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三章 边境

边境。

世界的边缘。大雪覆盖了山峰和松林,大地当中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淌过起伏的牧场、熙攘的城市和广茂的森林,森林让位给高高的草浪。草地渐薄,之后,一无所有,仅有一片空旷,仅有风吹积起的一道道不断移动的沙丘。沙丘之外悬着来世之境的迷雾,以无法视物的石头双眼永远盯着这片迷雾的,是看守者。

这些被定罪的人们被以魔法变成了石头雕像,凝结的身体里却仍有生机。看守者高达三十尺,男男女女两两之间都相距二十尺。他们几乎都是触媒圣徒。对法师的处罚是流放到来世之境,容许一个强大的法师留在世上过于危险,即使是以凝结的形态也一样不安全。但卑微的触媒圣徒则是另一回事,当决定边境应当有守卫的时候,这看起来就像是提供给他们最合适最相称的职位。

这些沉默的人们,他们有些人已经在这飞舞刺人的风沙之中矗立了好几个世纪,他们在守望着什么?如果他们看到飘游的雾中出现了什么,会怎么做?没有人知道。答案早已被遗忘。迷雾之外只有来世之境——死亡的国度,从来没有人从那个国度回来过。

边境之地位于辛姆哈伦东部,是旭日升起时阳光最先照耀到的大地。朝阳升起时,阳光是珍珠的哑灰色,它在浓雾帘幕后方闪烁,连天空的火球也无法烧尽这样的浓雾。接下来,闪着苍白冰冷光辉的太阳就像一个鬼魂一般,微光朦胧地现身在迷雾与清澈蓝天分野的地平线上。当朝阳最终摆脱死亡之国,它的光芒急射而出,欣慰地倾落到下面的大地上,为辛姆哈伦的众生带来新的一天。

就是那个时刻,当朝阳第一缕明亮的阳光落到地面时,乔朗的血肉之躯将成为坚石。

因此在灰暗的晨曦中,这个庄严仪式的参与者与见证人渐渐聚集在沙丘上。需要有二十五名触媒圣徒赐予行刑官生命之力,以完成转化之刑,这一批男男女女最先到达。虽说通常要求召来辛姆哈伦各个地方的圣徒以代表全体参与,但这次审判太仓促,这些触媒圣徒全都来自圣山。很多年轻一辈从来没见过这种仪式,年长一辈则大部分人都已将之遗忘。被选中参与典礼的触媒圣徒们都睡意朦胧,脚步不稳地从传送廊走上沙地,很多人还在手里捧着书,匆忙学习着仪式的各个步骤。

接着到达的是行刑官。一位强有力的法师,杜克锡司顶层人物中的一位,他是属于触媒圣徒的巫术士。他只为他们效力,不仅掌管着圣山的安全,也负起如同此事的职责。他的黑袍在这种场合下转成了审判的灰色。行刑官默不作声地从传送廊走出,他独自一人,脸被兜帽盖住。触媒圣徒们不快地看着他,避开他,匆匆忙忙从他面前闪开。他则根本不注意他们。他两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本身就像是立在沙地中的石像,也许是正在心里练习将要施用的复杂咒语,也许是在聚集施法时所需的精神与肉体的巨大力量。

接着从传送廊走出的是两位杜克锡司,护送着一名男子和一名少女。那名男子若不是一脸疲惫隐忍,会显出一份贵族气质,而那名少女看起来已濒临崩溃。少女挣脱巫术士,贴到父亲身上。一看到那些看守者的石像,她悲痛地哭起来。她的父亲用双臂撑住她,不然她可能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几个触媒圣徒摇着头,好几个年长的圣徒则想上前去给她艾敏的安慰与祝福。但那位小姐就像对待杜克锡司一样背对他们,埋头在父亲胸前,不肯看他们。

陪着这两位前来的巫术士将他俩带到沙地上,旁边是一块匆忙画上了某个标记的空地。小姐一看到那个标记——有九根条幅的轮子——她就晕倒了。有人急忙去传唤一名塞尔达拉。

枢机是接着到的,走出传送廊时才想起将自己办公时穿的银边白袍转成审判时的银边灰袍。枢机走向几位年轻的触媒圣徒,圣徒们谦恭地向他行礼。枢机瞄了一眼慢慢亮起来的迷雾,皱起了眉。无意间能听到他生气地抱怨他们的动作比进度要求的迟了。他聚齐二十五名本教团的成员,让他们围着车轮标记排出一个环。当圣徒们都站在令他满意的位置,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袍色转灰之后,枢机向行刑官行礼,行刑官庄严地慢步走到圆环中间属于他的位置。

一切准备就绪。枢机通过传送廊向圣山传话,接着,过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一阵等待之后,传送廊打开了。大家都以为主教要到了,人人都转过头去,紧张地望着出口。但是来的不过是那位照看年轻小姐的塞尔达拉。这让人稍微分散了些注意力。小姐被喂了些滋补剂,过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她惨白的脸上,血色若有似无。

围成一圈的触媒圣徒们不安了一阵,枢机拧起眉,记下那些最不老实的人。不过他们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传送廊再次打开,张开一个空无一物的洞。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最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走出传送廊的,是皇帝。人人都惊惶不安的时候,洞口一颤,女皇也出现了。她坐在一张有雪白翅膀的椅子上,她的双眼直直望向来世之境。许多人事后(在她的死讯被正式宣布之后)均急切地悄声议论各种事,像是怀念她的遗体,而不是她。这两位独自前来,没有带任何护卫,皇帝悬在沙地上空,期盼地四下张望。

枢机惊得目瞪口呆,触媒圣徒们惊惶失措地面面相觑。这甚至引起了那名小姐的注意,她抬起头看向皇室夫妇——尤其是死去的女皇——然后连忙避开目光,打了个冷颤。只有行刑官不为所动,扣着兜帽的头部仍面对着前方,藏在阴影中的双眼紧盯着人环。

最后,枢机从触媒圣徒的圆环边走开,迟疑地朝皇帝走去,虽说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运的是,就在这时,传送廊又一次打开了。出现的是凡亚主教和那位狄康杜克,他俩赤红和猩红的长袍就像是泼溅在雪白沙地上的血渍。

两人看到皇帝与他的妻子时,相当明显地后退了一步。

“他在这里做什么?”凡亚主教悄声问道,愤怒地瞄了赞维尔亲王一眼。

“我不知道。”巫术士冷冷地回答,同样瞄了凡亚主教一眼。“也许他需要找点小乐子。”

“圣山的墙既有耳目也有喉舌。”主教恼火地说着,看到狄康杜克眼中清晰的怀疑神色时,他的脸红了。“他已经知道真相了。”

赞维尔一时间像是失去了他广为人知的镇定神色,这让主教很满意。

他凑近凡亚悄声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说了出来,如果他当着皇帝的面让这些人知道——”

“他不会。”凡亚打断他的话。他自鸣得意地抿起嘴,目光斜向塞缪尔斯勋爵和他的女儿,那两人正被人遗忘地站在圣徒们的人环之后。

赞维尔明白了主教的用意,松了口气。“那个年轻人知道她在这里吗?”

“不知道。我们希望看到她时的震惊能让他闭嘴。如果他想出声,那个触媒圣徒,沙里昂神父会警告他,那位小姐要为此受苦。”

“唔。”巫术士只是这么回答。但这声音有着不祥的征兆。主教不得不想起嘶嘶吐信的蛇,在发起攻击时向它的牺牲品示警。但是,没有时间进一步详谈,他俩还有义务上前向他们的君主及其已故的夫人表示一番敬意。

当然了,现在得弄出一个皇家看台,让皇帝和女皇就坐。凡亚主教和狄康杜克也会在此和那位枢机一起就坐,这三人原本打算就站在触媒圣徒人环的边缘,看着处刑迅速执行。

现在不可能了。几位杜克锡司被召来,在枢机本人的协助下造了一个看台,因为不能使用在场那些触媒圣徒的力量。枢机不高兴地赐予几位巫术士生命之力,处刑不断拖延让他烦心,眼看着每过一秒,迷雾就越来越明亮。

但是几位巫术士相当有效率地完成了工作,念一个词,做一个手势,看台就已经成形。空气黏结成几百个柔软的垫子,丝篷像任性的云朵从天空飘落,于是皇帝、女皇、主教、那位狄康杜克,还有其他人很快就安顿好了。他们坐在圣徒们的圆环前方,能以非常好的视角看到行刑官和沙地上的轮形标记。在这些人后面,世界边界上的迷雾在晨光中激扬翻腾。

枢机用力呼了一口气,急忙示意带上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