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清阿叔(1)

老天爷的面孔还极模糊,长伯伯就起来了。起来了不干事,开了大门坐在门槛上,抚着膝头吸旱烟。片刻吸完,边站起来边把烟杯插在裤腰头,然后跨下阶沿石,就近站定,仰起头呆呆看着远方,好像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想,他那眼光是散神的,一看便知道他没有心事。不过这时候他的样子显得特别高,村子上的人不知为什么把高说成长,都叫他长伯伯。只有我不。他是我爸爸的亲弟弟,应该叫他叔叔,叫伯伯就叫乱了。但是叫叔叔他往往不答应,以为是叫的别人,所以我只好连着他的名字叫,叫他老清阿叔。那时候我年纪小,以为老清就是他的名字。其实错了,他的大名是清泉,因为排行最小,才照“老来子”的惯例,在名字上冠个老字,叫他老清。这“老”其实就是“更小”的意思,常州人把孩子称“老小”,很有小看对方的味道。所以,老清这名字,只该让他父辈或同辈叫,不该让我小辈叫,然而我却一直如此叫他。我们都不懂这规矩,不以为悖。奇怪的是旁人也从不曾纠正我,连做老师的爸爸也如此。这大概是因为我的老清阿叔,众人都没把他当大人看,虽然他的女儿还比我大一岁。

总之,老清阿叔是村子上起身最早的一个,可是他并不多做事,一定要等到别人做了他才做,别人叫他做他才做。否则他一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想不到该做什么。这还是生活在旧社会,并非是吃了生产队的大锅饭才养成的惰性。从小他有一对能干的父母和两个能干的哥哥,四根柱子顶天立地,别说小小一个家,就是一个村,一个乡,他们的肩膀也都扛得起。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中国历史上,从农家走出来的显赫人物就有的是。老清的两个哥哥,一个从种田开始逐步开粮行、油坊发了财。一个先当老师、后来在县里边做了科长,都能干得很嘛!所以,老清或老清之流就命里注定了只能当小伙计,绝轮不到他当家,当家人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叫他做什么就不知道做什么,即使想到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还是不做也罢。反正锅里有,碗里也会有,吃现成饭省得多操心。如此看来,吃大锅饭思想也不是农业学大寨学出来的,倒是大寨的大锅饭思想是从老清阿叔那儿学得去的。不过老清阿叔当然不知道后来的事。他在大家庭里当小伙计,家事不作主,可也有无需当家人作主的事可以做,比如捕鱼、捉蟹、钓黄鳝、摸鸟窝、追兔子、斗蟋蟀、做弓铡黄鼠狼、架钢丝圈扣野鸡……他就把过剩的精力,消耗在这些上面。捉着了大家吃,提不着也不计较合算不合算。有时玩出了神,丢了应该干的正经活,给骂一顿甚至打几拳,也不在乎。不过这都是小孩子干的事,小孩子当正经事干都不要紧,可老清阿叔长大了还这么干。兄弟们分立了门户,他当了家,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孩子长成十多岁了还这么干,当正经事儿干,就脱脏了。弄得田都种不熟,年年欠收。所以村上人都说他还是个孩子。背后有人讥笑他是暗败子。而他始终不觉悟。也许就靠了这些,他倒保住了一颗童心。大人不喜欢,孩子可喜欢。他在干那些玩意儿的时候,总有一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头。他同孩子相处极自然,不摆架子也不厌烦,充分自由平等。他并不灵活,而且捕、捉、钓、套、追、铡……总难免有失误,因此有的孩子竟怪他手脚不快,这时候他也会提高喉咙反驳一声:“你的本事(领)大?你倒来试试!”可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真的罢了工要孩子的好看!我是最佩服他的,有一次亲眼看到捉在篓子里的一条大鲫鱼跳落水里去了,老清阿叔急忙纵身跃进水里,居然手到擒拿,又捉了上来。简直像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酒尚未冷,便提了人头去也。

我父亲跟他很不一样,架子大,爱教训人,把我教训得离他远远的,更加觉得阿叔的好处。只要他有空,我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玩什么我也玩什么。玩得忘了吃饭,父亲也不便说什么,因为是他弟弟带着我呀,他能说弟弟带坏了我吗!况且他也难得在家,对我知之甚少。凡涉及我和老清阿叔的事,我母亲也不向他告状,因为家中有许多事情,都还得靠老清阿叔帮忙呢。我母亲是从镇上嫁过来的,不大懂农活,连装一把镰刀或锄头柄,菜畦整好了下种籽,她都要对我说:“去叫阿叔来帮忙。”可见阿叔对我家是不可或缺的。况且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他也会背叛我而维护我父母的利益。例如有一年春节以后,快开学了,我父亲在晚餐时丢给我五角钱说:“把赌帐还掉,明天不许出门了,在家温课!”这话并没说错,他知道我春节里赌博(那时候是极普遍的现象,因为是旧社会嘛),怕我输了钱拖了债读书不安心,愿意替我还,用心良苦。可是他那种施舍的态度却伤害了我;再说我也没有输钱,无债一身轻。心气完全硬得起来。当下便把钱一推,说:“不要,我不欠别人的。”这一来。我也把父亲激怒了,他伸手就狠狠打了我一耳光。待第二记打上来,我已像兔子般溜了。溜了自然就要坚持不回去,吓一吓父亲,让他以后收敛点,莫随便打人。父亲果然急了,又不好意思来找,于是又用上了老清阿叔。老清阿叔当然很容易找到我,叫我跟他回去。我不依。他居然企图强迫。我一看不妙,拔脚就逃。他就追,我们在昏暗的麦苗地里赛跑,大约跑了二千米,还是我得了金牌,他空手回去了。我却不敢再上村去,无可奈何,就在坟圈里躺下来睡觉。一睡就熟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快要下雨了。这下子我再无办法,只得往村上跑,想找哪家屋檐下躲一躲。谁知刚到村头,猛不防上墙边头窜出一个人来,一言不发,把我拦腰一抱就走。吓得我大叫一声,随即马上知道了,这是老清阿叔;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塞进我的鼻孔来了。

他把我挟持回去后,当夜我被父亲揿在床上狠狠打了一顿屁股。恨得我长久不理老清阿叔。但从此以后,我的长跑倒出了名。人家取笑老清阿叔说:“长伯伯,你的脚生得那么长,连个小孩子都追不着,算什么?”老清阿叔就提高喉咙反驳道: “你也去追追试试看!脚长有什么用!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像野鸡一样埋着头朝前直攻……你倒说得容易呢!”

老清阿叔可以算做我童年时代最有影响的伴侣之一。我有许多爱好,就是受了他的熏陶。比如捕鱼吧,后来简直成了我的癖好。五十岁离开农村以前,凡碰到有捕鱼的机会,不管寒冬腊月,我都甘愿赤脚上河去捉,不是为了嘴馋,主要是想过一过捕鱼的清头。很小的时侯,我就背着鱼篓跟着老清阿叔转,不久就玩起力所能及的各种渔具来,终至于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有一次几十个人在一条长河里捕鱼,老清阿叔用网赶,我用渔罩。老清阿叔眼尖,看见长河另一头有条大鱼尾巴出水扇了一下,便招呼我跟他跑过去。到了那里,我第二次下罩,便激动地大喊:“老清阿叔,在里面了!”我的意思当然是“鱼被我罩在里面了”。当时却有人描了一句: “老清阿叔在里面了”,弄得许多人笑话我。这样兴奋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次。然而捉到了鱼也并不都有好结果,就拿那一次说吧,我记得回家以后,失业在家(当时已沦陷了)的父亲毫无兴趣地说:“捉什么鱼呢,没有一滴油,怎么烧?白起劲!”母亲心软,见我气得要哭,连忙说:“送到外公家去吧,外公爱吃。”我就拎着鱼跑到镇上外公家。外公看了很高兴,但是摇摇头说:“今天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不吃荤腥的。天气这么热,这鱼又留不到明天吃,怎么办呢?”大家眼睁睁看着这条鱼,倒像平添了许多愁。我真的流出了眼泪,一串串的,这才使大舅舅的脑袋瓜像上了点油一般活络起来,他说:“去送给街北的杨先生吧!”杨先生是外公的老朋友,外公马上说:“对,杨先生是基督教,不信观音菩萨的。”于是大舅舅便送去。回来说:“杨先生收了,还说谢谢你家大外甥。”就这样,一条大鱼被基督教吃去了。

我十岁那年冬天,为了捉鱼的事,还同老清阿叔大闹了一场。有天晚上,我找他不见,听婶婶说:“他会(同)了几个人,到河对岸蒲沟里扉水捉鱼去了。”我听了就动气,他提鱼为什么不喊我同去呢?回去告诉母亲,母亲说:“回水要有一夜才能提鱼呢,你明天早晨去看看吧。”我想这是个好主意h全没想到人家辛辛苦苦商干了水,我是不该去捉鱼的。大概以为有老清阿叔在那里,我就去得。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那儿,隔着一条河看见他们还在回水,鱼还没有捉,来得正是时候。便喊阿叔摆渡。谁知喊来喊去,他全不理睬,只管库水。我就哭,一面哭一面喊,一面喊一面吵,一直吵到我明白他不会来摆我了。于是气极而骂。骂得心头火起,全不顾天寒地冻,穿着棉袄棉裤就往河面一跳,狗爬式游过去。游到一半,裤袄里全吃进了水,游不动了。这时才见老清阿叔的船划到河心,他大概是吓坏了,脸白得脱色,一伸手便把我拎上了船。我仍骂不绝口,可是在水里还好,一上船,西北风像尖刀,刺骨地冷,冷得马上要冻住了。牙齿得得地打架,骂人的话也不连贯了。老清阿叔很快把我送到岸上临时搭的草棚里,剥了我的衣服把我狱在被窝里,气急地哑声说了句:“不讲理,没见过你这种老小!”便出去回水了。我冷得没收罗,一路抖下去收不住,用控制不住的嘴巴大骂了老清阿叔半天,究竟骂了什么却一点也记不得了。只是从此以后,老清阿叔捉鱼再也不会忘了叫我。我的名气也闹大了(那时候还没有冬泳这个运动项目,我是创世纪的),都知道我脾气丑,不好惹。尽量同我拉开距离,敬鬼神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