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入室行窃

亚森·罗平夜间行窃,从不穿上特别的,暗色深灰色的服装。“我就是一身平常的装扮,”他说,“手插在衣袋里,不带武器,就像去买香烟一样心情平静,就像去行善一样良心轻松。”最多他也像是去做一番柔体练习,练无声的原地起跳,或者在黑暗中行走不碰翻物体。他今晚做的就是这些事,而且会成功。一切会顺利。从精神和身体上说,他能够对付一切意外情况。

他吃了几块干糕点,喝了一杯水,就出门进了楼梯间。这时是十一点一刻。

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不用担心碰到什么房客,因为这幢楼房里再无其他房客;也不用担心会碰见仆人,因为仆人都睡了,而且有库维尔在上面监视。

在这样安全的条件下动手,是多么惬意的事呵!甚至免除了砸门撬锁那类小麻烦:他掌握了钥匙。甚至用不着摸清方向;他有一张平面图。因此,他像进自己家一样进去了。而且,走完通向书房的走廊后,他也像在自己家一样开了这间房的灯。光线足才好工作。两个窗户之间挂着一面大镜子。他的模样映在镜子上,迎面向他走来。他忽然冒出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准备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演戏,便向镜中的自己打了个招呼,做出讨人喜欢的模样。接着他坐下来,打量屋里的摆设。他不能浪费时间,像没有头脑的人那样,把抽屉和书柜乱翻一气。他首先要动脑子,要用眼睛观察。要判断桌子柜子的正确比例,测出它们的尺寸和容量。这件家具有这样的线条不正常,那把扶手椅不应该是这个形状。库维尔看不出藏东西的地方,可是什么秘密都别想逃过亚森·罗平的眼睛。

认真察看了十分钟以后,他径直走到写字台旁边,跪下来,摸摸光滑的木头,看看嵌着的铜条。然后他站起来,做了几个变戏法的动作,抽出一个屉子,完全取下来,压住一端,使劲推另一端,嘴里念念有词,打着响舌。

抽屉那一端脱开了,露出里面的暗屉。

他又打了个响舌,心想:“瞧!我一动手……!那个白胡子笨蛋花了四十天,什么也没发现,我只用四十秒就找到了。我多么了不起!”不过,他的发现要有意义,有结果才好。其实他所希望的,就是找到小昂托尼娜带给侯爵的那封信。他很快就发现那封信不在抽屉里。

他首先发现的是一只黄色的大信封,里面放着十来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东西是不能动的。他的邻居,房主,法兰西古老贵族的代表的钱是不能塞进口袋的!他厌恶地把信封推开。接下来作的粗略检查,使他发现抽屉里余下的只是一些信和相片。女人的信。女人的相片。显然,这是一些纪念品,是侯爵猎艳的圣物,是过去一段岁月的痕迹。对他来说,这段岁月代表了全部幸福和爱情,因此,他狠不下心来烧掉它们。拿这些信怎么办?他本应该都读一遍,从中找出可能使他感兴趣的东西。可是这不是一下看得完的,而且,也许没有用处。再说,他也有些顾虑。他自己也是个情种,也是个爱征服女人的人,自认为十分高尚,不愿粗暴地闯入女人吐露真情、倾诉隐情的内心世界。

但他怎么忍得住不去端详那些相片呢?那里面有一百多帧相片……或是一日的艳遇,或是一年的来往……都是长久爱情或一时激情的证明……个个漂亮,妩媚,温柔多情,眼睛给你希望,姿态自然大方,脸上的笑容有时含有忧伤,有时含有凄惶。相片上有名字,有日期,有题辞,还有对交往中某一插曲的暗示。那些贵妇、演员、单纯而轻佻的少女,就是这样从暗地里冒了出来,她们互不相识,然而在这个男人的回忆中又是如此接近。拉乌尔没有把她们全部端详一遍。抽屉里处有一张更大的相片,用两层纸包着,隐隐地显现出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立即拿起来,揭开两层保护纸,细细端详。

拉乌尔立即就对这女人赞叹不已。这委实是最漂亮的一个,美得异常。

五官出奇地端庄俊秀,独具魅力,表情也与众不同。两只肩膀裸在外面,真是妙不可言。气质高雅,头颅的姿势很美,使人认为她善于应付公众场合,或许善于在大庭广众出头露面。“显然,这是个演员。”拉乌尔下结论说。

他的眼睛不离相片。他把它翻过来,希望在背面发现姓名题词等。可是他马上打了个哆嗦。一个大大的签名横划过相纸,一开始就映入他的眼帘:伊丽莎白·奥尔南。下面有一行字:“想你,直到彼世。”

伊丽莎白·奥尔南!拉乌尔对当代社交界和演艺界的生活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大歌唱家的名字。他虽然记不起十五年前发生的那场惨剧的细节,却知道美丽的少妇在一个花园里露天演唱时,不明不白地受伤死亡。

因此,伊丽莎白·奥尔南也是他情妇中的一员。不过从侯爵保存她的相片的方式,以及把她的相片与别人的分开这一点来看,她在侯爵生活中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

另外,在两张保护纸之间,还有一个未封口的小信封。他拿出来检查。

里面装的东西既向他解释了一切,又让他更为惊愕。一共三件东西:一只发夹;一封十行字的信,里面第一次倾诉了她对侯爵的爱情,并与他定下头次约会;还有她的一张相片,背面的名字让拉乌尔颇为困惑:伊丽莎白·瓦尔泰克斯。在这张相片上,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瓦尔泰克斯显然是她娘家的姓,是在嫁给银行家奥尔南之前用的。上面的日期也证明了这点。

“这样看来,”拉乌尔寻思,“现在这个瓦尔泰克斯,估计也就三十来岁,就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亲戚了。是她的侄儿或者堂弟。他与德·埃勒蒙有来往,骗侯爵的钱,而侯爵也没有勇气拒绝。他难道仅仅满足于演这种‘借钱人’的角色?还有没有别的动机?是否凭更好的条件也在追逐同一个目标?这些都是谜。不过,无论如何,既然我已经置身于这场游戏的中心,我就要解开这些谜。”

他又开始搜查,把其他相片又拿起来看,这时发生了一个情况,使他停止工作: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响动。

他凝神谛听。那是一声轻微的吱嘎声,换了别人是听不到的。那声音来自楼梯口的大门。什么人把钥匙插入了锁眼,扭开锁,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通往书房的过道响起了勉强可以听到的脚步声。

因此,有人朝书房走来了。

不过五秒钟,拉乌尔就将一切物品放回,关上抽屉,关了电灯,闪到一架四叶屏风后面躲起来。

这种警报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快乐。首先,是冒险的快乐。其次,是带来好处的机会,是撞见什么有利事物的希望,因为,如果是一位陌生人潜入侯爵的房间,那他拉乌尔就可以弄清这次深夜来访的原因。多有好处的事情!

门把手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抓住了。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但拉乌尔觉察到了那无形的运动。一缕微弱的电筒光射了进来。透过屏风缝隙,拉乌尔看见一团人形走进来。他感到,不如说肯定来者是个女人,身材修长。穿着紧身裙,没戴帽子。那人走路的姿态,模糊的身影都证实了这种感觉。那女人停住脚步,转头左右看看,似乎在确定方向。然后,她径直朝写字台走来,拿电筒上下照了一遍,确知是写字台后,就把电筒放下。“她肯定知道那暗屉。”拉乌尔想,“她动起手来轻车熟路。”这期间她的脸仍处在黑暗中。

果然,她绕到写字台正面,弯下身,抽出主屉,按规矩操作一番,便取出了暗屉,也像拉乌尔刚才那样,翻拣起来。她没有理睬那些钞票,只是拿起那些相片来端详,似乎她来的目的,就是专找某个人的相片。她翻得很快,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她用一只手急躁地翻着。拉乌尔看出那只手白哲纤细。

她找到了。照他所判断,这是一张中等大小的,一张13×18厘米的相片。

她端详了很久,又翻过来看背面的题词,然后叹息一声。拉乌尔见她看得十分专心,便决定采取行动。他悄悄地走近开关,没有让她看见和听见,趁她的身子弯下去时,猛一下开亮电灯,然后迅速朝那女人冲过去。那女人吓得惊叫一声,夺路而逃。“别跑,美人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不顾她的抗拒,猛一下扳过她的脸来。

“昂托尼娜!”他认出是下午那位走错门的小姐,不免大吃一惊,低声叫道。

他一秒钟也没有想到是她。昂托尼娜这个外省小姑娘,样子天真,眼睛单纯,让他一见动心!此刻,面对着他,姑娘十分慌乱,神色紧张。而这个未曾料到的结果搞得拉乌尔极为窘迫,只好嘲弄道:“这么说,您下午来找侯爵,就为的是这个!您下午是来侦察情况……晚上来动手……”

她似乎没有听明白,结结巴巴道:“我没有偷……我没有碰那些钞票……”

“我也没有……不过,我们总不是来祈求圣母保佑的吧?”他抓紧她的胳膊。她竭力挣扎,一边嘟嘟囔囔:“您是谁?我不认识您……”

他哈哈大笑。

“啊!这可不大友好。怎么?下午我们才在夹层见了面,您就不知我是谁了。您的记性这么差!而我还以为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哩,漂亮的昂托尼娜!”

她立即答道:“我不叫昂托尼娜。”

“当然!我也不叫拉乌尔。干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有十几个名字。”

“干什么行的?”

“偷盗!”

她来气了:“不!不!我可不是贼!”

“怎么不是?您之所以不偷钱,只偷一张相片,那是表明那张相片对您有价值,您只能靠偷窃才能把它弄到手……拿给我看看,那张珍贵的相片。刚才您见到我,把它塞到口袋里去了。”他试图逼她交出来。而她则在他有力的手臂下使劲挣扎。他跟她较劲,不免冲动起来,如果不是她猛一用力,挣脱出来,他也许会抱着她亲吻。

“嗨!真会装样子。”他说,“谁想得到,大个子保尔的情妇会这样纯真?”

她似乎大惑不解,嗫嚅道:“咹?您说什么?……大个子保尔……是谁?……我不知您想说什么。”

“不,”他换了口气,以“你”来称呼她,“你很清楚,漂亮的克拉拉。”

她越来越慌乱,重复道:“克拉拉……克拉拉……是谁?”

“你想一想……金发克拉拉?”

“金发克拉拉?”

“下午,戈热菜要逮捕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样惊恐。来,你放心,昂托尼娜或者克拉拉。下午我两次把你从警察手里救出来,这就说明我不是你的敌人……来,笑一笑,漂亮的金发女人……你的笑容是这样醉人!……”

那姑娘感到一阵虚弱,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来。她没有力气推开拉乌尔,任由他抓起自己的手,友好地轻轻抚摸,并不觉得不快。

“放心吧,昂托尼娜……是的,昂托尼娜……我喜欢这个名字。如果对大个子保尔来说,你是克拉拉,那么对于我,你就仍是下午来的那个名叫昂托尼娜的外省姑娘。我多么喜欢你是这样呵!可是你别哭……一切会安排好的!大个子保尔大概纠缠你了,是吧?在寻找你?……你害怕了?别怕……我在这儿……只是你得把事情说给我听……”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能说……”

“说吧,孩子……”

“不……我不认识您。”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信任我。你得承认。”

“也许是的……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我觉得……”

“你觉得我可以保护你,让你安全,对吗?不过要这样你就必须帮助我。你是怎样认识大个子保尔的?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找这张相片?”

她声音很低地说:“求求您,别问我……哪天我会告诉您的。”

“可是你必须马上告诉我……已经耽搁一天……一个钟头……这可够多的了。”

他仍在抚摸她,她却没有注意。不过,他吻她的手,并且嘴唇逐步往手臂上移的时候,她是那样厌恶地祈求他别这样,他便不再坚持,并且停止以“你”相称。

“请您答应……”他说。

“再见您?我答应了。”

“并且信任我,好吗?”

“好。”

“另外,我能帮您什么吗?”

“能。能。”她立即说,“陪我走一走。”

“您害怕什么事情?……”

他觉得她在战抖。她低沉地说:“刚才进门时,我觉得有人在监视这座房子。”

“是警察?”

“不是”

“谁呢?”

“大个子保尔……他的朋友……”

她恐惧地说出这个名字。

“您能肯定?”

“不能……但我觉得认出了他……远远地……靠着码头栏杆……我也认出了他的主要同伙,他们叫那家伙阿拉伯人。”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您了,大个子保尔?”

“好几个星期了。”

“他不可能知道您今天来这里吧?”

“不可能知道。”

“那么,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也在房子周围转悠。”

“这就是说,在侯爵周围……?和您一样的原因?”

“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在我面前说,他对侯爵恨得要死。”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您认识他的同伙?”

“只认识阿拉伯人。”

“他在哪儿去找阿拉伯人?”

“不知道。也许是在蒙马特尔的一家酒吧。有一天,我听他低声说过那酒吧的名字……”

“您记得吗?”

“记得……螯虾酒吧。”

他没有再问下去。凭直觉,他知道今天她不会再答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