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灵车前往何方?

与其生锈,不如燃烧。

——尼尔·扬(Neil Young)

Hey Hey, My My(Into the Black)

粉红色的灵车飞速地朝南驶去。

这里是新英格兰的一处偏远乡村。此时是下雪的季节,短短几天时间,糖枫树叶子就全都掉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早,树枝上已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衣。一直到来年春天,大地都将是一片死寂。

死亡的季节。就算在这种地面结成硬块的讨厌季节,掘墓工还是得工作……

一一三号公路上飘起雪花,粉红色灵车像要逃离这些死亡的季节即将来临的征兆一般,拼了命地在夜里往前跑。若有人此时看到这辆车,或许会觉得它是和这死亡的季节最相称的景物——灵车的引擎盖被压扁了,挡风玻璃碎了,没有保险杆,勉强捆了根铁管代替。车身上的“性爱和死亡亲如兄弟”上,有一道像被恶魔抓出来的划痕。

灵车上的男女也和这个死亡的季节很相称。两个人都穿着如丧服般的黑衣,脸色如死人般苍白、疲惫。开车的女子无奈地对抗着从破了的挡风玻璃吹进来的冷风,不停地冲邻座上精疲力竭的男子喊话。

“喂,格林,还好吗?撑下去呀!”

史迈利刚一放火自焚,格林就从那栋房子里跑出去,坐上了粉红色的灵车。他受够了这一切,一心只想逃离。灵车出发前,柴郡钻了进来。身后是像火炬般熊熊燃烧、火光照亮了墓地的巴里科恩宅邸。两人慢慢将墓园抛在身后。

“喂,格林,打起精神来。我们去温暖的地方,我们去南方,去新奥尔良,一起去跳牛仔舞。去加勒比海的小岛度假也很不错哦!在那里输些血,之后你就又可以快乐地活下去了。喂,格林,你可千万别死……”

车子开出去没多久,格林就突然间感觉到意识模糊,于是换柴郡开车。自打变成活尸之后,他对自己的身体就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不过此时此刻,他的的确确地意识到了身体的存在,但这意识就像电影中的淡出(fade out),轮廓含糊不清,性质暧昧不明。

格林直觉觉得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是啊!这是真正的落幕了。就像故事终有结局一般,人的生命也一定会有终结的时候。

可是,这个故事也未免过于激烈了吧!死亡,死后复活,还有眼下真正的死亡,全都不遵从生命的法则——对格林而言,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这个脱离常理的复活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剧本是谁写的?策划这一切的难道是神吗?

不,不对,格林暗自思索,神是不存在的。死人复活这种事,也不是什么人的意思,只是一种现象罢了。不只死人复活,人类普通的生死也没有什么完美的理由、没有什么意义,其中不包含谁的意志。

这个奇妙的故事并没有按照神的安排发展。简单说来,“我”才是编剧。虽然一直到死而复活前,我的人生都不是由我做主的,我只是在世界的撞球台上被拨弄的一粒球。但是死后又醒来的短短几天就不同了。为了找寻事件的真相,我在这个世界里打入了一根小小的楔子。如果我没做这件事,世界也许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吧——没错,这次是我主导了这个世界的剧本。

是吧?所以,我的复活绝对不是因为神这种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东西一时兴起决定的,我是自己醒过来的。而且,正因为要为这个世界撰写剧本,要为自己画下句点,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要迎来灵魂消亡的这一刻……

故事要结束了……

格林的灵魂拼命想抓住思绪,柴郡再次喊道:“我们去一个不会下酸雨的好地方,两个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吧。喂,格林,你讲话呀!”

格林从座位上略略挺起身子,睁开浑浊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我刚刚在想史迈利爷爷说的话。他说:我这短暂又奇妙的一生,简直就是为了体悟死亡的真谛而生……”

“你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啦。没用的啦!你就长了一张无时无刻不在笑的怪面孔,所以即使说这些话,也吓唬不了我柴郡小姐的。”

“哎呀,你先听我说完。柴郡,我并不觉得这是奇妙又短暂的一生。”

“为什么呢?”

“人类害怕死亡,追求永生,因此思索出种种哲学、宗教理论,并探究永恒的生命。可是柴郡,这世界上原本就有一种不死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就是细菌。”

“细菌?你在说什么?”

柴郡以为格林的魂魄即将消逝,开始出现意识不清的状态了,不禁哭了出来。格林不管她,继续说:“只要细菌不被彻底消灭,它就可以反复分裂,不断地增殖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也就是说,它永远都不会死。对细菌来说,‘死’这个概念是毫无意义的。”

“说完不吉利的话,又要说些高深莫测的话了?”

“拜托你听我说完嘛。但生物无法满足细菌的身份,想让自己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想变成更高等的生物,于是,它们发现了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方法。”

“是什么?”这个话题引起了柴郡的一些兴趣。

“那就是性交。生物找到了一种个体之间交换遗传因子的方法。借此方法,它们得以进化再进化,进而演变为会思考永恒生命这种艰深问题的人类。不过它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又来了,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极大的代价是什么?”

“死亡。”

“死亡?”这个近来不断出现的晦气词。

“是的,死亡。生物分为雄与雌,它们选择了用性交来繁衍后代的方式,也就失去了像细菌那样靠分裂增殖而得到的不死生命。性交的代价就是死亡。这辆愚蠢的灵车车身上不也写着吗?‘性爱和死亡亲如兄弟’。”

“你想说什么啊,格林?用我听得懂的方式说啦,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啊!我想说的是,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柴郡惊讶地看向格林。

“人的确失去了永恒的生命,却换来了每个人的差异性。我们不再像细菌那样,每个个体都完全一样,而是有了雌雄之分、男女之别。我是我,柴郡是柴郡,是完全不同的个体。而且,如此迥异的我们相遇、相爱,结合在一起,这些收获绝对可以与不死相匹敌,它们的意义等同于永恒。你懂吗?”

柴郡眉头紧蹙,低语道:“我稍稍懂了。我爱你,你爱我,是和不死一样棒的事。”

“对呀,柴郡。史迈利爷爷说我短暂的一生是为了体悟死亡的真谛而存在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爱着你那像猫咪一样的有趣脸庞,爱着你那像玩具箱一般充满快乐的心——因为与你相遇,我这奇妙又短暂一生拥有了与永恒等价的意义。”

格林说完这句,就又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上。意识渐渐离他远去,车载电台里,孤独的摇滚歌手嘶吼着“与其生锈,不如燃烧”。

柴郡惊慌地抓住格林的肩膀,拼命摇动他发硬的身躯喊道:“不行!格林,你不可以死,你不是说过,死亡根本不算什么吗?在最后一刻你又会重新活过来,所以我要你永远永远一直活下去。格林!”

此时的格林正再次经历“屏障记忆”。

和父母一起去动物园,看到骆驼围栏上的广告牌……祖母手腕上的吊瓶针……阁楼房间里,放在玩具箱里的披头士的唱片……在阴暗走廊下徘徊的“面具人”……映在灵车引擎盖上的火光……躺在棺材中微笑着的史迈利……静悄悄通过金黄色糖枫树隧道的送葬队伍……从树枝间露出来,像猫咪般的柴郡的笑脸……呈现腐败惨状的“必衰生死像”……像火炬般燃烧的巴里科恩宅邸……新英格兰美丽的秋天……

接着,粉红色的灵车飞速地向前驶去。

目标是北方。

淡出(fade 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