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地上一个烟头也没有,小池股长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小池对和船舶公司的职员一起先爬上起重机的小个子警员说道“你抽烟厉害吗?”

“虽说不上是老烟枪,也算是抽得比较多的了。”

“掉下去的那人……哦,就是叫山鹿的,这里支好了三脚架,摆好了照相机,等着暴走族出现。当然了,是不是等暴走族还不能确定,反正是等着要拍什么。时间有的是,这种时候一般都会抽烟吧?”

“当然抽啊。闲得无聊,不抽烟干吗呢?”

“他口袋里的烟盒中还剩下六根香烟,少了十四根,可是水泥地上一个烟头也没有啊。”小池说道,像是问部下,但更像问自己。

“十四根烟也未必都是这里抽的呀。说不定爬上这起重机之前,就抽了呢?”喜欢抽烟的部下答道。

“哦。那就算抽了十四根的一半吧。总该有七个左右的烟头是扔这里的。”

“也可能将烟头扔到下面去了呀。”

“嗯,有可能。他也许会觉得扔这地上不好。不管怎么说,他是未经许可擅自爬上来的么。”

小池对部下的话表示肯定。

“这么说,起重机下面该有烟头了?”

“这个么……也难说呀。风大,也许给刮跑了呢?”

“嗯。从海上刮来的风就是大啊。这儿又高,风就更大了。”

说着,小池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刚叼着一支,小个子部下就走过来给他擦着了打火机,可是,火马上就给吹灭了。部下用身体挡住风,又用双手拢住,再次打着火,可又给吹灭了。船舶公司的职员也走过来,两个人共同组成了挡风墙,才总算给烟点着了火。

“风刮得真厉害呀!”

小池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立刻被风从侧面吹走了。

“怪不得这里一点灰尘也没有,就是因为这风的缘故吧?”小池股长的眼睛望着地面说道。

混凝土地面上像被人精心打扫过一样,清清楚楚。因为没有一点灰尘,所以无法地面上发现足迹。

小池从嘴上取下了香烟,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烟灰没等落到地面就被风吹得四下飘散了。

“这风可真大啊!”

这时,头顶上传来了轰鸣声,站操控室顶上的四个人全都抬头仰望天空。一架机头朝下的巨型喷气客机正朝这边飞来,虽然是偏向西方的,但感觉就像是压着头顶飞过去似的。刺耳的轰鸣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

“好大的家伙啊!”负责摄影的警员张嘴说道。

飞机一会儿就朝羽田机场的方向飞去了,只剩下渐渐远去的喷气式发动机的声音。

小池继续抽着烟,一边凝视着朝机场降落下去的机影。

“这里正落客机的降落路线上。”船舶公司的职员对小池说道。

“是从木更津方向飞来的吧?”

小池弹掉烟灰。烟灰转眼间又被风带走了。

“是的。虽说供降落用的路线有好几条,但听说要降C跑道上时,就要飞过这附近的上空。刮南风的夏天更是这样了,从木更津方向飞来后,会东京湾上空往南转弯,随后就进入降落准备,直飞羽田机场降落。也就是说,为了让飞机减速,顶着南风飞行,基本上是沿着轻轨的外侧进入机场的。”

到底是大井码头事务所工作的,船舶公司的这名职员对这方面的情况了解得很详细。

“飞机像是擦着头皮飞过去的,高度大概有多少?”小池一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一边问道。

“听说这一带的话距地面约有五六百米。”

“五六百米,可真近呀!起重机的这个地方高十五米,给人的感觉就更近了……客机飞过这一带很频繁吗?”

“从早到晚都有的。夜里十点左右,好像是最后一班航班降落。我们值班室里常听到轰鸣声。要是住宅区,居民们肯定会因噪音公害而举行抗议活动,但这里净是仓库,所以也就罢了。我们对噪音也都习以为常了。”

“是吗?”

小池手里夹着的香烟已经很短了,便将它扔到地板上。有关飞机的闲聊似乎正是为了等待这支香烟烧短。

轻飘飘的烟头被风吹得地上滴溜溜地滚动着,不一会儿又被风吹起来,越过栏杆飞到外面去了。

小池走近栏杆,朝下望了一下,发现烟头早已无影无踪了。

小个子部下也和他并排站着一起往下看。

“这样看来,烟头是不会留这混凝土地面上的。这么高的地方,到夜里风也特别大吧?”

“嗯。”

下面的侦查科同事们也抬头仰望,其中一个人用双手嘴边围成喇叭状,正喊着什么。

“听不见。他说什么来着?”

一名部下把手拢耳朵后,好不容易总算听到了。

“说是夫人已经到署里了。”

“夫人?啊,是摔下去那人的夫人吧……好吧,我这就下去。”

“小池股长,您过来一下。”转到换气装置后面的摄影警员说道“这里有被什么东西蹭过的痕迹。”

摄影警员把肩上的相机挪到了后背,蹲地上。

小池也弯下了腰。一尘不染的地面上印着几条白色的痕迹,很细,也不深,眼睛不凑得很近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是什么东西蹭的呢?”

“大概是照相机的三脚架。估计三脚架就是这里组装起来的。三脚架的座子和脚端都是尖的么。是这里咔嗒咔嗒组装时地面上搞出的擦痕吧?”

小池瞅了一眼安装栏杆旁边三脚架上的照相机。三脚架旁的地面上还放着摄影包和装三脚架的套子。

“从这儿到那里大约相距七米。你是说,他是这儿装好了三脚架,再将它搬过去的?”

“是啊。”

“要是组装三脚架,为什么不栏杆前组装呢?那样的话,就不需要从这里搬过去了么。摄影包和装三脚架的套子不都一起放那里吗?”

“嗯,这或许是他的小毛病吧?”

“小毛病?”

“也可以说是一种习性。总之是搞摄影的人的怪癖之类。我认识的搞摄影的朋友中,像这样不讲究效率的人就有不少啊。”

“是所谓的艺术家气质那类玩意儿吧?”

关于擦痕的谈话,到此就结束了。

——真可惜,小池股长将这个疑问就此丢下了。对于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烟头的问题也是如此。

“晚上一个人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山鹿他不觉得寂寞吗?”小池一边环视着下方一边说道。身处此地就如同登上了瞭望台,风景绝佳,可一到了晚上除了灯火闪烁,大约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山鹿是一个人,那是因为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指纹。留栏杆上的只是他一个人的指纹。摔死地面上的山鹿恭介的口袋中,塞着一副厚厚的棉纱手套。可见他抓着起重机的钢梯往上爬时,是戴着手套的。大概是着手作摄影准备时才脱掉的。

“搞摄影的人一旦投入到照相之中,就会奋不顾身,连平时十分小心谨慎的人也会变得胆大妄为起来。像山鹿恭介这种功利心特别强的业余摄影者尤其如此!”

“功利心特别强?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么,只要看看他的那张《冲撞》就可想而知了嘛。既然他拍出了那么惊心动魄的照片,可见其功利心非同一般啊。一般来说,参加报社主办的那种新闻照片大奖赛的业余摄影者,好胜心都很强。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当然会激发他们的功利心了。夜间独自爬到这么高的起重机上来,就是那种野心作祟。”

“嗯,是这么回事啊……我们也该下去了。你们俩把那相机和工具都搬下去吧。”

“我也来帮一把手。”船舶公司的职员主动请求道。

“哦,那就麻烦你了。”

从高处下去要比往上爬时更令人心里发毛。向上爬时只看上面就行了,可下来时,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看下面。小池紧紧抓着钢梯的扶手,他用的力气太大,手指都快发麻了。他一级一级地踩稳后走下去。从侧面吹来的风,吹得他的身体直晃,要是一脚蹬空,立刻就成为山鹿恭介第二了。

当他的脚踏到地面上时,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

小池东张西望地扫视了一圈地面。

“您找什么?”

等下面的部下聚拢了过来。

“地上有没有烟头啊?”

地上有五六个烟头,全是新的,是他的部下们刚抽的。

“我说的是昨晚从这起重机上扔下来的烟头。”

小池为了部下面前掩饰自己的恐高症,尽量用沉着的语调说话。

部下们立刻四下里分散开,但马上又回来了。

“一个也没有。”

“哦,没有吗?那就算了。是让风给刮跑了吧。”

他仰起脸看着起重机,只见两个部下和船舶公司的职员正分别拿着山鹿恭介的照相机、三脚支架和摄影包,敏捷地沿着钢梯下来。他心想,到底比不过年轻人啊。

前面的公路上,从昨晚起就停放着一辆双门的黑红色小轿车,那是死者山鹿恭介的。警员们将从起重机上拿下来的照相器材放进车里,把车开回了署里。

小池向侦查科长作了汇报。

他说:“目前只能推断为山鹿恭介不小心从起重机的操控室上摔下来的。”

科长点了点头,告诉他:“监察医院进行的行政解剖刚才结束了,派去的警员刚刚打电话来通知了解剖结果。

“死因是高空坠落导致后脑部的头盖骨骨折。全身的跌打伤是摔到地面时产生的。此外,无生前外伤,也无因扼杀、绞杀等所致的窒息现象。从体内未检查出安眠药及其他毒物。从死后经过推断,摔下后当场死亡。”

——也就是说,不是从别处搬来尸体,再从起重机上扔下来的。

由此可以判定:山鹿恭介为过失死亡。

“死者山鹿的妻子来署里了。现让她等另一间屋子里,你去见见她。听说是监察医院辨认过遗体后再到这里的。”

“明白了。”

他一走进另一间屋子里,就见一个三十二三岁、穿一身华丽西服的女人,看见小池进来后也不站起身来,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

小池递上名片,对她表示了哀悼之意。

山鹿的妻子安子哭得眼睛和脸蛋都是红彤彤的。攥手里的手帕上满是泪水,湿漉漉地像是水里泡过。

“请允许我问两三个问题。”小池对沉浸哀伤之中的山鹿妻子说道,“初步认定您丈夫昨晚大井码头的三号起重机上照相,不慎跌落下来。昨晚他是一个人去那儿的吗?”

安子用手帕捂着脸,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可能是一个人去的。我丈夫什么也没跟我说。”安子用哽咽的声音答道。

“他以前出去摄影也总是一个人出门的吗?”

“是的。虽然有些摄影上的朋友,可摄影时他总是一个人,说那样能够集中注意力。”

“有时也不告诉您他去哪儿吗?”

“他总是那样的。我丈夫生命保险公司上班,做劝人投保的工作。因为他是跑外勤的,所以就不一一告知去向了。晚上也常去客户家拜访,所以不跟家里打招呼已经成了他长期以来的习惯了。”

小池想起从死者口袋里掏出的名片上写的“福寿生命保险株式会社藤泽分公司外勤部”的职衔。

“不,我问的是您丈夫外出摄影的时候。”

“是的。他外出工作时就顺便搞搞摄影。我丈夫主要拍的是新闻照片,他说不知何时何地会碰上拍摄的机会,于是去做劝人投保的工作时也总是背着摄影包。”

“哦,是这样啊……听说您丈夫获得A报社年度最高奖的作品标题叫作《冲撞》,是一幅拍摄连环撞车事故的现场照片。哦,我原本也不知道这些情况,是本署的警员这样说的。”

“是的。那张照片受到大家的好评。”

股长的话似乎又勾起了安子的回亿,她双肩颤抖,呜咽了起来。

“这么说,昨天晚上您丈夫出门时也没说要去大井码头了?”

“是的。为了工作,昨天他也和往常一样,上午九点左右就离家了。”

“中途您丈夫没有跟您联系过吗?”

“没有。”

“夫人也不知道您丈夫昨晚那台高高的起重机上想拍什么吗?”

刚刚成了遗孀的妻子摇了摇头。

“昨晚是星期六,要是以前,暴走族经常聚集到大井码头来。您丈夫该不是为了拍那个吧?”

“刚才我说过了,丈夫出门时对我是什么也不说的。东名高速公路上拍下连环撞车事故的《冲撞》时也是那样。他根本没有说要去拍那种东西,一声不吭就出了家门,后来得了奖,报纸上发表了,我才知道。”

安子又抖动肩膀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