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节

  人群失控地尖叫和逃逸,沪妮撕打着力大无比的男人,她不能把小言从他的怀里弄出来。空气里弥漫的是浓烈的血腥味。

  小言的身子软软地摊了下去。男子扔下怀里的女子,大步地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医院走廊的尽头,沪妮蹲在手术室的门外,全身不能自制地颤抖,身上脸上,甚至头发上,都是干结了的血块,小言流了多少血?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装了这么多的血。不远处迪吧的保安正在给公安提供情况,大声地说着,手势也非常地失控。声音里带着恐怖的颤抖。

  手术室外的红灯灭了,沪妮迎上去,医生在沪妮现在的眼里,是操纵着人的生死的神。沪妮看着这个四十几岁的“神”的嘴巴。

  “神”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沪妮软软地滑了下去,觉得没有力气站着。

  车推出来,沪妮看到了小言,安详苍白的脸,美伦美焕的脸,惊世骇俗的脸,绝无仅有的脸。她怎么会不存在?不会的。

  但是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回到家,秋平还在出差,涟青也还没有回来。

  沪妮脱下沾满鲜血的衣服,把自己彻底地冲洗干净,吹干头发,然后躺在了床上,一切都会过去,一觉醒来,小言还会活生生地站在沪妮面前,说着她永远改不了的粗口,做着大家都看得到的优雅姿态……

  拉灭台灯,仿佛一个很重要的仪式,明天,一切都会从噩梦中醒来。

  漂亮的宝贝,不要开太过淘气的玩笑;亲爱的宝贝,睁开你涂着兰色眼影的眼睛,让噩梦醒来;可爱的宝贝……

  噩梦毕竟没有醒来……

  小言的财产也很快地冻结了,公安接到举报,她的清吧和迪吧都涉嫌组织容留卖淫,还涉嫌贩毒吸毒。

  小言的世界颠覆了。

  最后一次地和小言见了面,涂着浓妆的小言。

  化妆师大概不了解现在流行什么妆,小言的脸被她涂得庸俗不堪。化妆师却不顾沪妮的要求,说就是这样化的。

  有些遗憾,沪妮知道小言是不能接受这样的遗憾的。但沪妮也明白如果没有那样浓的妆容,就掩盖不了小言现在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苍白。

  小言真的走了。

  那天没有她一个亲人,沪妮在电话里通知了她的家人。在知道已经没有“别的后事”需要料理以后,她的父母决定不去了,让沪妮帮着料理料理,因为奶奶正病得厉害,是脑溢血,小言的妈妈也病倒了。小言爸不能离开。

  沪妮不能再说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搁了电话。

  坐在大巴车靠窗的位置上,沪妮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如火如荼的深圳街头,繁花似锦的深南大道,艳阳高照的林立高楼……世界是这样的美好的充满活力,也散发着希望破灭以后的腐烂味道。但这些和小言都没有关系了,曾经她是这里的主人,从容地享受着还只有一部分人才享受得到了安逸,但只在突然间,她把一切都失去了,甚至连她的生命。顾鹏那个她钟爱的男人,把她毫不犹豫地拽进了无底深渊。

  车到了华强北,沪妮提前下车了。

  她和小言曾经来过这里,逛天虹商场,去华强北的一家家专卖店,然后找一家日本料理吃她们都觉得难以下咽的寿司和生鱼片,然后去女人世界和女儿国买便宜的让人不敢相信的一些小饰品。小言是个绝对的购物狂,有着极强的占有欲。一天的购物,回去后,会发现里面有许多没有用的东西,从几十块的小饰品,到几千块的衣服或首饰。然后没有多久,又会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下一次的购物中。

  沪妮茫然地走在街头,恐惧和悲伤一点一点地撕裂着她的身体。每一个角落,都有小言留下的痕迹,她仿佛还在这里,但就是找不到她。

  在铜锣湾商场旁边,沪妮在花坛边坐了下来,街头的人影鬼魅一样地晃动,天空开始下着细密的小雨,漫无边际的细雨,漫无边际的带着死亡的冷寂,把沪妮层层地包裹住了。沪妮颓然地坐在雨里,用眼泪来释放身体所不能负担的重负。夜色渐渐浓密,明亮多彩的灯光把夜晚染得比白天还要华丽,但是也诡异。

  有个三、四十岁四肢健全的女乞丐努力做出病态的样子,弯着背,头上包着一个毛巾,把自己脸上的肌肉皱着,虚假的很痛苦的样子,她是很爱惜自己的,头上戴着一顶很破旧的草帽。她佝偻着身子皱着眉在沪妮面前伸出健康的染满污垢的手,眼里是虚假的乞怜。沪妮厌恶地把头别向一边,女人不死心地粘在了旁边:“小姐行行好……小姐给点饭钱吧……”沪妮猛地把头掉回来:“滚开!别在这里恶心人!”女人还不死心,用她固执的耐心继续地乞讨:“小姐你就给点饭钱吧……”“滚开!别站在我面前!”沪妮叫起来。目光近乎恶毒地盯着令人生恶的乞丐。

  女人磨蹭着走了。沪妮还是坐在那里,头上身上都在滴水,她不想站起来,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秋平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沪妮对他说,她动不了了,她不想站起来了。

  然后他坐着耐心地等待,就像小时侯一样,耐心地等待秋平来接她,秋平刚刚从机场回到家,他说他马上过来,没有他,她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小姐,你没事吧?”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打着伞在沪妮面前停了下来,温柔地询问。

  沪妮看着她已经有些松弛的皮肤,就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小言的养身之道,三十来岁的女人,保养已经成了势在必行的,不能不做的事。这是小言说的话。

  沪妮感激地对她笑笑,说:“没事,我在等人。”

  “你都湿透了。”

  “没事,我在等人,谢谢。”沪妮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牙齿,它们在剧烈地打着颤,就像身体一样。

  女人走了,沪妮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指用力地交缠着,来控制身体的颤抖。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和肩头。雨雾里有一辆车疾驶而来,在街边停了下来。穿着棉质大衣的秋平下车向这边跑来。

  沪妮看着前方,秋平渐渐地跑近,带着以往的温暖,带着承接的过往和现在,直至未来。她的温暖与安全所在。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至少还有秋平,秋平是她永远的温暖。

  秋平慌忙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胡乱地搭在沪妮身上,然后紧紧地把她搂住:“沪妮,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会生病的!”

  沪妮靠在秋平的肩头,说:“小言,死了!”

  “怎么会事?”秋平惊讶地愣了愣。

  “是顾鹏,把她杀死了!”

  秋平把手放在沪妮的额头上,确定沪妮没有发烧。呆立了一下,然后搂着她快步地向车走去。宽厚的肩膀坚实有力。

  在车里秋平把沪妮的黑色风衣脱了下来,里面的衬衣还是湿的,“你都湿透了。”秋平说。放弃了想要把她湿衣服都脱下来的想法。就这样把大衣披在沪妮身上,把汽车的暖气开到最大档,用很快地速度驾驶着汽车往回赶。

  沪妮偷眼看秋平,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沪妮突然地感到辛酸,“秋平,对不起。”

  “沪妮,不管遇到什么事,不要折磨自己,你这样让我很心疼。”

  “小言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说的是真的?顾鹏?怎么可能?”

  “就是顾鹏,小言不和他好了……他也把婚离了,然后又被人暗算了,破产了……就把小言杀了……”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说着,沪妮已经是泣不成声。

  “秋平……这几年,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我只有小言……我们曾经一晚上通几个多小时的电话……我们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时光……我们一起应付无聊,一起应付孤单……她现在很惊慌,很恐惧,很害怕,我感觉得到。”

  秋平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把沪妮放在膝盖上用力交缠的颤抖的手握在了手里,“有的事情我们无能为力,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在尽力之后,勇敢面对。我知道这样说太残忍了,但生活毕竟还要继续下去,我们还想让它更快乐地继续下去。相信小言也是这样希望的。”

  “小言来深圳以后,我才觉得生活原来是有乐趣的,不止是为了活着,不光只有生命本身……原来生活还有这么多的快乐……小言是个单纯快乐的人,她不会去伤害别人,至少不会有意地去伤害别人,她其实是很善良的……”沪妮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地啜泣,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悲伤的声音,短促沉重,眼泪落在膝盖上,异常清脆的破裂声。还有妈妈的声音,在那个寒冷的冬季……“秋平,生命好脆弱。”

  秋平把车停在了街边,把沪妮搂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爱抚地抚摸着她湿的头发,还有什么语言可以安慰这样的痛苦呢,良久,他才说:“沪妮,你还有我呢。”

  沪妮的手紧紧地他的脖间缠绕:“秋平,你答应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如果死能把我们分开,你也要等到我死了以后,你才能死。”语言是断裂的,因为太强烈的恐惧。

  “我答应你,沪妮,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沪妮还是紧紧地缠绕着秋平,在他怀里颤抖着哭泣……

  汽车在雨幕里奔驰,溅起的水花突然地倾泄在路旁等车的两个女子身上。两个还十分年轻的女子破口大骂,只两句,其中一个就惊喜地追赶着汽车奔跑起来:“秋平哥,等等我,是涟青!”

  汽车没有停下来,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雾蒙蒙的雨幕里。

  涟青失望地摇摇晃晃跑回方红雨的伞底下,嘟哝这埋怨:“今天太倒霉了!”

  “认了吧,就像被蛇咬了一口。”

  “他是蛇吗,别抬举他了,他充其量是条狗。不对,是只猪,是老鼠……”涟青口齿不清地说。

  “你这样回去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你表姐不会怪你喝酒喝多了吧。”

  “没事的,就说今天应酬,客户酒量大。再说,她这两天整个人都是怵的,我把家里闹翻天她大概都不知道。……她的一个朋友出事了,死了!”

  “真的!怎么回事!”方红雨尖叫起来,语气里有许多因为刺激的惊喜。

  “报纸上都登了,说夏小言,就是我表姐的朋友,把顾鹏搞得妻离子散,然后顾鹏因为做的生意不是很合法,被人算计,然后破产了,夏小言就把他给一脚蹬了,顾鹏气不过,把她给杀了。”

  “真的,这么精彩!”方红雨京戏地睁圆了眼睛。

  “小言姐很漂亮的!也很有钱,还很聪明。”

  “真的?”

  “那当然!不然怎么把顾鹏迷糊得家都不要了!”

  “唉!红颜祸水哦!”方红雨做出很世故的样子感叹着。

  涟青想起了小言的样子,眼睛幽幽地看着前方想,做一个像小言姐一样的女人是很酷的,漂亮,有钱,然后把男人搞得神魂颠倒……

  一辆公车过来,方红雨犹豫了问:“你一个人等车可以吗?”

  涟青轻松地笑笑:“你别逗了,才多少一点酒啊,我才没有醉呢!”

  “那你拿着伞,我先走了,啊!”

  “不要伞,”涟青把伞塞回方红雨手里,说:“我不要伞,反正这里有雨棚,不喜欢拿伞。”

  “你小心点!”方红雨在车门里了还不忘回头说一句。

  涟青向她挥挥手,靠在车站很大的灯箱广告上,画面上是一个清秀得溢水的年轻男人,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他做的是一个手机广告。涟青很厌恶这样干净清秀得有些娘娘腔的男人,如果有别的地方可以靠,她绝对不会靠在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广告里的男人身上。

  从宽大的牛仔裤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用手掩着打火机,不让风把火给吹灭,突然间觉得很寂寞,只有用寂寞这个极其可耻的词,才能准确地说明现在的心情。寂寞是可耻的,是萎靡的,是矫情的,是不可以在生活中存在的。生活中可以容忍孤单,但绝不容忍寂寞。涟青不能自己地想起了她的流浪歌手情人,那个冷冷的,酷酷的,其实很可爱的小嬉皮士。她是受不了他的懒散,他的贫穷,他的没有计划性和没有目的性,但现在涟青却非常地想念他,他们在一起非常地快乐,非常地合拍。唯一不快乐的,是他没有很明确的将来。而且,他的包里常常只有几个硬币,很恐怖的一件事情。涟青非常非常地想要给他去个电话,但没有他的号码,他现在还在新疆吗,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他的飘泊,给不了人一点安全感,但他对涟青的爱是真的。但那种爱也是飘渺的,没有一点安全感。涟青感到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失落和疼痛。失落是她的流浪歌手带来的,疼痛是高啸海和他的白面美人带来的。

  昨天,涟青拉了方红雨在上班时间(为此方红雨因为请了两个小时的假,而扣了三十块钱的工资),把那个叫李小月约了出来。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李小月是很惊讶的。涟青把排练了许久的话慢慢地说了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吗?我还知道啸海的床单是什么颜色的,用的避孕套是多大号的,我还知道他身上有几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