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1843年,颇为失落的一年

9月29日今天云雀飞落在草地里歌唱,知更鸟唧唧地叫,蓝知更鸟老幼一起重访它们的窝,仿佛只要大自然允许,它们乐意一而再地过着夏天,不被冬天打断。

10月21日空气这么干燥和透明,在这个季节一如以往那样易燃,草地里的一支蜡烛发出雪白、晃眼的光亮,离得越远看起来就越发纯净、越发明亮。仿佛它的热量已被分离出去,只留下温和无害的光亮。它是一颗陨落的星星。当古人把火唤作“伏尔甘伏尔甘:罗马神话中的火与锻冶之神。之花”时,他们并非只是在作诗歌意义上的逼真形容。光简直都具有了道德的意味。最强烈的光(就像恒星和我们的太阳)在自然元素中无可争议地超群绝伦。在一切生命产生的某个阶段,光无疑是和热一起出现。光引导生命萌芽,生命力存在于光和热之中。

在许多方面,梅里马克河就像往昔一般野性和天然,那河岸和周围的景色只是显现出自然的剧变。松树在岸边高高竖立,桤木和柳树给河岸的边沿装饰以流苏;只有海狸和印第安人已不见了踪影。

真正高贵和深沉的个性并不显山露水,就像国王或征服者并不行走在军队的最前列。

1843年

就某些方面而言,这是梭罗颇为失落的一年。3月至12月,他在纽约州斯塔滕岛斯塔滕岛: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岛屿,位于曼哈顿以南的纽约港内,1898年并入纽约市里士满行政区。当家庭教师。雇主是爱默生的兄弟威廉·爱默生。从理论上来说,梭罗可以舒心地教书、写作,并赢得进入纽约文学圈的机会。但实际上他哪方面进展都不顺利。他与威廉一家似乎相处得不太融洽,他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散漫无条理,他在纽约文学界也没有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对纽约没有好感,说那里比他想像的还糟一千倍。同年他继续协助编辑《日晷》。他在该杂志上发表不少诗歌和散文,有的是他自己写的,有的是他的译作。《波士顿杂记》上登出了他的一篇随笔,同时《民主评论》上刊出他的一篇短文和一篇书评。不知道他这一年写了多少日记,如今只有一些片段留存。这些片段一部分保存在哈佛图书馆,另一部分成为亨廷顿图书馆的收藏。

4月12日星期四我喜欢夸尔斯夸尔斯(1592—1644),英国宗教诗人,其作品《纹章和象形文字》是17世纪最流行的书。和他的同时代人谈论自然的方式。他们极度诗化的表达方式说到底是一种殷勤行为——骑士对女士的尊崇。他们不以自然女神忠实的情人或与她非常亲近的身份说话,而是对她保持一种充分的崇敬,具有一种恰当的与她相识的名分。他们能够在谈论她和面对她时说得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是因为他们心怀爱慕,无法控制自己的唇舌。夸尔斯这么形容她:“脸色苍白的女士,黑眼睛明净闪亮。”

我不认为在那个时代对自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信仰;但在当时她当然要居于一个“宫廷”的中心,而所有的作家便都是她的侍从,时刻准备着奉献大量适用于“宫廷”的词句。

夸尔斯总显得十分健谈;虽说他言语鄙俗、不够高雅,却也谈不上柔弱和浅薄。他写下的诗句是在不遗余力地倾诉。

夸尔斯颇为做作地写作,赫伯特赫伯特即乔治·赫伯特(1593—1633),英国宗教诗人,重要的玄学派诗人,以词句洗炼、妥帖见称。也是如此。后者使用了许多强健和硬朗的词语,它们带着一种质朴的芳香和力量,就像乡下人进城——就像怀着至诚和坚定的信念第一次投身于文学。

9月24日星期日斯塔滕岛

诗人有着厚厚的脂肪层,活像熊和土拨鼠,到了冬天就舔舔自己的肥爪子。他用自身的精髓来填饱肚子。春天降临之前,他就在人世间冬眠。他要记录充满生命力的时刻。看到这些城市,谁又会说里面有生命存在呢?昨天我徒步穿越纽约,真人和活人,就没有遇到一个。我更喜欢想想睡鼠和各种冬眠生物的群落,它们都有着充沛得都过剩了的精力,而人则日趋消瘦;冬眠的动物裹在生命厚实的褶皱里对冬天无动于衷。当我走过积雪的旷野时,我更喜欢想想躺在草丛里的那些幸福的冬眠者。诗人便是睡鼠;早在秋天他就进入了冬天的居所,直到太阳绕过这一年重新普照。然而世间大多数人却在忍饥挨饿,像老鹰那样被迫不停地飞翔,期待着常常能捕捉到一只麻雀。

9月29日星期五我正在给八音盒上发条;当我手停下来时,音乐就骤然奏起,就像一个被关闭的中世纪的喷泉突然启用。音乐竟然不可思议地类似于往事。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音乐。音乐唤醒和渲染了我的回忆。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一年以这样稚嫩的希望开始,真是前所未有。最先的银铃般的啼啭传遍了裸露和潮湿的田野,像是冬天最后的薄片掉落时发出的丁零声。那么历史、年表和各种文字的展示又算得了什么呢?温暖的太阳光的薄片掉落在冻结的田地上。小河和溪流齐声唱着赞歌。鸡已找着了第一个猎物——从冬眠中苏醒后开始忙碌的动物。融化的积雪发出的嘶嘶声到处可以听到,无论是河谷、山坡,还是受阳光照耀的河岸旁。在池塘里,冰开始解冻。大地似乎勃发出一种内在的热量;不像太阳那样发黄,绿色是大地燃起的火焰的颜色。依我之所见,春天第一块新草地让改革者看到了,会使他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它使没有信仰和灰心失望的人获得再生。绿草是永恒生长的一个象征——它的叶片就像长长的绿带子,从草地飘扬着进了夏季,当然它会受到霜冻的阻碍,但立即又向前推进了——举着上一年枯萎干草的长矛,掩护着下面的新鲜生命。我已看到早春时分,草丛以上个秋天枯萎干草下的三英寸新绿站住了脚。这种生长坚定得如同从土地里喷涌而出的溪流——说实在的,两者简直就是同类;因为在六月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日子里,溪流一旦干涸,草叶便成了动物们唯一的取水途径。而年复一年,畜群“饮用”这绿色的溪流,割草人取用这不断得到补充的资源——就这样满足了多种需要。

因此人的生命的消亡只是大自然的表面现象,它的绿叶却伸向了永生。当土地积雪消尽,几个温暖的日子已使其表面变得干燥。比较一下刚出土的幼小生命分外柔弱的迹象与经受过冬天的枯萎植物庄严的美,实在是饶有趣味的事情。还未播撒下种子的大蓟,优雅的芦苇和灯心草——它们在冬天里比在夏天更加华丽和庄重,仿佛要到这个时候,它们的美才臻于成熟。赞美它们弯成弓形、低垂的束状顶部,我从不感到厌倦。就像我们喜欢在冬天里回想夏天,最受画家喜爱的景物之一也许是野生的燕麦,它们在作品中获得永生,这永恒生命的代表此时已进入它们的秋季。它们是冬季永不枯竭的粮仓,它们的种子款待了最先飞临的鸟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