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普罗维登斯医疗中心的精神病科病房,早已过了探视时间。亨利乘后面的电梯上楼,来到一间小小的等候室,等候室里有一扇上了锁的门、一部电话机、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登记表和一摞匿名戒酒者协会的小册子。亨利没有填登记表。谁也没有填过。

他拿起电话。电话自动连接到里面的护士站,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女声。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声音里并没有诚意。

“我需要见见阿奇·谢里登。”亨利说。他没有听出来对方的声音。他不认识这个夜班护士。“我叫亨利·索博尔。警察公务。”

长时间的停顿。“别挂电话,”对方说。

过了几分钟,那扇门嗡嗡响了,接着砰地打开。一个满脸倦容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身穿白大褂,里面是件羊毛衫,“我让你进来,仅仅是因为他说愿意见你,”她说着,微微一笑,嘴唇绷得紧紧的。

“我认识路,”亨利说,“我每个星期来这里三次。”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领你过去,”护士说。

病房里没有电视机,但是亨利听得见从休息室里传来《动物星球》节目的声音。休息室里总在播放《动物星球》。亨利不知道是为什么。

病房里的日光灯管、铺着地毯的地板、穿着绿色病号服的病人,都会让你想到“自杀”这两个字眼——垃圾袋是纸的,这样病人们就不会把塑料垃圾袋拽过来扣到脑袋上去;餐具是塑料的,这样病人们就不会把它刺到颈静脉里;病房里的镜子是金属片,这样病人们就不会用玻璃碎片割开手腕;病房里没有电源插座,可以用来电击而死,没有电线,可以用作勒死自己的索套。

阿奇迄今已经和格蕾琴·洛厄尔有过两次正面冲突,每一次都差点丧命。他服用止痛药上了瘾。她给他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亨利比任何人都知道,他需要恢复名誉,需要大量的分析。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阿奇一旦进了医疗中心,就不想出来了。

夜班护士跟着亨利走进阿奇的病房。

一个病友已经熟睡,呼噜打得山响,那种特有的湿漉漉的、窒息性的呼吸暂停,是身体过于肥胖以及服用镇静药过多造成的。那是一种让你发疯的东西,如果你一开始还没有疯掉的话。

阿奇坐在白色床单上,薄脆饼一样薄的枕头折叠着放在身后,腿上是一本厚厚的传记。他上个月就不再穿病号服了,现在他穿着一件汗衫,一条灯芯绒裤子,脚上穿的是拖鞋。他体重下降了,打远处一看,还像亨利十五年前结识的那个男人,相貌堂堂,硬硬朗朗。

近前细看,阿奇额头上的皱纹和眼睛周围的线条,则又说明了岁月的无情。

阿奇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亨利,亨利感到浑身不自在。阿奇的性情变了。亨利不知道这是他们在他身上用药的缘故,还是由于这样一个事实:他大量服用止痛药服了两年,而现在不用了。他好像是更老了,也更加沉静了。有时候亨利无法相信,他只有四十岁。

“出什么事了?”阿奇问。

亨利抬头看了一眼房顶角落的监控摄像头,感觉怪怪的。他拉过一把很轻的塑料椅子,坐了下来。

“我可以待一会儿吗?”亨利问护士。

“别吵醒了弗兰克,”她说完,走出了房间。亨利看了看弗兰克。一滴油亮亮的口水汇聚在弗兰克的嘴角。

亨利突然回过头,看着阿奇。

“有一个犯罪现场,”亨利说,把手伸进黑色牛仔裤的前兜里,掏出一包口香糖,“他们在八十四号公路东边的休息停车点发现一个脾脏。墙壁上画了心形图案。我需要你过去看一看。”

阿奇没有一点反应;他只是坐着,看着亨利,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什么话都不说。弗兰克发出一声汩汩的声音,像是一只濒临死亡的鸡发出的声音。监控摄像头上,一只小灯忽闪着红光。亨利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他又把口香糖递向阿奇。

阿奇说:“这不是她干的。”

亨利把口香糖装到裤兜里。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格蕾琴对阿奇的影响力。他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非常了解。自从阿奇被劫持以来,他已经看了五六本这方面的书。他理解阿奇的情结。他们抓捕她十年,为她活了十年,呼吸着她的气息,到她的作案现场去。到头来只是发现,她就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扮演着一个精神病医生的角色,给这个案子提供着咨询。这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太难以接受了——而阿奇最难接受。“如果是她干的,又当如何呢?”亨利问。

“她说过,她不会再杀人了,”阿奇说,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答应过我。”

“说不定她已经暗中将两根手指交叉以求心安了呢。”亨利说。

阿奇将目光落回到书上,然后缓缓地合上书,放到床边的桌子上。他抬起下巴。“你还在那儿吗?”他大声说。

只有一刹那的停顿,紧接着,夜班护士出现在了门口。

“她们从来都走不远的,”阿奇微微一笑,对亨利说。他向护士眨了眨眼睛。“我要请一天假,”他说。接着,几乎是进行了一番思索之后,说:“还需要穿鞋子。”

“需要他去一个犯罪现场,”亨利说。

“你没必要说服她,”阿奇说,“我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他们巴不得我离开这儿呢。问题是,直到我告诉他们我不会自杀,他们才让我离开病房。我已经办好了健康保险。”

“请假应该不成问题,谢里登先生,”夜班护士说。

“是谢里登侦探,”亨利说。护士看了他一眼,眉毛扬了扬。“是‘侦探’,”亨利说,“不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