了一个研究生,加拿大人,想练口语。让他和你们家毛果做语言伙伴吧。

当我如约而至,看见中心大厅里,有个穿唐装的年轻人,坐在红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说文解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有些矫情。这个年轻人就是威廉。

我说,原来你是中国人。

他微笑了一下,说,No,准确地说,是华人。

我说,好吧,你在看《说文解字》。

他合上书,摊了摊手,说,其实看不大懂。不过,听说你是读中文的,怕被你瞧不起,就摆摆样子。

我一时无语,想一想还是问:那你是读什么专业的?

人类学。他说,Anthropology。


很快我发现,威廉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基于专业立场,他大概用了几个星期,跟我探讨史前尼安德特人在地球上的消亡之谜。他的中文十分流利,并且带有浓重的台湾腔。而且,是台南腔。这个并不奇怪,他的第一个中文老师是个在屏东长大的台湾女人。为了扭转这一点,我送给他一些赵本山小品的VCD,并且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个月后,威廉的普通话已经洋溢着一股浓郁的黑土地的味道。

后来我们的交流,多与文化无涉。威廉是个电玩游戏爱好者,我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实践新游戏的玩伴。偶尔也有旧游戏,比如“三国志”,可以被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热衷于逛夫子庙,徜徉于那些人工的风雅和惆怅里头,在有些污秽的秦淮河上想象一下六朝的桨声灯影。然后买了一堆廉价的纪念品,和我炫耀他讨价还价的技术。总之,他肤浅与天真地理解中国,并且,以强大的带动力,把我从一个文化引领者的角色拖下了水。

总的说来,这是个不错的朋友。特别是他随和的脾性,凡事都是无可无不可。其他方面似乎也无从厚非,除了偶尔抽抽大麻。这一点我父母一直不知道。这太容易让一个年轻人贴上“坏孩子”的标签了。

所以,我母亲对威廉保持着很好的印象。她想当然地认为,这半年我的英文已经在这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一年中秋的时候威廉被邀请来家里吃饭。

其他的的确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吃得很多,而且几乎是风卷残云的方式。让我们这个作风略微矜持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开了眼界。妈妈说,这孩子,还真是不认生。威廉非常有礼貌,每端上一道菜就及时地赞美,对妈妈的厨艺有近乎过誉的评价。这一点在妈妈的烹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并很博得了她的欢心。

威廉说,Aunty(阿姨),为什么你的菜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妈妈谦虚地说,并不是阿姨做得好吃,而是你吃惯了你妈妈做的菜。

威廉的筷子停住了,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发僵。

在沉默的一剎那,他突然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请求的口气说,Aunty,你可以再为我炸一些薯条吗?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威廉两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里双双去世。他由他的祖父抚养长大。


冬天的时候,威廉去韩国参加一个留学生交流团,认识了来自哥伦比亚的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是个小鸟依人的拉丁裔女孩,成为了威廉的女朋友。

有一天,克里斯蒂打电话给我。犹豫了一下,说,阿伦,我觉得威廉不很爱我。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曾经以为我和他是一见钟情。

我说,你们是一见钟情。在见到你之前,他在南京做了一年多的单身汉。

她说,阿伦,我可以给你看一些东西吗?


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蒂,看上去有些局促。“猫空”的大玻璃窗,把早春的阳光滤过,照在她脸上,白惨惨的。

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个,真的,真的是无意的。她说。

我接过克里斯蒂递过来的信封。是一封航空退信,信上写着“查无此人”。她示意我打开。里面是几张信笺,上面有亚美中心的抬头。我立即认出是威廉的字迹。威廉只写漂亮的圆体字。这种没落优雅的英文字,只属于“遗少”威廉。信是写给一个叫“Tina”的人。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个古板的女孩。克里斯蒂垂下眼睛,手指机械地动作,将空掉的咖啡糖包纸绕成了一只环。

从我父亲开始,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我并不在意,但是,他,我是说威廉,让我觉得不踏实。我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像总是在走神。即使在做爱的时候,我也觉得他记挂着别的事情。对,有回我们在床上,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的左右脸五官并不对称,如果把你的左脸复制到右脸,你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不是每个女孩儿都愿意在那种时候听到这样的话。

克里斯蒂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突然打住了。她抿一抿嘴唇,似乎为自己的滔滔不绝而难为情。这是个平时话很少的女孩。何况此前,我们还没有成为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开始读那封信,很快意识到,这和去年夏天威廉的泰国之行相关。他也向我提过这个叫蒂娜(Tina)的女孩,是布吉当地的一个妓女,只有十九岁。威廉对我很信任,向我描述了和这个女孩共同度过美好的三天。他认为这是年轻男人应谈论的话题,况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说的。威廉说,从渊源上来讲,这是中国文人最风雅的一部分。从杜牧到柳永,十年一觉扬州梦,最好睡不醒。

这或者是威廉中国通的一个确凿体现。但是,问题是,这封信里,并没有我预期的迷恋或者追怀。这是一封完全缺失感情色彩的信。确切地说,我好像在读一张产品售后服务回访表。

在这封信里,威廉高屋建瓴地谈了他对泰国烟花工业的考察与认识。大到对国家产业结构的影响,小到对具体设施的建议。然后,他以条列的方式指出蒂娜工作中的不完善之处。比如,英文咬字的含糊与发音的粗鲁;比如,在做爱的过程中爱说题外话,并总是忘记关掉手提电话;又比如,总是选择太过主动的体位,而令男人缺少了发挥的机会。甚至于,在接吻的过程中,威廉注意到她的舌苔太厚,而推荐给她一种新加坡产的中药茶。

在信的结尾,威廉说,你有很好的前途,足以吸引到更多的男人。但是,你需要表达出更多母性的东西。你知道,每个男人,无论他多么强大,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

在这句稍有诗意的话后,威廉写,你知道,我是“恨铁不成钢”。

这五字成语,威廉加注了中文。我想起,威廉曾经问过我,如果对一个人希望很大,但这人却让他很失望。应该怎么说?我说,恨铁不成钢。


我读完这封信,也有点不知所措。克里斯蒂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儿变态。

我说,你希望我找威廉谈谈吗?

女孩叹了口气,然后说,不,不用了。他应该不知道这封信在我这儿。我,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谢谢你,阿伦。


克里斯蒂并没有和威廉分手。这一年的五月,一个燥热的下午。我看见他俩出现在一支游行的队伍里。凌晨的时候,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北约轰炸。下午高校学生就组织了抗议游行。国际友人的声援,是被欢迎的。威廉头上缠着白色的发带,T-Shirt用红漆写着“打倒NATO”,正在振臂高呼。克里斯蒂牵着他的衣襟,默默地跟着往前走。这两个黑头发的人,在这炽烈的队伍里,并没有一丝突兀。

因为这件事,威廉受到了亚美中心一部分留学生的抵制。当然不乏有另一些人将他当作英雄。但是,在这个时候,他选择了离开。

克里斯蒂再没有充足的理由跟着他了。


现在,威廉一边开着车,一边谈着这些往事。用举重若轻的口气,好像事不关己。

他甚至谈到那封信。他说,那是年轻时的想法。如果,将性看作一种产品,那么就如同买一包烟一样。阿伦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太缺乏系统了吗。只有一个假的秩序,随时都会崩溃。


威廉,你想过自己的未来么,比较确定的?我问。

威廉摇摇头,说,我比较能够确定的,是你的将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是个中产阶级的稳定生活,而且持续下去。

老福特在养老院门口停下。轮胎在沙地里摩擦出清晰粗粝的声响。威廉没有说多余的话,倒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这几天,他每天早上去酒店接我。载我一程,就继续向西开过去。他告诉我,这里是去C大的必经之途。

对于威廉和C大的联络,我知道的是,那是他的母校。威廉两年前在那里拿到了学位,历史学博士。


陆老先生今天的气色,似乎不很好。

我帮他拉开了窗帘,然后把轮椅的靠背直起来。他将一个暖手袋从毯子底下抽出来,紧了紧盖子,又塞进去。

他垂了一下眼皮,用很小的声音说,小伙子,有时候,真觉得活下去没什么意思。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应答。这时候,一个护士走进来,将两颗药放在他手里,看着他就着水吃下去。

一些水从他的嘴角边流下来,顺着下巴滴到围巾上。

我问,哪里不舒服?

他抬起头,让护士给他擦了擦嘴。然后对我说,胃气。

护士说,可能是昨天吃了太多的红豆粥……

陆先生摇摇头,说,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候就这样。那个时候,什么难受都可以忍。现在忍下去,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护士嘴张一下,没有再说话。拿起空杯子,走掉了。

陆老先生阖上眼睛,很久。窗户外面有不知名的鸟的叫声,急促而婉转。听起来是有盼望的。鸟似乎在树丛里,但是树叶太茂密,什么也看不见。

转过头,发现陆先生正看着我,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长舒了一口气,说,年轻多好。

我问,您好些了吗?

他点了头,说,这些西药,其实不很济事。有个土方子,是管用的。用陈皮泡水。可是,这些洋鬼子,哪里懂得腌陈皮。

我说,嗯,我知道,这是我们南方的方子。

是,是你们南方人教给我的。可是这人也不在了。他抬起头,我顺着他眼光看过去,看到书架上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个清秀的女人,衣着还是老旧的样子。

是您太太?我问。

他点点头,说,我唯一的亲人,我幼无父母,老无子女。


这话是被他微笑着说出来了。听的人却不好受。我说,上次您交给我的那些信,我复印了一份。这些还给您。他仍然挂着笑容,说,你留着吧,我也带不走。

我拿出那只信封,小心地将有些发脆的纸页取出来,展开。对陆先生说,有几张照片,时间似乎不大对。这张,应该是您去法国之前拍的吧。您看,就是这张。

照片上三个青年人。中间是我的祖父,穿着有些臃肿的黑色长袍,背着手,面目是惯常的严峻。旁边是陆先生,手里拎着一只行李箱,眼神有些散。还有一位更年轻,却也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

背景很模糊,看不清楚,只辨得出一角黛青色的屋顶轮廓。


陆先生接过照片,扶一扶花镜,想要看得仔细些。

他的手,抖了一下。

他将照片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说,时间是对的。我从法国回来过一次,最后一次回中国。

哦?我问,是回来探亲?

他犹豫了。取下了眼镜,握在手里,没有声音。许久后,轻轻地说:奔丧。


外面传来硬物点击地板的声音,渐渐清晰。大概是一根拐杖,艰难地挪动。声响由远及近,经过我们的门口,然后又慢慢地萎缩,消失在空气里头了。

其实,这张照片可以不拍,都没有心情拍。可是,如果不拍,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陆老先生又将那张照片举起。正午的光线照射进来,照片也跟着明亮起来。人的脸色,似乎也明朗了。


他说,毛果,你把那张像拿过来。

他指一指书架。我走过去,将这张照相取下来。相框是包银的,摸上去,一阵凉。

陆先生揭起膝上盖的羊毛毯,用手指卷起一角,擦了擦相框上的玻璃。擦得很轻,似乎怕弄疼了照片上的人。他的目光也变得温柔。他把照相递给我,然后说:

好好看看,她本来应当做你的祖母。


我猛然抬起头。

陆老先生正含笑看着我,表情平和,仿佛是在问我是否吃过早餐。


照片上的女人,有光洁的额头。很瘦,苍白着脸。嘴唇却很丰润,笑意藏在唇角里,人就生动起来了。

陆先生又抚摸了照片,说,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读书那会儿,我和你爷爷交情很深。他长我三岁,又是班长。大小事都很照顾。你爷爷面相冷,性情其实是很好的。我一个人从北京来,年纪又轻,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得。就是想学画。

全蒙他帮带,功课才会上去,他是我的半个老师。

我说,爷爷留下的东西里,没提到过您。

你们家应该有一些署名L.C的画稿,那是我画的。

你爷爷好金石,是西泠印社的常客。虽然是青年,却很受礼遇。有些楹联酬唱的机会,他也会带上我。我也很乐得去见世面。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了年轻小姐过来,问我们哪位是毛先生。你祖父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你祖父只点了头。我却留了心。这小姐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回来路上,又说起。你祖父就说,这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我就说,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我知道你爷爷对吴小姐有好感。可是你知道他的性情,不会说出来。而我,这时候就很受煎熬。“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

到了夏末的时候,吴小姐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请我转给你祖父,并说她开学,就要回南京去了。

我走到路上,恍惚得很。看那信封上,没有别的字。只有一方印鉴,篆着“思阅”,是吴小姐的字。我终于打开信。信不很长,意思却十分明白。吴小姐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希望你祖父去送她。她有些话要说。

最后的落款下面,又是一方鉴,辨得出是“不负金陵”四个字。

那时候的我,是比你现在还年轻。绝望之下,我在白堤上走来走去。走到最后,把信放进了衣兜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火车站。告诉吴小姐,你祖父有急事来不了,托我代致问候。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突然就暗了下去,死灰一样。

以后,我就给她写信。开始,是赎罪的心。慢慢地,也就坦然了。因为她,我又去了南京。这时候,你祖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也没有多话,还写了信给南京的亲戚,让我寄宿在他们家里。

后来,我们结了婚。当天晚上,我就将这件事和她说了。她也没有说话,好像原谅了我。

我们结婚第二年,我通过了公费去法国留学的考试。拿到通知书,心里踌躇得很。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痛苦。我借着酒劲儿,跟你祖父说,不去法国,我会死。求你能照顾她。

第二天,我知道你祖父接受了中央大学的聘书。我清楚,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她已经在中央大学留校,在图书馆做管理员。


去了巴黎半年,有天夜里接到电话。我还记得,是凌晨四点。是个男人的声音,告诉我,吴思阅已经不行了。难产。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大概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吧。我就记得我先坐火车,在意大利的拿波里上了船。

我甚至没有等到她的葬礼。我是她的丈夫。

她身边没有离开过的男人,是你的祖父。

在火车站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快要上车的时候,我腿下一软,跪在了你祖父面前。

你祖父扶起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在这也几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过家庭。不是不想有,是我不配。


陆老先生拿起那张合影,放在膝盖上。阖了眼睛,头也往后仰过去。

这时候,外面的阳光令人目眩,有一道光斑正照射在陆先生的脸上,抖动了一下。那是树的影。

四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恰到好处。

我说,陆爷爷。

陆老先生没有应我,只是艰难地抬起头。他将那只相框后面的起钉掰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说,你拿去吧,替你爷爷收着它。

这是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十分娟秀的楷书。印鉴已经暗沉,盖得很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我走出养老院的时候,远处隐隐地传来爵士乐的声音。这声音老旧而热闹。听得出,是Louis Armstrong的Hello Dolly。It's so nice to have you back where you belong(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属于你的地方)。是六十年代的兴高采烈。


我拨通了威廉的电话。

威廉的声音有些懒。他说,嗨,小伙子。

我问他在哪里。

他说,我在海边晒太阳。

我说,你不是在C大吗?

他开始“嘿嘿”地笑。笑得让我不知所措。威廉说,我大概没对你说过,C大除了有北美最大的人类学博物馆,还有一个很棒的海滩。

我说,威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说,那就过来说吧。你整天窝在旧房子里,也应该晒一晒,去去霉湿气。


Broadway(主路),坐上巴士。摇摇晃晃地快要睡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公路两边出现了高耸的树。我打了电话给威廉。他说,快到了,过了Pacic Spirit Park((太平洋精神公园),就是校区。景致的确和downtown(市区)不同,多了一些田园味,像是个独立的小镇。终点站就是C大,University Loop(大学环站)。这校园是当公园建设的,阔大整齐。沿着University Blvd(大学大道),建筑与宿舍,有了年纪,但并不显旧。大约因为四周的设施清新,都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说起来也算是十步一景,只是没太多观光的心情。

在Marine Drive(海滨大道)上坡走了一段。走得有点疲,就跟一个中年人问路。他热情地做了指引,甚至往前带了我几步。临了教授模样的男人和我握手,让我enjoy(享受)下午的好时光。

这就看到威廉说的去向海滩的入口。几个年轻人正停下单车。他们背着背囊,上面挂着大瓶的蒸馏水。一个亚洲面孔的青年,手里转着一只色彩明艳的沙滩排球,问我要不要加入。我说,我要找我的朋友。他说,等会儿带你的朋友一起来,人多比较好玩儿。

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往下走,边聊一些闲话。地势很陡峭,镶了原木的阶梯,掩在密匝匝的树林里。路长而曲折,因为风景好,却并不很沉闷。沿路有一些手工粗豪的木凳,靠背上却雕着精致的图腾和原住民的脸。

海滩渐渐看见了,却是赤灰色,有些发脏。一个镶了鼻环的女孩,欢呼了一下,把背囊向沙滩的方向扔过去。这时候,没有了两旁的浓荫,阳光突然烈起来。我眼前晃了一下。再睁开,看见两个中年人走过来。先生挽着太太的手,是很恩爱的样子。但是,眼前的一幕还是对我造成了打击。他们身无寸缕。太太只戴了一顶粉色的巴拿马草帽。稍显走形的背影,也已被艳阳晒成了粉红色。我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这时候,电话响起。威廉先是在那头放纵地笑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小伙子,别发呆了,我看见你了。往南走。下来,一直往南走。

沙很厚,但是粗粝,很扎脚。我把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沙就滚烫地钻进脚趾缝里去。

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粗大的原木。有一些招展的颜色热烈的布幔,在海风里鼓荡得好像万国旗。

除此之外,景致与大部分的沙滩并没有两样。只是这海滩上大部分的人,全身赤裸着。或卧或站,谈笑自若。

几个孩子斜刺着跑过来,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摇摇晃晃地,撞到我身上。年轻的母亲走过来,抱起孩子,对我说抱歉,声音很甜美。我低着头,这时候有大声的呼喊解救了我:Hey,阿伦,我在这里。

威廉遥遥地朝我挥手,手里举着一只啤酒瓶。我走过去,发现他身边还靠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女人。自然,两个人都没有穿任何东西。我一时有些尴尬。我说,威廉,这……这是什么地方。

威廉正在招呼一个小贩。小贩在脖子上挂着一只便携的冰箱,身上却也是一丝不挂。威廉说,伙计,再来瓶啤酒。对,这个牌子。

威廉用牙将啤酒瓶启开,塞到我手里,大声说,Wreck Beach欢迎你。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朋友说过的天体海滩。只是没想到,深藏在加西的第一学府。

女人戴着墨镜,对我颔首微笑。我没有理由不正视她。威廉将她的手握得紧一点,说,我的女朋友,路易莎。这样介绍你们见面,是不是有点情调特别?

我感到自己笑得有些勉强,说,是,有点特别。

威廉说,不过呢,你在这里不应当太特别。小伙子,学着释放一下自己的身体吧。这是个美好的地方。

别难为你的朋友了。路易莎的声音很好听,是淳厚的女中音。这时候她摘下了墨镜,原来是很温柔的灰色眼睛。她说,这里,穿与不穿都是optional(随意的)。所谓的自由,就是多了一点选择而已。

威廉笑笑说,阿伦,像《围城》说的,你可以选择“局部真理”。

我说,好吧。我脱了T-shirt和牛仔裤。还是留下了底裤。这是一条被香港人称作“孖烟囱”的底裤。式样老土,引起了威廉的嘲笑。我也只有认了。

身后响起口哨声。是刚才同我取径而下的那群年轻男女,这时候已经搭了网,打起了排球。他们正在西方人的好年纪,身体的确都是很美的。况且动静之间,没有一丝造作,浑然天成。

远处有些嘈杂,有个男人慷慨激昂,站在赤裸的人群中。威廉说,总是有人把这里当做演说台。近旁,就有很浑厚的男声,击一下掌,说:No Politics(不谈政治)!

我身边一对老年夫妇。老先生很认真地在给妻子涂太阳油。他们很老了,肌肤松垮,有些颓败。表情并不颓唐,是祥和生动的样子。

这时候,我已经和路易莎谈了许多。由香港说到南京。路易莎谈起了张纯如。她说她曾经见过张,她懂得这女人和这城市间血脉一样的联系。老先生听了,突然停止了动作,对我说,南京是个让人愿意为它付出的城市。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生在南京,也死在南京。那真是个令人窒息的年代。但他们印象中,这城市是完好的。

威廉拨弄吉他,唱起了一支歌,是Sting的Field of Gold(《金色麦田》)。我们都停止了交谈,静静地听他唱。听着听着,唱到“爱人如西风而动”,路易莎轻轻地和上去。

声音交缠。这时候太阳也收敛了,海风吹过来,将这声音漾到很远的地方。在光线底下,路易莎看得出一些年纪了。她的美,并不是柔美,而是一种健壮坚强的美。她与威廉依偎着,头发与威廉的大胡子融为一体。一时间让我感觉,仿佛是当年的列侬与大野洋子。六十年代的陈旧画面,同样的赤裸依偎。

这时候,我听见威廉清晰地说,阿伦,人不应该背负这么多东西。


我们在一间希腊餐厅吃了晚饭。路易莎先走了,说要去她父母那里。

威廉问我说,愿不愿意陪他去接个人。

我说,好。

在发动引擎的那一剎那,威廉说,我很爱她。

她是我导师的女儿。威廉说,比我大八岁。我愿意为她放弃婚姻,我指的是,他们希望的婚姻。


车在爱德华王道上开了很久,我和威廉都没有再说话。

大约十几分钟后,在灰红相间的民居停下。栅栏后的一条黑狗开始狂吠。威廉下车,拉开木栅门。狗跑过来,他轻轻拍拍它的头,说了一句什么。狗变得很安静,绕着他的膝下兜起了圈子。

这时候房门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出现,身前是个戴着蓝色贝雷帽的小女孩。女孩向威廉跑过来。威廉和年轻女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是道别。威廉抱着小女孩,向车走过来。

小女孩在我身旁坐下。威廉帮她取下了帽子,扣上安全带,说,Snow White(白雪公主),乖乖坐好了别动。

女孩很安静,她好奇地张望了我一眼,眼神又躲开去。

我对她笑一笑。这时候,威廉将车灯调得暗了些。我还是看清楚了她的脸。这是个漂亮的孩子,皮肤异乎寻常的白。额角的部分,几乎可以看见蓝色的血管。然而,她的头发与眉毛,也是白色的。头发十分丰盛,雪一样堆积在肩头。

她眯着眼睛,和我对视。短暂的陌生之后,突然也笑了,很甜美。她的瞳仁,是极浅的石青色。

Hey,蒂芙妮,今天乖不乖?威廉边开车,边问。

女孩没有答他,手指开始捻起我背包上的一只登山索。威廉笑了,说,这孩子喜欢你。她平时是很怕人的。

蒂芙妮,记得爸爸跟你说过阿伦叔叔吗。爸爸在中国的好朋友。

我和这个叫蒂芙妮的孩子同时抬起头。

蒂芙妮轻轻地重复:阿伦……中国。“中国”二字,我听到她用普通话说出来,发音十分标准。

威廉说,宝贝儿,我们邀请阿伦叔叔来家里作客好不好?

蒂芙妮低着头,嘴里还在重复着“阿伦”“中国”两个词。同时手指努力地动作着,似乎想将那只登山索打开。

我轻轻将登山索拆松了。蒂芙妮顺利地拉开了它,然后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芒,对我笑。笑得很好看,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说,她会说中文?

Hey,蒂芙妮。我们给叔叔表演一段绕口令,你最喜欢的那段。后视镜里看得到威廉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温柔。

女孩儿坐坐好。神情似乎也严肃起来,开始认真地念起一段绕口令: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扁担要绑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

她念完了。尽管念得很慢,但是十分清晰。威廉说,阿伦叔叔给我们鼓鼓掌啊。

我于是使劲地拍起了手掌。

然而,女孩并没有停止,再一次念起了这段绕口令。她直视前方,目光冷静,嘴唇柔软地开合。看样子,并不是为了博得更多的掌声。

当她重复到第五遍的时候。我终于轻轻地说,蒂芙妮……

威廉回过头,用眼神制止了我。

蒂芙妮面无表情,将这个扁担与板凳的故事重复下去。我无声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这孩子像是一架开了马达的机器,无法停止。

车开进一条人烟稀少的窄路。周围变得很安静,这时候,只剩下有些发颤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心底一阵凉。

蒂芙妮终于累了,声音慢慢变得微弱。她蜷了一下身体,靠在我的膝盖上,睡着了。

“我的女儿。”过了好一会儿,威廉说。

我说,嗯,没听你提起过。

是我和前女友的孩子。威廉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分手以后,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虽然,生得不是太好,是吗?

我说,你教会她说中文。

嗯。威廉说,会比一般孩子艰难些。但是她说得不错。

蒂芙妮轻轻颤抖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我抚摸了她雪白的头发。

每个星期,我会接她到家里来过周末。我没办法得到孩子的监护权。我和她母亲分手的原因,是她发现了我藏在洗手间水箱里的一包可卡因和针管。

威廉顿一顿,也因为这,我们讨论过要不要生下孩子。


车上了三十三街,因为前面交通阻塞。问起来,说是一棵枞树倒下,横在了马路上。大概是树龄太老,树干里已经朽蚀得厉害。

威廉倒车,准备改道。嘴里说,这么大的树,最好不要浪费,可以用来做市政厅的圣诞树。

这样到了威廉的居所,天已经很晚。隔着车窗,看到这房子的轮廓,我还是有些吃惊。对一个单身汉来说,这房子大得不合情理。然而,即使在夜色里,还是能看得出颓败来。

蒂芙妮没有醒。威廉抱着她,轻手轻脚地在前面走。我们踩着一地的树叶,沙沙地响。一只猫突然从树丛中钻出来,发出凄厉的一声叫。

威廉打开门,猫也跟着走进来。

屋里是中西合璧的格局。黄花梨的圈椅上摆着中东风的靠垫。壁炉上有一台红木的座钟,这时候“当”地响了一下。还算整齐,只是沙发附近散落了一些报纸,被门外的风吹得卷起了边。威廉把蒂芙妮放在沙发上。又稍微收拾了一下,让我坐下。

这时候,刚才那只猫坐在了报纸上,眼睛愣愣地盯着我。我看出来,这是一只品种很好的暹逻猫。然而毛色杂乱,大概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我说,这是你的猫吗?

威廉远远地探一下头,你说龙宝吗?是我爷爷的老伙计。爷爷过世后,它就不怎么回家了。今天大概是故地重游。


威廉举着一瓶Ice Wine(冰酒)和两只酒杯,让我招呼自己。然后转身又离开,听得到他在厨房里翻找。

再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鲭鱼罐头。他一边用起子开罐头,一边说,伙计,过期了三天,希望你别嫌弃。

龙宝试探着走过来,闻一闻,并没有嫌弃,一阵狼吞虎咽。

威廉弯着腰,眼睛定定地看它,轻声说,你还知道回来。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它的背。然而,龙宝颤抖了一下,忽然跳开去,跳到沙发靠背上,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咕噜声。尾巴也竖起来,旗杆一样。

威廉仍然弯着腰,静止着,手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里已黯淡得很。

这样相持了几十秒,龙宝一跃而下,快速地从门口奔跑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威廉后退着,慢慢挪到沙发跟前,坐下,是颓然的样子。


这时候,蒂芙妮醒了。

威廉走过去,抱起她,要带她去睡房。女孩儿惺忪着眼睛,但是没有忘记挣扎。她从父亲身上滑下来,走到我身边,蜷起膝盖,望着我。

威廉说,好吧,宝贝儿,那爸爸去忙一会儿。你来陪阿伦叔叔。


威廉从壁炉上拿了一盒跳棋。

我想这还不错。对于哄小孩儿,是需要心得和经验的。

我选了蓝色的棋子,蒂芙妮把红色的棋子一粒一粒地摆在面前的格子里。


威廉走之前,打开了墙角的电唱机。这机器样式老旧,镌着流云一样的图案。唱片转动,发出哧哧的声响。好像年迈的人咳嗽时胸腔里的共鸣。音乐浮现出来,From the New World (《自新大陆》),德沃夏克若干年前的怀乡曲。这时候,听起来沉厚持重,也是老迈寂寞的。

我愣着神,低下头。蒂芙妮已经摆好了棋子,老老实实地坐着。雪白的头发,发着浅浅的蓝色光芒。

我说,蒂芙妮,我们开始吧。


然而,我很快发现,蒂芙妮走棋,并没有规则可言。或者说,她的规则,就是跟随。在我走出一步的时候,她就将她的棋子跟在后面。前后左右,亦步亦趋。

当我跳棋的时候,她开始不知所措,好像突然被抛弃了。我只好又挪了一颗棋子到红色棋的边上来。

然后,就是又一轮的亦步亦趋。

这是没有进展的棋局。

然而,蒂芙妮是乐在其中的。她走一步,就看一看我,眼里有光。


不知什么时候,威廉站在身后。

他看看我们,笑一笑,并没有多说话。只是换了一张唱片。

音乐响起。

大段的钢琴独奏,然后出现大提琴与洞箫,沉郁回扬。若隐若现的鼓点,也不是西洋风。几种乐器,此起彼伏、缠绕。魔一样的韵律。

蒂芙妮很安静,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伸出胳膊,说,爸爸。

威廉走过来,弯下腰,抱起蒂芙妮。蒂芙妮的手勾住父亲的脖子。威廉说,宝贝儿,跟叔叔说晚安。

蒂芙妮抿一抿嘴唇,将头埋在父亲的肩头。只看得见一丛银白的头发。


我终于有些好奇,捡起唱片封套。是一个女人的侧影,看不清面目,但轮廓清朗。标题是《木兰》,作曲者是陌生的名字。


威廉说,这孩子,终于肯睡了。

Vivian Lee是谁?我问。

威廉说,蒂芙妮的妈妈。说起来,这张黑胶唱片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也是她唯一的作品。

我说,是好音乐,她很有天分。

威廉点点头,说,嗯,可惜了。现在在投行里做基金经理。不过,她总觉得可惜的是我。

我说,这张唱片,有没有公开发行过。

威廉笑一下,说,呵呵,没必要让那么多人听到。至少,还可以做蒂芙妮的催眠曲。


好了,阿伦,房间收拾好了,你也去睡。我还没忙完。

我说,这么晚了还要忙。

他说,对了,这个案子差不多做完了,要不你帮我看看。

我有些茫然,我?

跟去了他的书房,发现巨大的iMac显示屏上是一只奔跑的恐龙。上面骑着身披铠甲、英姿飒爽的白发女人。

我更加茫然,这,是你的工作?

威廉说,呵呵,我也得有些生计。要不拿什么吃饭。玩了这么多年的电脑游戏,总算派上了用场。设计电玩程序,也算是寓工于乐。

我们开始试玩这个游戏。平心而论,这是很不错的设计。虽不外乎传奇路线,但情节缜密,个性鲜明。快捷键功能多元且强大。大致上是奥德赛式的回乡记架构。主角换成了女人,是一位元朝的公主,身边还有个类似桑丘的小太监。我心里默默地想,做电脑主板的家族企业,出了威廉,算是剑走偏锋,收之桑榆。

到了后来,我们都有些忘记了测试游戏的初衷,打得十分酣畅。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两个青年人,守着一堆翻版电玩软件,在亚美中心的宿舍里虚度时光。

就在这时,游戏在攻陷城堡的部分卡住了。邪恶的蕨类植物蔓延地生长开来,将英雄的公主缠住。公主呆呆地骑在马上,不知所措。主菜单键也失了灵。

威廉叹了口气,有些失神。他摸一摸头,说,差点忘了还没做完。我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威廉戴上了一副黑边眼镜,脸孔有些陌生起来。

他对我说,阿伦,你去睡吧。

我走到门口,想起来又问,嘿,主人公的名字,是不是叫蒂芙妮。

威廉转过头,咧开嘴笑了,说,还能是谁?

我躺在床上。这里的夜是很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大概就是常说的“死寂”。间或有不知名的鸟,仓促地叫了一声,很快又被更浓重的夜色湮没。

因为白天太乏,我很快就睡过去了。

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钟“当”的一声响。因为隔得远,其实很恍惚。远远地,却有淡淡的焦味传过来。

我心里一动,起了身,走出去。

先看到的,是威廉的背影。

条案上燃着两支白色的蜡烛,虽然火焰微弱,仍清晰地看见光晕中的黑相框。照相是个面目祥和的老人,嘴角有由衷的笑意。

像前摆了一只香炉,里面并没有香,插着三根纸烟。


威廉转过头来,看见我。眼睛是红的。

蜡烛也灭了。威廉重新燃上,又从案上拿起一只绿色的盒子。打开,取出一根纸烟,就着烛火点上。又点了另一根,递给我。

兄弟,陪我抽一根。他说。

我接过来。

这烟味道不冲,很醇厚。后劲儿却是有的。烟从鼻腔里游出来,有些凉和辛辣。

我问,这是什么烟。

威廉掸下烟灰,抽了一口,说,三炮台。爷爷年轻时候在天津做生意,爱抽这个。早就停产了。来了加拿大,我们就找烟草商,照老法定制。家里存了太多,爷爷走了,我就烧给他。

我说,威廉……

威廉摆摆手,没让我说下去。

香炉里的烟,已经燃尽了。


我和威廉,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露台的栏杆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叫作“三炮台”的香烟。

过了很久,天际有些发白。慢慢地,有浅红色的光亮,在夜色里氤出来。这光在蔓延、铺展,照到我们身上了。


三天后,我启程回香港。

威廉开车送我去机场。

在安检入口,威廉仍然给我一个拥抱。或许觉得不够有力,就又抱了一下。

兄弟,好好保重。他说。

我说,你也是。

已经走进去,威廉又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

远远地,威廉做了一个碰拳头的手势。我回了他一个。他笑一下,点点头。转身离开。


飞机的轰鸣声里,我看见这城市,在我身后退远了。

戊子年秋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