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五章 家族会议

……遗书只要不是遗失在路上,或者被藏进坟墓里,搜搜局外人的身,应该就能搜到……

——埃勒里·奎因(Ellery Queen)

《希腊棺材之谜》(The Greek Coffin Mystery

1

“……综上所述,死者复活事件已经在各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七频道的主持人唐·兰瑟在播报新闻,与说出口的内容正相反,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总统再度召开政府部门的对策委员会,并要求各州的医疗中心能尽早——”

主持人话没说完,约翰·巴里科恩已经换了台,身穿华丽绸缎法袍的男子出现在荧幕上,这个人是最近因在电视节目中传道而走红的明星布道师亚历克西斯·佐恩。只见电视中出现聚集了大量听众的会场,佐恩独自站在讲坛上。想必是佐恩大师布道的现场直播,他的发言正渐入佳境。

“……是的,终于,终结历史的日子要到来了。下达最终审判的时间就是现在。诸位想必都有所耳闻了吧?”

佐恩大师故意稍作停顿。

“死者开始苏醒。”

会场内的听众们骚动了起来。

“这就是末日来临的证据。就像《圣经》上所说,不只活着的人,连死去的人也要接受神的审判。接下来,有人将因此得到永恒的生命,有人则再度沉于死亡深渊……”

这时突然有一位披头散发的老太太跳上会场的过道,又哭又叫道:“我亲眼看到我家老头子复活了,他究竟怎么回事?”

佐恩大师马上从讲坛上走下来,握着老太太的手,与她一起向神明祷告。摄影机恰到好处地拍下了这仿佛彩排好的感人画面。

盯着电视机的哈斯博士评论道:“哼,这人就是原教旨主义派的菜鸟嘛!一群《圣经》写什么就信什么的人。”

“就是宁愿相信上帝创世论也不相信进化论,宁愿相信处女受胎也不相信生物科学的那群人。”约翰讽刺地应道。

坐在轮椅上的莫妮卡·巴里科恩探出身子,冲着电视频频点头。她本想开口反驳些什么,却被约翰抢了先。

“他哪里是什么原教旨主义派啊,我看应该是拜金主义!”

画面转到“慈善募款环节”,会场里的听众一个个都把绿色的钞票掏出来高举在头顶,在过道上穿梭的工作人员就像采棉花般,将钞票全部“摘”进了篮子里。约翰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本行,抱怨着“怎么能赚死者的钱呢”,把电视关了。

格林他们此时也在这间位于殡仪馆二楼的哈斯博士的资料室里,一同等候哈定律师的到来。然而律师迟迟没有露面,万般无聊之下,格林只好观察起聚集在房间里的人们来。

首先是大伯父约翰·巴里科恩。他正轻轻捋着像玩具似的硕大鼻子下的一整片胡须。有这样的鼻子,难怪连胡子看上去都像是假的,格林时常这么想。再加上他在别人面前展示出的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更让他的鼻子和胡须看起来像是粘在脸上的,显得十分滑稽。相较于浓密的胡须,约翰的头上倒是一根头发都没有。秃头加上深度近视的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据他本人说,眼睛是几年前吃药吃坏的。此刻他坐在沙发上,大腿上趴着一只鼻子陷在两只眼睛之间的波斯猫。

约翰身边是电视,再旁边是坐在轮椅上的莫妮卡。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她是格林的祖母。莫妮卡受痛风所苦,从去年开始就不得不依赖轮椅过日子。去哪儿都要靠轮椅,上下楼则必须坐电梯。跟丈夫史迈利一样,她也是一个顽固的老人,生活琐事全要自己打理,真到了非求助于其他人不可的时候,她也只肯让家里的用人诺曼帮忙。

这个诺曼,此时像印第安人的图腾柱一般,直直地站在莫妮卡的轮椅后。格林对这个男人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好像在越战时受了伤,且丧失了记忆,回国后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被墓园收留。关于诺曼,他就知道这么多了。毕竟,本人都想不起来的过去,别人更是无从得知。不过从他脸上那一大片烧伤的伤痕来看,他以前的生活应该十分悲惨。

“真是的,到底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坐在约翰对面的杰西卡不耐烦地说道。

她是史迈利的独生女,按照辈分,格林还要喊她一声姑姑。她看起来就像是严厉的高中语文老师,依照柴郡的说法是:“她肩膀下面支撑身体的骨头肯定是金属衣架吧。”——杰西卡就是这样的人。

每天被这副衣架“挂来挂去”的可怜丈夫就坐在她身边。弗雷迪里克·奥布莱恩是史迈利相识多年的一位不动产商人的儿子,天生受气包弗雷迪,看着他那像被刨刀刨平的薄薄下巴,格林也能理解为何他会有这样的称号了。简直一脸倒霉相,跟被猛禽攫住的小鸟没两样。

杰西卡照例先拿静静坐在一旁的丈夫出气。

“弗雷迪,你这人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觉得无所谓,但我可最讨厌等人了。”

不得已,弗雷迪只好看向约翰。

“那个,什么时候开始?那件事情……”

“我也不清楚啊。哈定说他已经从事务所出发了。话说回来,威廉也还没到场。海伦,威廉是怎么回事?”

被约翰这么一问,威廉的妻子海伦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看她那样子,似乎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一是她缺乏魅力,二是她完全不与人打交道,总是缩在“壳”里。结果就是众人越发忽视她,形成恶性循环——海伦就是这样的女人。

海伦神经质地摸着未施粉黛的脸颊,说道:“威廉好像去大理石镇了,跟伊莎贝拉一起……”

“跟伊莎贝拉一起?”这次换约翰吓了一跳,“他们俩怎么又一起出去了?”

海伦垂下头,一言不发。这时,一直站在窗边没说过一句话的詹姆斯代她回答了。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伊莎贝拉坐着威廉的车出去了。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是为了老爸吧?老爸让她去买他爱吃的巧克力,所以要去一趟大理石镇上的百货公司。”

“不过,至于为什么要开红色的跑车去,我就不清楚了。”詹姆斯语带讽刺地说。

詹姆斯一向沉着冷静,总是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不过在面对约翰的时候,这种态度就荡然无存了。不管对方是谁,詹姆斯总是以研究实验材料的眼光看人家。然而,此刻藏在他无框眼镜后、紧盯着约翰的眼睛里,似乎还含有其他特殊的感情。

他此时的目光,的确像紧盯实验材料的生物学家。但这名学者手上拿着的,恐怕是锋利的小刀吧,格林胡思乱想着。

大门打开的声音让格林回到了现实。正说着呢,微笑墓园的两大巨星——伊莎贝拉和威廉——回来了。伊莎贝拉身穿酒红色和灰色条纹的华丽长款外套,夹着百货公司的包装袋,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

“啊——今天人好多。太累了。波洛斯的超市真的不能去。”

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的女人通常都这样——伊莎贝拉根本不管屋里的气氛如何,只顾自说自话,连看到女儿柴郡都不会问候一声“你回来啦”。

“怎么,威廉跟你一起去了?”约翰压抑着内心的情感问道。

伊莎贝拉也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她之后走进来的威廉说道:“嗯,她的小车坏了嘛!没办法,我只好送她一程喽!”

威廉身上穿着那种在法国的迪斯科舞厅跳舞的非洲人应该会喜欢的花哨毛衣,脖子上系着佩斯利图案的围巾。他似乎是在有意效仿昔日的好莱坞天才艺术家巴斯比·伯克利。不过,身处殡仪馆,他这身打扮就跟格林他们一样显得非常扎眼。

柴郡凑近格林悄悄说:“穿成这副样子,说他们要去参加格莱美颁奖典礼,反而更可信吧?”

约翰继续质问二人。

“可你们也未免出去太久了吧?”

柴郡又小声嘀咕:“有好戏看了。这两个人的演技比演员还精湛。”

威廉走到海伦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哎呀,回来的时候,不巧我的汽车也坏了。”说完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伊莎贝拉也坐到了海伦的身边,和威廉一左一右,把海伦夹在中间。坐下后,她立刻用手搂住海伦的肩膀。

“咦,约翰,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跟威廉发生了什么吧?真是笑死人了。有这么棒的老婆,他才不会搞外遇呢!你挑错对象了。”

伊莎贝拉说完后哈哈大笑起来,从她张开的嘴唇间露出美丽的粉红色牙龈。牙齿漂亮的女人很多,但牙龈漂亮的女人就没那么多了。虽然年近四十,可只要她这么一笑,就立刻年轻了至少十岁。伊莎贝拉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威廉光明磊落的笑容一唱一和,引得夹在中间的海伦也不由得跟着扬起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这时,和事佬弗雷迪也来凑热闹,不负责任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就算是一出闹剧,配角们也不得不跟着主角演下去……

在这笑声的旋涡中,一脸冷漠的柴郡冲格林使了个眼色:你瞧,没错吧!

2

不久后律师出现了。等得焦躁的约翰劈头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烈,遗嘱的事不是上个月就讲好了吗?”

看着约翰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听着他的质问,律师安德烈·哈定显得很害怕。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位律师就像《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整日忙个不停,而掏出手表来看和擦汗是他的习惯动作。哈定缩着肩,摆出一副自己也是受害者的姿态,开始辩解。

“史迈利他临时改变主意,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之前那份遗嘱,众人都很满意啊!”杰西卡郑重其事地说道。

诚如她所说,一个月前公布遗嘱内容的时候,没人提出异议。那次哈定是当着史迈利的面,在同样的一群人面前宣读了遗嘱,财产进行了完美的分配,连律师自己都说“当这样的律师真是轻松”。遗嘱的细节部分格林不太了解,不过粗略来说,就是史迈利把财产平均分成了六份:约翰、威廉、詹姆斯和杰西卡四兄妹各占一份,他的妻子莫妮卡占一份,过世的史蒂芬占一份,并由格林继承。另外,不动产这类,也像拼图一样分配得很平均,彰显公平。继承人当中好像只有约翰不太满意,不过,在史迈利承诺让他就任墓园总经理之后,他便接受了。现如今,约翰好像又有什么话要说。

“那你说,遗嘱做了怎样的修改?”

“我还不知道。”哈定耸了耸肩。

“不知道?今天不是为了宣布修改后的遗嘱才把我们叫来的吗?”

“本来是这样的。可我来这里之前去见了史迈利,结果他跟我说新的遗嘱还没写好。他还说他打算享受一下最后的这段时光,所以遗嘱会在他死后才——”

“可恶,这不是耍我们嘛!”约翰快言快语地骂道。

杰西卡也在一旁叹气。

“他可能认为这样做,我们就会在他死前对他好一点。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还给我们添堵。”

“关于遗嘱,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哈斯博士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态度插嘴道。

约翰出于礼貌地问:“是什么有趣的事?”

“是这样的。大约一百年前,苏格兰有位非常有钱的夫人,留下了一份与众不同的遗嘱。遗嘱上说,只要她的肉体还存在于世间,她的丈夫就可以管理她的财产。夫人死后,她的丈夫马上找来一名叫约翰·亨特的男子。这个亨特是一位知名解剖学家的弟弟,他掌握着当时最先进的技术,便把最新发明的防腐剂注入了夫人的动脉。然后,他们再把穿着上好服装的夫人装进有玻璃盖的容器里,供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瞻仰遗容……”

“这就是遗体保存术嘛。我们的殡葬习俗就起源于此。”詹姆斯接话道,“哎哟,在专业人士面前你就别班门弄斧了。不过的确也有这种说法啦。至少和古埃及人用碳酸苏打水泡遗体的做法比起来,刚才说的做法跟我们的更接近。”

“这跟我老爸修改遗嘱又有什么关系呢?”约翰不耐烦地插嘴。

“现在世界乱套了,连人死了都能复活,他该不会是想交代我们,他死了以后不要为遗体做防腐处理吧?”

杰西卡的这番话让周围的人重新紧张了起来。一脸困惑的约翰问哈定律师:“安德烈,如果不考虑老爸遗嘱的内容,但是留下遗嘱的死者——我是说如果——复活了,财产该怎么分配啊?”

哈定律师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唔……你是说死者复活吗?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首先,所谓继承,应该是从被继承人死亡的那一刻算起。不过在继承问题上,对于死亡的界定尚有很多争议。比方说被继承人宣告失踪一定时间,那么就算本人还活着,也算作死亡;再有,只要确定被继承人在灾害中丧生,即使找不到尸体,也可以做出死亡判定。但是,除了这些特殊情况外,继承开始生效的时刻都是以临床死亡时刻为准,也就是心跳和脑电波停止的时刻,死亡诊断书上记录的时刻。这也是法律上所说的‘死亡’。结果现在,临床已被判定死亡的人一个个又都复活了,而且他们似乎还拥有与生者无异的意识和行为能力。”

“那不就是……活死人?”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既没死也没活着,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若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今后活死人越来越多的话,我看全美国的法律人士有一半要去看心理医生了,另一半要一边疯狂学习古时的法律文献,一边努力改变自身的固有观念。”

“怎么改变?”

“这个嘛,比如规定完全死亡才是法律上认定的死亡。也就是必须肉体腐坏或化为灰烬了才能叫死亡,临床死亡不算,必须是各种意义上的彻底死透了。如此一来才能避免争议吧。”

“法律会承认活死人具有意识和行为能力吗?”

“哎哟,我又不是智慧女神密涅瓦,只是一介凡人律师,这种难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回答得出来的啊。由于某些死者的精神活动与活着的时候没两样,所以也不能把他们当作禁治产人,不能立即判定他们丧失了法律上的行为能力……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看,他们的肉体经历过死亡,几天或几个月后也是会腐烂的。对于这种人,法律该承认他有意识和行为能力吗?唉……社会的动乱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了。”

“那生者和死者到底谁有份儿,不就分不清了嘛!”

“最大的问题,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知道,就出在遗产继承上。已失踪或已认定在灾害中遇害的人又突然跑回来,引发纠纷,这种偶然事件也不是没出现过。今后要是连死者复活后要求删改遗嘱的情况都要考虑进去的话,也太伤脑筋了。而且就算死者不更改生前所立的遗嘱,也还是存在问题啊。”

对这无尽的法律讲义感到无聊的伊莎贝拉插话道:“啊!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所以说,约翰,你到底能不能拿到遗产?”

虽然她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恶意,却表现出习惯被众星捧月的女人所特有的口无遮拦。约翰被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伊莎贝拉继续纠缠不休。

“大理石镇的房子你能买得起吧?我想快点儿搬去那里住啦。你瞧瞧,巴里科恩家的老房子又破旧又阴森,窗子小小的,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搬去那里后可以住意大利式别墅,窗户和露台都足够宽敞,光线也很足……”

“咦,你们要买房子了?”杰西卡问。

“是啊,结婚以后要过去住,是我们的新居哟。有空来玩呀。”伊莎贝拉天真地回答。

詹姆斯看着约翰。

“你还真有钱啊。”

威廉也不失时机地加入对长兄的挖苦中。

“是啊,从死人那里赚来的钱,不用来盖坟墓,而是变成墓园主人的私人豪华意大利别墅啊!”

“喂!你可别乱说。”约翰怒视威廉。

“咦,我说的不对吗?你私自挪用修建墓园款项的事,连老爸都知道了,不是吗?”

杰西卡一脸惊讶。

“呀,这么说来,老爸会想修改遗嘱,就是因为这个吗……”

约翰没理会杰西卡,对威廉说道:“你这家伙,是不是跑去跟老爸告状了?”

威廉笑着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就算我不说,你拿墓园的钱还债、买房子的事,也早都广为人知了。”

“我是墓园的总经理,这一点老爸之前也承认了。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多嘴。”

“我们可还没承认。”这次轮到詹姆斯展开反击,“你这个人,一向讨厌殡仪馆,在外面做其他工作混不下去了,又恬不知耻地跑回来,跟我们争经营权。这算盘也未免打得太精明了吧?”

约翰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腿上的猫吓得赶紧跳了下去。愤怒的殡仪馆经理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瞪了一遍,宣布道:“我没空听你们废话。总之,墓园将由我来继承,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如果你们识相的话,就别再碍我的事了。”

跳到地上的猫叫了一声,钻到詹姆斯那边的沙发底下,躲在角落。詹姆斯避开猫,厌恶地看着猫的尾巴。虽说饲主的恶劣本性可能会“传染”给宠物,可他这反应也未免太过激了。约翰此时打开装猫的篮子,趴在地板上叫着猫的名字:“索瑞、索瑞,抱歉哪!”

就在这时,对这些愚蠢儿女的争论漠不关心的莫妮卡,拢了拢散开的头发,冲着约翰的屁股说道:“大家都辛苦了。说的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对了,杰4森4也有分到钱吧?”

“莫妮卡,杰森他已经……”

哈定律师正想解释,却被约翰以目光制止。那眼神的意思是:讲了也没用。

莫妮卡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这样的小动作,继续追问:“还有,我的丈夫……史迈利,是什么时候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