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子降生 老师
就是为了下面故事进行的方便,在神子刚刚降生人间之时,该把他复杂的家庭关系捋上一捋了。
牧羊人晋美这段时间脑子里一团迷糊,但他还是想,该把那些关系弄弄清楚了。还好,草原上总是有说唱英雄史诗的艺人在出没,使他得到很多相关的信息。后来当他到广播电台去录制他的说唱,无线电波传来他的说唱,在草原牧人帐房的收音机里每天准时响起时,人们就对着话匣子说:“那人本来就是要成为说唱艺人的,所以,他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做了那么多梦,遇到那么些异人,为他梦中的空白做了种种补充。”
那天草上的露水很重,羊吃了带露太多的草,肠胃会受到伤害。所以,晋美专门晚些动身,把羊赶上山坡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叫累的画眉鸟已经休息,蜥蜴们也已晒暖了体内的冷血,四处飞蹿着寻找虫子。这时,远远的大路上,从太阳彳前海下来的耀眼光瀑后面,那个说唱人出现了。先看见的不是人,而是这个人高举的旗幡,然后才是那个老人躬腰驼背地一点一点拱出了地平线。彼此问候过后,老人笑笑,说:“还没有开唱呢,我怎么就舌燥唇干了?”晋美从暖壶给说唱人倒了一杯茶,说:“那就替我唱上一唱。”
“那就来上那么一小段?”
“是我弄不清楚的那一段。”“年轻人也想学着唱。”
“我梦中所见总是不够完全。”
“哪一段?”
“神子降生的家族,枝枝蔓蔓,犹如一团乱蓬蓬的羊毛。”
老艺人问明情形,看羊四散到草滩上,坐下来,不是唱,而是说,他说,如此这般,也许能帮助他越过那道坎。
“那你是我的老师了。”
“那我算是你的老师吧。”说起来,神子将要降生的这个家庭血统高贵,但人世间血统高贵的家族总是枝枝蔓蔓的,像一丛老灌木那么枝杈众多,在外人看来,比实际情形还显得夹缠纠结,非常复杂。
啊,因为岭是藏地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先说说整个藏地情形吧。
藏地最古老的是六个氏族。他们分别是直贡的居热氏、达隆的噶司氏、萨迦之昆氏、法王朗氏、琼布之贾氏、乃东之拉氏。可这些古老的氏族并不能保证其始终如一的生命力,时移势迁,后来的藏地,最为有名的就是新崛起的九大氏族了。面对这九个氏族,那六个老氏族系统的成员免不了心绪纷繁。那么,就让这九个令人崇敬的氏族的名字,像泉水一样涌现吧。他们分别是:嘎、卓、略三氏,赛、穆、董三氏,以及班、达、扎三氏。这些新氏族和老氏族分布在整个青藏高原。从天界望下去,西邻大食的阿里地方的普让、古格和芒玉三围,分别被雪山、岩壁和晶莹的闪光所环绕。视线移往中间,是名为玉日、卫日、耶日和元日的卫藏四部落,然后就是朵康六岗了。那里的群山被六座神山所总领,这些总揽其成的神山分别叫做玛扎岗、波博岗、察瓦岗、欧达岗、麦堪岗和木雅岗。黄河、金沙江、怒江和澜沧江四条大河萦洄其间。山冈和河流之间,是牧场与农耕地带相互穿插,很多村庄星散其间,被一些高耸的城堡所总揽。所谓上中下岭噶十部落,便广布在四水六岗的广阔地带。歌里是这么唱的:“像断了串线的珍珠散布到每一个角落,像被风撒播的草种广布在四野之间。”天哪,还没有说完,那就继续往下说,嗡!智慧的长者有格言,要把参天大树认,光顾树干怎周全?必得脱了靴子往上攀,捋遍所有分叉与枝蔓!嗡……列位看官耐烦点!
小路走通就能上大路,且让我戴上说唱帽。嗡!先得说说这说唱帽,看看这形状像高山,金丝银线走其间……好,好,头上的帽子明天再表,还是说说统领着岭噶十八部落,高贵无比之穆族吧。天哪,现在的人越来越着急了。这位看官说什么?你说我从贵族的世系又扯到地理上去了?好吧,你看我都急着想往下告诉你了。我来把岭噶穆族的枝枝蔓蔓一一告诉你吧。
话说穆族传到曲潘纳布这一代,赛妃生子拉雅达噶,文妃生子赤江班杰,姜妃生子扎杰班美,自此家族分折为三支。这也就是穆氏长、仲、幼三系之由来,穆氏家族在岭噶崛起已经百年有佘。转眼间,幼系又过了三代到老总管绒察查根的父亲曲纳潘。这个男人也娶有三个妃子。绒察查根的母亲是绒妃。噶妃的儿子叫玉杰,这个勇士在与北方霍尔王战争时,陷于霍尔人阵中。穆妃生子就是天界为神子所选的生父森伦。这时,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的绒察査根早就娶妻生子了。老总管的妻子梅朵扎西措生有三子一女。而森伦依天界之意再娶龙女梅朵娜泽之前,已从东方伽地娶回一个汉家女子,生有一子叫做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还有一个通晓多种神变之术、身任幼系达绒部长官的叔叔晁通。传说嘉察协噶生来就显出正直勇敢的英雄相,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比草原上一岁孩子的身量还高大。啊,年轻人,前传叙过,一部正传已然开篇。
“就像他弟弟一出生,身量就如三岁孩子一般大!”
“更说明他的来历不一般!”
“请往下讲!”
“前面的大山已经被搬开,不要问我为什么,故事里的大山想要搬开就搬开。看吧,忿路众多的大山已经被搬开,宽阔的大路已经出现!”
但是,牧羊人晋美眼前却什么都没出现。
在雪山与草原之间,有很多人都曾在各种情境中与注定要传唱千年的古歌猝然相逢,却又擦肩而过,之后的机缘就只是聆听,而不是为了祈求众生福祉,为了怀念英雄而吟唱。老艺人说:“年轻人,看看这河湾,河水拍击石岸,发出的并不是空洞的声音。我在此地此时与你相遇,也是一种特别的机缘。让我帮你把英雄格萨尔伟大的世系梳理一番。”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只能建议你把自己与这伟大故事遭逢的所有情境都重温一遍。”
“什么?遭逢?我只是梦见。”
老艺人淡然一笑:“遭逢就是梦见。”他拨弄手中的琴弦,那铿然的金属振动声,让年轻的牧人感觉非常,脚下的大地在旋转,天上的云彩在飞散,天门要敞开,神灵要下来。但那只是片刻之间的感觉,当老人的手指离开了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一切又都轰然一声回归到原位,茫然懵懂又像一道沉重的帘子遮断了他眼中了悟的亮光。
晋美梦呓一般说:“琴声,琴声怎么消失了?”
老艺人有些后悔,也只能认为是机缘未到,才让自己的手指离开了琴弦。他把琴装进琴袋:“如果眼下就是你的村庄,我会停留一晚,在村前那株枝杈长成龙爪的老柏树下为众人演唱。”
晋美知道在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小小村庄,艺人演唱时得不到足够的布施。他下决心要为老艺人杀一只羊。老艺人说:“一个好牧人不会在春天里杀掉母羊,想歌唱英雄只需来听老夫抚琴歌唱。”
这一天,晋美面对着雪山,在杜鹃花零星开放的山坡上躺下,他望着雪山,期待着富于启示的雪崩爆发。阳光很暖和,他很快就睡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梦见。熟悉的焦躁之感又浮上了心头。他起身往雪峰下面的湖泊走。走着走着,就见湖边出现了一个帐幕。那个帐幕无论是式样还是质地都强烈地显示其属于遥远的过去,是这个世界刚刚开始时的那种帐幕。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孩子出现在面前。
“你是……”
“我不是!”
他想说你就是那个神子,但那孩子迅速就否认了。人家都没有问完,就立即否认,说明他正是那神子。但是,他面孔脏污,刚出生时那通灵般闪烁着宝石光彩的眼神也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凶巴巴的神情6这孩子对他做一个鬼脸,转身去追逐一只刚刚钻出巢穴的狐狸。狐狸逃命的方式是变成很多只狐狸。那孩子也变出同样多的分身,每个分身去追逐一只狐狸。晋美看见满坡满眼的狐狸和觉如。当每一只狐狸都被眼露凶光的觉如踏在脚底时,满山都是血污横溢。每一个觉如的分身都把狐狸的尸体撕扯开来,把四肢、内脏、血肉四处挥洒。只有一个觉如把死去的狐狸踩在脚下,在山冈高处端立不动。那是觉如的真身,看着自己那些分身制造出来的血腥场景,他的神情也错愕不已。晋美禁不住大叫:“神子!”但那孩子眼中并没有闪现出他期待中的神采,但他好像也听见了来自一个凡夫俗子的叫声,因为晋美看见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抬头看了看天空。好像是受到了某种触发,他低下头再看满山屠戮的血腥时,脸上出现了怜悯的神情。于是,那些分身都消失了,众多死狐的分身也消失了。他拖着那只死狐走下山冈,在他面前消失了。
晋美这时知道自己其实还在梦中。梦境有梦境的自由。神子消失了。他的视线转移到水边的低矮帐房。那个心事重重站在帐房门口向远处瞭望的妇人,正是觉如的母亲,龙女梅朵娜泽。丈夫森伦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她不住在夫家的城堡?
为什么她面露愁容?
晋美在梦中发出了疑问,但是,这个千年以前的妇人没有听见。梦中的东西总是随意出现。一下就有了一棵树,一只画眉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是鸟鸣是人话:她儿子忘了自己是神子,随意使用天赋的神力,杀死了很多野兽与飞禽,觉如使人们厌恶了。
晋美替觉如辩解:“很多妖魔邪祟都化身成了飞禽与走兽。”
“他是这么说,却没有人相信他!”
“我知道能分身的狐狸是妖魔所化,但他杀死的所有走兽与飞禽都是妖魔吗?”画眉从树枝上蹦起来:“怎么,你要我说这可怜孩子的坏话?”
“我可怜他的母亲。”
“哦……”画眉伸出翅膀拍打胸口,“你可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笨!”
饶舌的画眉说:“人家又要说我多嘴多舌了,不过,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话刚开头,鬼东西突然惊叫一声振翅飞走了。是觉如来了,他弄来那么多的狐狸尸体,把血肉、腹腔里的污物、脑浆四处抛洒。他把绿色的肠子盘结出很多花样悬挂在树上,甚至悬挂在自家的帐房门上。血腥之气立即就把所有事物都淹没了。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穴居于地下的无尾鼠纷纷逃窜。几乎已经失去神性的觉如对将来要歌唱他事迹的晋美龇牙一笑,吓得晋美要从梦里一路逃到梦外。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逃出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逃到梦外。他果然看见自己在仓皇奔跑,跑上一个山冈,又一个山冈,但山冈还是连绵不绝地像水波一样扑面而来。他想呼救,但无论怎么努力,嘴里都发不出声来。这时,老总管绒察查根出现在他面前。白须飘拂的老总管说:“不要跑了,你也不必害怕。”
他感到背后浪头一样紧迫而来的愁云惨雾猝然散开,头顶立即天清云淡。但老总管却愁眉紧锁:“他把你吓着了?”
晋美使劲点头,疑问同时从嘴里冒出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不和母亲一起住在城堡里面?”
老总管盯着他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做了一个梦,说你能得到天界的信息,说你能告诉我这个缘故。”
“我的梦还没有做完,我刚刚走到天界门口,天神的面孔还没有出现。”
“我看也是,我没有从你眼睛里看到来自天界的灵光。”
这话说完,老总管就消失了。晋美也随即从梦中醒来。他突然发现,眼前所见的山冈、湖水、河流,正是梦中所见的景象。
黄昏时分,把羊群赶回村子的路上,他还为自己梦中所见而困惑不解。因为他梦见的情景和别人故事里的说法大不一样。
在火塘边坐下,吃过简单的晚餐,他有些昏昏欲睡了。铮铮然的六弦琴声让他精神一振,想起了早晨路遇的说唱艺人。
老艺人穿上了像戏曲舞台上的那些角色一样的锦缎长袍,围坐于他下方的人们早就在催他开唱,老艺人却只是埋头抚弄琴弦。当晋美出现在火堆前,他才面露微笑,猛一下站起身来,朗声开唱: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那个有缘人已出现,牧羊的懵懂汉,你是想听哪一段?”
晋美焦急地喊道:“那神子刚刚四岁半,天生的神性已褪完!”
闻此言,熟悉故事的众乡亲们立即一片哗然。但那老艺人只把双手往下按了按,犹如国王发了令,人们立即静下来,仿佛使柴堆上火苗呼呼抖动的风都转了弯。
寂静中琴声铮然作响,仿佛月光照彻地面。
这里,不同的说唱人的版本会出现分歧。
原来,天神降临人间,也不能天然就是众生的领袖,也要经过必需的曲折,使众生心折口服,最后才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那觉如的一举一动,都在天神视线之内,虽然没有再派人去授予神通,但他自带的神通与凡人相比已大不一般。连与术士与邪魔多有往来,且有着那么多人类卑鄙经验的晁通也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这是一部正要展开的戏剧,那么这主角刚刚登台就如此表演,已经背离了导演的安排。或者,这大出意外本就是导演更有深意的安排。
神子刚刚降生时,就生活在雅砻江与金沙江之间的阿须草原。
草原中央有美丽湖泊,草原边缘是高耸的雪山和晶莹的冰川。或者说,阿须草原就展开在这些美丽的湖泊与雪山之间。
觉如所显示出的神力,百姓们都已看见。他滥用天赐神力而屠戮生灵的恶作剧,人们也尽皆看见。但那些生灵中有很多是鬼怪妖魔所化,人们却没有看见。他降伏了这片山水间众多无形的妖魔邪祟,人们更没有看见。他所做的利于众生的事情,只有叔叔晁通能够看见,但他的心田早被恶魔占据,所以,众人对这个传说中的天神之子感到失望时,他也装得痛心疾首,沉默不言。
他沉痛的语调可以令人心房发颤,他说:“难道上天也要如此戏弄我们吗?”只有神子自己知道,莲花生大师在梦中告诉他,现在岭部所占据的狭长地带是太过窄小了。强大的王国首先要从金沙江岸向西向北,占据黄河川上那些更为宽广的草原,直到北方那些土中泛出盐碱、因为干旱胳能奔跑时蹄下会迸发火花的地方。岭国未来的羊群需要所有柔软湿润的草场,岭国的武士需要所有骏马宜于驰骋的地方。
这时觉如刚刚满五周岁,身量已经二十相当,喜欢偷看岭部落最为美丽的珠牡姑娘。姑娘老是当着他的面和部落里另一些年龄相当的武士们追逐嬉戏,她喜欢把一种微妙的痛楚刻在男人心上。
他在梦中说出珠牡的名字,母亲为此忧心忡忡,说:“好儿子,配你的姑娘或许刚来到世上。”
这个晚上,月光落在湖上很是动荡,偷袭鸟巢的狐狸都被觉如杀死了,还是有鸟从草稞中惊飞起来,好像要直飞到月亮之上。几片折断的鸟羽从帐房顶上的排烟孔中落下来,端端飘落在觉如的脸上。夜凉如水,星汉流转,觉如那出身高贵的母亲禁不住泪水涟涟。她想唤醒自己的儿子,偎在他胸前哭出声来。而进人觉如梦境的莲花生大师往外吹了口气,她又昏昏然在羊毛被子下蜷缩起身子,沉人了无梦的睡乡,呼出的气息在被子边缘结成了白霜。走出这个低洼地,沿着河岸上行或下行,那些坚固的岩石堤岸之上,耸立的城堡里却灯火辉煌。神子降生以来,岭噶就被一片和平之光笼罩了:粮食的精华酿成了酒浆,奶的精华炼成了酥酪,风中也再没有夜行妖魔的黑色的大擊发出不祥的声响。夜色之中,只有少数人在品味语言的韵律,只有少数工匠在琢磨手艺,至于怎么祭火,把土变成陶,把石头变成铜与铁,那就更少人琢磨了。连森伦也忘记了自我放逐的儿子,忘记了自己出身龙族的妻子,像一个下等百姓一样在河滩上忍受饥寒。他的身体正被酒和女人所燃烧。他挥动手臂,是让下人们更大声地歌唱。
只有嘉察协噶在思念他亲爱的弟弟,他无从忍受这思念,骑上宝马驰出城堡,去看望觉如。当他的披凤刚刚被夜风吹得翻飞起来,进人觉如梦中的大师就感到了空气的振荡。“这个夜晚可不是你们兄弟的。”他说,同时,竖起一堵无形的黑墙。嘉察协噶挥剑砍去,黑墙迎刃而开,但又随即悄然合上。他无奈只好拨转马头,走上高岗。在那里,他遇见了老总管。老人站在高岗上,举目远望的正是他所牵挂的那个方向。
那个地方,大地从河湾的一侧沉陷下去,甚至不曾被月光所照亮。
嘉察协噶说:“我思念弟弟。”
老总管说:“我担心岭噶能否如此长久安康。可你弟弟让我看不清天意。”觉如还在梦中,他问莲花生大师:“你是上天派来的信使吧?”
大师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身份很难定义,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也只好点头称是。
“我要当国王了吗?”
大师缓缓摇头,说:“眼下时机未到,你还得受些煎熬。”
“那我不当国王了,我要回到天上!”
大师叹口气说:“说不定等你回到天上,我还在人间来去呢。”
“你不是神?”
“我是将来的神。”
“那就从我帐房里出去!”
大师立起身来,笑了,说:“神子,是从你梦里出去。”
觉如在梦里并没有跟大师说几句话,醒来却见天已大亮,初升的阳光已经融化了草上的白霜。他骑着从叔父那里得来的魔杖在四周逡巡一番,觉得无聊,便对正在纺线的母亲说想要回到城堡。
母亲要他保证不再随意屠戮,不再招众人生厌。他以为妖魔已经都被消灭光了,于是就真心诚意地答应了。他回味力大无穷的兄长嘉察协噶,如何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拉扯到马背之上,回味老总管满怀期许的眼光如何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这回味使他倍感孤独。这也是他答应母亲不再杀戮的原因。母亲说:“那么,去对你的父亲和老总管他们认个错,把你答应我的话再对他们说上一遍,他们就会原谅你了。”
这时,骑在身下的手杖又嘎嘎作响了。那意思是又有妖魔出现了。他扔掉手杖,继续往城堡方向走。他看见了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从城堡上向这边张望。他知道,这是老总管跟他的兄长嘉察协噶。他们希望他像一个乖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众人就可以原谅他了。他继续往城堡走,并扔掉了感应强烈的手杖,这样就可以假装没有感到妖魔出现的警报。这回是水里有东西作怪。两条半龙半蛇的怪物就从他面前爬上岸来。两个怪物浑身湿乎乎的,嘴里却喷吐着呼呼的火焰。这一来,他就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了。这孩子深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城堡,捡起手杖,扑向了两个水怪。他看到的是水怪。而包括他母亲在内的所有岭国人,看到的却是龙宫的水晶门打开,从中走出两个美丽的姑娘。两个水怪本领高强,水中岸上和他缠斗不休,水怪潜身到雅砻江水汇人另一条浩荡大河处那旋涡重重的深潭。每一个旋涡仿佛都有力量把整个世界吸干。那急剧的旋转让他有种特别的快感。旋涡的底部像是沙漏的尖底,从最细处出去,翻转一下,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面前。两个水怪腾挪自如,看他深陷在那能把时间吸得倒转的旋流里,就飞出水面到云端里去了。是它们自以为得计的狂笑让觉如清醒过来。他把手杖打横,卡住了旋转的水流。
他都已升上了云端,还有些沉迷于那飞速的下旋。
转眼之间,他们又打斗到了河流发源的冰川之上。两个水怪最后的法术仍然是幻化出许多美丽的生灵奔涌而来,死于他杖下,叫他的残忍让所有岭噶人看见。的确,人们都看见觉如挥杖击杀那些水怪的分身时没有丝毫的怜悯。那些尸身壅塞了河流上游清浅的溪流,血腥的气息让两岸开放的花朵也闭合起来,旋转身子,把花萼的背面朝向河滩。最后两杖,他才击打到水怪的真身。两个水怪陈尸河中,只能污染小小一片水面。与此同时,分身的尸体都消失了,河水也恢复了清冽的身姿,花朵也重新开放。这其实已经告诉人们,神子刚才只是与妖魔的幻术作战,但他们还是不肯原谅,特别是他们中间有聪明人说,幻术制造了假象,但假象之中显现的冷酷与残忍却是真实的。而且,在众人愿意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时,这孩子却不思悔改。那时,岭人的智识还深处于蒙昧不明的境地,有人说出这般有哲理的话语,竟然引起了大片的欢呼。连有勇且有谋的嘉察协噶听了,一面觉得这话对自已的弟弟有所不公,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老总管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说这话的是觉如的叔叔晁通。
一片冰川轰然一声崩塌下来。觉如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雪霰中间。这时,围观的人群真的为他的消失发出了欢呼。
正在帐房门前缝制皮袍的母亲梅朵娜泽,像被人刺中心脏一样捂住胸口弯下了腰身。
觉如有神力罩着,冰川在他头上迸裂开去。云雾散尽后,立时天朗气清,他腾身而起来到众人面前,告诉大家,妖魔不能从空中和地面来,就从水中打出通道,他已经将通过冰川下面的通道封死了。
大家将信将疑,晁通却啐了他一口,说:“欺骗!”
于是,很多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欺骗!”“欺骗!”“欺骗!”“欺骗!”“欺骗!”
晁通又说:“我亲爱的侄子,你不该用幻象来障大家的眼。”
从山坡到谷地,百姓们发出了更整齐的呼喊:“幻象!”“幻象!”“幻象!”“幻象!”“幻象!”
众人整齐的呼喊中蕴含的愤怒也有一种难敌的力量。大家看到,神子英俊的面庞开始变得难看,先是颜色,然后是轮廓与五官,最后,他挺拔的身姿也矮下去了。神子觉如在大家面前显出一副猥琐的形象。众人胜利了,让一个欺世者露出了真相。于是大家又齐齐高喊:“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
这一天,正好是神子从天界下降人间的第六个年头。
此时此刻,母亲正为儿子缝制一件崭新的皮袍。她吃惊地发现,手中的上好兽皮上绒毛无端掉落,出现一个个癞斑,那风帽的前端竟然生出两只丑陋的犄角。梅朵娜泽看看天空,只有空落落的蓝,蓝色下面是青碧的草山一座座走向辽远。她想叫一声天。但那声音从腹腔里冒上来,卡在喉头处,不是声音,是一团血,她刨开青草,把血块深掩在草根下面。一个母亲为了儿子的悲痛不要任何人看见,她甚至不想让上天看见。
晁通挥舞手臂,使上了神通,让他的声音能让岭噶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这人是天降神子,可我们只看见一个残暴杀手!”
神子来到的这些年,岭噶再也没有什么妖魔能祸害众生了,于是岭噶的人们开始一心向善。从外面世界来了一些光头苦行的人,说,如果一只饿狼要把一个人吃掉,那么就应该让狼把自已吃掉。这种行为最终会在看起来渺无尽头的轮回的某一环上,得到回报。而最大的回报就是不再堕人这轮回之中。这些人用锋利的剃刀落光头发,表示对今生的一种轻蔑,也表示他们对于自己的教主发下某种誓言。经历了几年和平生活的岭噶百姓开始接受这些誓言。觉如知道,自己身上的神力,就是来自这新流传的教派安驻上天的诸佛的加持,让他可以在岭噶斩妖除魔,但他不明白同样的神灵为什么会派出另一些使者,来到人间传布那些不能与他合力的观念。
这些已然生出了向善之心的人们高喊:“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
“那我们拿他怎么办!”晁通的意思是要杀死他,但他也知道没有人能够杀死他,加上众人都陷人了难堪的沉默,他才说,“念他是个孩子,我们要让他生出悔过之心,把他放逐到蛮荒的地方!”
流放。放逐。
意思就是让这个孩子在一片蛮荒中去自生自灭,而没有人会因此承担杀戮的罪名。人们如释重负,一迭连声喊出了那个令天幕低垂,为人性的弱点感到悲伤的字眼:“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
嘉察协噶问:“放逐?”
连最富于智慧的老总管面对众人的呼声也发出了疑问:“放逐?”
所有壁立的山崖都发出了回声:“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
老总管只能集中了全岭噶的贵族,要向天问卦。
贵族们都集中到了他的城堡,等待他占卜问天。不一刻,卦辞就已显现:“毒蛇头上的宝珠,虽然到了穷人手里,或若机缘不至,那么,窘困的人如何能够识得?”
上天没有表达明确的意思,而是向岭噶人提了一个眼下大多数人都未曾考虑也不愿考虑的问题。
回到母亲身边的觉如想,上天做的事怎么会让人难以分解?
众人想,上天做了叫人难以分解的事,凭什么还在卦辞中露出究问之意?老总管因此难下决断:“是说我们岭噶不配得到神子?”
晁通说:“就让他去到北方无主的黄河川上更为蛮荒的穷苦之地,看这孩子到底有什么异能显现!”
众贵族齐声称善,老总管也只好点头:“眼下看来只能如此了。”
嘉察协噶请隶说:“我愿跟着弟弟一道去流放。”
老总管生气了:“哼,这是什么话!身为岭噶众英雄之首,若有妖魔再起,若有敌国来犯,将置岭噶与百姓于何种局面?!退下!”
嘉察协噶叹口气:“那待我去通知弟弟这个决定吧。”因此,大家都夸他才是个有担当的好汉。倒是同列岭噶英雄谱的丹玛不忍嘉察协噶再遭生离死别的苦痛,说:“尊贵的嘉察协噶,请你安于金座,这件事情还是我去代劳吧。”说完,驱座下马奔觉如的住地而去。
丹玛看见觉如正在生气。他知道刚才这一番与妖魔争斗的结果,是让母亲再也不能回到父亲的城堡中去了。
觉如生气时弄出来的东西,让丹玛这个正直的人也生出了厌恶之感。他看到觉如住在用人皮拼镶而成的帐房里,九曲回环的人肠被绷直了支撑帐房,人的尸骨砌成帐房的围墙。围墙外面,更多的尸骨堆积如山,这情景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但丹玛因为自己对神子的信念,想到就是把岭噶人全部杀光,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尸骨,那么,这些东西一定都是觉如孩子气地用幻术所变。
他这么一想,这些可怕的东西竟都消失了。他摘下帽子走进帐房,里面没有一朵鲜花,却有馥郁的香气荡漾,让人立时感到神清气爽。觉如并不说话,含笑请母亲给来人端上新鲜的乳酪。丹玛立即明了了天意,翻身跪在神子之前,发誓永远要为王者前驱,谨奉下臣之礼。于是,丹玛成为格萨尔王的第一个臣子,在他成为岭国之王的好多年前。
觉如说:“蒙昧的百姓终有觉悟的一天,为了让他们将来的觉悟更加牢靠,就要让他们为今天对我所做的事情加倍地后悔!”他招手让丹玛来到自己跟前,低声对他吩咐要如此这般。
丹玛领命回到老总管的城堡,按觉如的吩咐说,那孩子真是活生生的罗刹,自己只是大声传老总管的旨,都没有敢走到他帐房跟前。
晁通吩咐自己部落的兵马,要用武力驱赶。
老总管说:“不用劳动兵马,只需一百名女子每一手抓一把火塘里的灰烬,念咒扬灰,那孩子就只好往流放地去了。”
嘉察协噶知道,这是恶毒的诅咒,上前请求:“觉如也是我族的后裔,更是龙族的外孙,还是用一百把炒面来对他施加惩罚吧。”
觉如母子已经收拾好了,来到众人面前。
觉如穿戴上在母亲缝制过程中变得丑陋不堪的皮袍,风帽上的犄角显得更加难看。他就那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骑在手杖上面。他对美丽的珠牡露出讨好的笑容,珠牡一扬手,灰白的炒面落了他满脸。与他的丑陋相比,他母亲梅朵娜泽就太漂亮了。她穿戴上来自龙宫的珠宝,和美丽的身段与脸庞相辉映,让所有的姑娘都要汗颜。她端坐在其白如雪的马背上,光彩逼人犹如太阳刚刚出山。
人们像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不得不从心中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她的美丽还激起了人们的怜悯之心,止不住地热泪盈眶,说:“宽广的岭噶容不下这对母子,看他们是多么可怜!”
没人想这放逐的结果中也有自己的一份,而把怨气撒在了别人身上。
嘉察协噶回家准备了许多物品,驮上马背,拉着弟弟的手,说:“我送送你和母亲,我们上路吧。”
没走出百步,那些不舍的叹息声消失了,女人们扬出了手中的炒面和恶毒的咒语。一些天神飞来,把这些灰尘和咒语都遮断在他们后面。送完一程又一程,直到快出岭噶边界的地方,弟弟让兄长回去,兄长就回去了。
弟弟看着岭噶那个正直之人远去的背影哭了。
接下来好长的行程,都没有人烟,这时觉如才真正地倍感孤单。有天神和当地的山神领命在暗中保护着他,但他都不能看见。
就这么一路行来,来到黄河在草原上非常曲折又非常宽阔的那一段。这个地段,广大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黄河滩涂上芦華茂盛生长,骏马穿行其中,仅露出有力的肩胛和机警的双耳。觉如告诉母亲,这该是他们建立新家的地方。母亲说这地方没有名字,山神以隆隆的雷声告诉了他们这个地方的名字。原来这个地方曾有很多百姓,名字叫做玉隆格拉松多。后来,妖魔放出数不清的地鼠,它们穿行于地底,纵横交叉的暗道犹如一张密实的渔网。牧草的根子伸下去,抓到的只是满是黑暗的空洞,而不是饱含着水与养分的肥沃土壤。鼠们在地下错动着牙齿忙于斩断植物跟大地联系的那个秋天,残存的草一致作了决定,明年不再生长。它们把拼命结出的一点好实,拜托给了风,把它们生命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与希望带走,落地生根,在远方某个祥和之处去生长。
秋风应允了它们的请求,把酥油草、野葱、苦菜、野百合的种子带到了远方。风还承诺,有一天,机缘合宜的时候,它会带着这些种子再度回来。
草们远走后,人群也跟着迁移了。
觉如和母亲来到此地时,地鼠们已经建立起一个王国。两个大王,近百大臣。觉如决定要摧毁这个鼠魔的王国。母亲为此忧虑不安:“虽然此地只有我们两个,岭噶的人不会再怪罪你屠戮生灵,可是儿子啊,上天什么都会看见。”
觉如看看上天,他觉得如果上天什么都能看见,岭噶人就不会对他如此不公,龙女梅朵娜泽就不会因为仅仅是他母亲就命运凄惨。他说:“妈妈,我的嘴唇已经尝够了流离的苦味,我要让此地被鼠魔放逐的人们回来!”
话音未落,他就化作一只鹰飞上了蓝天,展开宽大的翅膀凌空盘旋。这本来是个美丽的地方,土壤肥沃,谷地开阔,水量丰沛的大河在这里盘旋出一个美丽的大湾。四周那些高耸山峰的十几条余脉都向这个盆地辐集而来。正像莲花生大师所说,这里才是岭部落作为一个国崛起的地方。
那只鹰一升上天空,鼠国内部便一片惊慌。
国王召来大臣和谋士们商讨对策。一个谋士已经打探到,那只鹰是被岭噶放逐的觉如的化身。谋士说:“这个有法力的人因为杀了太多生灵才被放逐至此……”
国王不耐烦:“我不问此人来历,只问我的鼠国怎么躲过这场灾难?”
“答案正在他的来历中间。请国王发令,把正向四面八方推进的鼠民们都召集回来,密布地宫周围的山头,这数量不是成百成千,而是成千的万,成万的万。这么多鼠民任他杀戮,看这个因杀生而被放逐的人还敢也不敢!”
鹰在天上已洞知一切,敛翅落下,变成一个身量巨大的武士,轻轻一下,就搬起一座岩石的山冈,轰然一下,砸在鼠国的地宫之上,鼠王和他的文臣武将都化为了菌粉。鼠国疆土上的鼠民全部肝胆俱裂,葬身于地下。
鼠患就这样被平复了。
风把远走的草种吹了回来,不仅是草,风还吹来了杜鹃花的种子,高大挺拔的柏树与桦树的种子,花朵幽蓝、一直可以开到雪线之上的梦幻一般的迷迭香的种子。
只一个晚上,那些种子就在一场细雨之后萌发了。第三天头上,为帐房挡风的围墙还没有砌完,恢复了生机的草原重又鲜花开遍。远走而没有在别处扎下根子的人们又赶上牛羊,陆陆续续从四方归来。
他们在心中都把觉如当成自己的王。觉如却只要他们在心里觉得,而不准他们在嘴上称王。他也不准任何人对他行礼,他说:“我不是王,我只是上天给你们的一个恩典。”他还说:“我还要代上天给你们更多的恩典。”
他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一个王。
那些可怜人仰望着他:“王啊,还会有什么比你已经赏赐的更大的恩典?”
“玉隆格拉松多正在成为一个世界的中心,你们会看到,这个封闭的地方道路将四通八达。”
人群中的长者代大家提出了疑问:“王啊,为什么是一个世界的中心,而不是所有世界的中心?”
他想告诉他们,黑头藏民所居之地的确不是唯一的世界,天宇下面还有别的世界与国,而且,这些世界与国中的好些个,已经早早地跑到他们所居的世界前面去了。但他不想再带给他们更多的惊诧与迷茫,于是就转身离开了他们。他从自己拟定的玉隆格拉松多这个中心出发,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很快,就勘察出了让别的世界通向这里的道路。南方的雪峰簇拥在一起,他把山神召来,让他们挪动挪动身体。本来很拥挤的南方山神们就再挤挤身子,雪山之间就出现了宽敞的山口,商人们随着季风吹拂络绎上路。来自南方的温暖季风带来的雨水,又被东风吹着向西,于是,西边那些干旱的荒野焕发了生机,那些低洼的地方,蓄积起了漂亮的湖泊。无人放牧的野生牛羊成群在湖边饮水,虎豹豺狼穿行其间,让机警而胆小的鹿瞌睡时也要睁着一只眼。东方,滔滔的大河上洪流奔涌,人马不能通行,只有猿猴在藤条上随意飘荡,自由来往于此岸与彼岸。觉如集中了一些人到河岸上观看。猴子从藤上荡到对岸,没有把藤荡回来,而是拴结在坚固的磐石之上。人就这样学会了编结藤桥。东方的商旅很快就出现在了藤桥之上。商队是东方帝国的皇帝派出来的。他们的铜除了铸为兵器,还铸造成钱币,打制成精美的容器,要来西天之国收集闪电的根子,地下矿脉的声音,还有雪莲花的梦境。据说这些东西拿回去,和东方大海里一些神奇的东西混合起来,可以炼成献给帝王的不死之药。这些人胸前还佩挂着雕琢精细的叫做玉的东西,他们刚刚登岸,就对西边的蛮人摇晃着胸前的玉佩说:“有没有这样的石头?”
他们看见骏马,又说:“我们买,很多很多,这样的骏马!”
他们需要的东西太多了。藤桥因此越造越多,越造越宽。在更宽广的河面上,还出现了筏子和船。
玉隆格拉松多真的就日渐成为一个中心。商队络绎穿行。连西边尽头的波斯人,南边尽头的印度人都出现了。波斯人一到某个时辰就翻身下马,铺开花团锦簇的地毯向所来的方向吟唱礼拜。印度人则是沉默的,浓重的胡须闪烁着油光。但是,他们都不敢去往更北的方向。那里,差不多所有的霍尔人部落都以抢劫为乐。霍尔人精通马术,弓法娴熟。其箭法高超者,只需拨弄弓弦,带起的嗖嗖风声,就能叫那些因为担忧财宝而变得胆小的商人跌于马下。商队们面对北方裹足不前,霍尔人却南下了。在靠近玉隆格拉松多的山口安营扎寨,打劫波斯、印度和东方帝国的商队。
觉如知道,打通北方通道的时机已经来到。
他单骑前往那守备森严的强盗营盘,一共过了九个关口,把一十八个霍尔守兵斩于刀下。
那个霍尔的强盗王出现了,就是他,只用弦上的风声就能把人杀于马下。觉如说:“我也要用同样的方法让你死于非命!”
那人大笑,因为觉如就骑在一根手杖之上,手上空空如也。更重要的是,那个强盗相貌堂堂,此时觉如的形象如果不能说是丑陋,那么,他的形状奇异的手杖,他很多癞斑的袍子,帽子上扭曲的犄角,都使他显得滑稽不堪。
但是,强盗首领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他看见觉如一伸手向天,云端里就降下了一道闪电。闪电挽到他手中,变成了一张弓,发出的霹雳让他一头从望楼上栽到地下,一命呜呼了。顷刻之间,余众都作鸟兽散,没命地往北方奔逃而去了。
得救的商队都拿出种种稀奇的珍宝来答谢他。
觉如都拒绝了。
商人们用各自同的语言请求,觉如都听懂了:“总得让我们为英雄做点什么吧?”
他说:“那好,把你们闲着的牲口都驮上石头,你们每个人也拿上一块石头,堆放到黄河川上没有石头的地方。”
“英雄啊,你的神通如此广大,要这些石头有什么用处?”
“那里将要矗立一座雄伟的城堡。”
“你的神力能搬运整座的山头,哪里用得着我们……”
“这是你们经行此地经商获利的税。”
商人们真是高兴坏了,经过了世界上那么多地方,不同的国,从没见过搬运几块石头到黄河湾上就等于上税。商人们就到处传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国,国王如何年轻了得,又如何举止奇特。外面的世界听见,都当成是一个古怪的传说。那些野心勃勃的国王们派出使者与商队,不是为了寻找这样荒唐的国,而是为了寻找黄金的国,玉石的国,盛产不死药的国。
岭噶的老总管绒察査根听到这消息,想那觉如可能真是神子,这是在用他奇异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了。他对嘉察协噶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真正觉得愧对于他了——”
“我弟弟真是天降神子吗?”
“神子已经显示出力量了。”
嘉察协噶更加思念自己亲爱的弟弟了。他做梦时频频见到觉如。每一次,他都对弟弟说:“你的国就是岭,岭噶的百姓将来都是你的子民,不要因为无理的放逐而忘记了他们。”
“他们?那你呢?”
“母亲想念故乡,那时候,也许我会护送她回去看一看老家。”
转眼到了秋风日紧、天上降下纷纷扬扬雪花的时候,看着满眼寂寥的风景,母亲说她有些想念岭噶了。这话勾起了觉如的思乡之情。他听说自己来自天国,却想不起来天国是什么模样。但他涌起思乡的情绪时,岭噶的景物就历历如在眼前。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了焦虑不安的兄长嘉察协噶。
“尊敬的兄长,你为何坐立难安?”
“年老的母亲生病了。”
“医生们配过草药了吗?术士们施过法术了吗?”
嘉察协噶缓缓摇头,说:“母亲患的是思乡病,可她的故乡在千座雪山、百条大河之外!”
“难道就没药可治吗?”
“有,但是那药已经用完了。”
“什么药?”
“梅朵娜泽妈妈知道。”
早上,觉如把梦告诉母亲。梅朵娜泽点头,回忆说,还在森伦王城堡中时,突然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鸟,落在了嘉察母亲卧房的窗前。嘉察母亲哭了。因为她从那鸟的吱吱喳喳的叫声中听出了来自故乡的口音。那鸟飞走时,把一段树枝留在了窗台上。那段青碧的树枝上带着好多青翠的树叶。正在生病的汉妃命人从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煮了水喝,不到一个时辰厂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十分柔弱的病人就能够从床上起来,站在城堡顶上远望东方了——那是她家乡的方向。
汉妃说,她的病叫思乡病。
能治她思乡病的青枝绿叶的药也来自遥远的故国,名字叫做茶。
觉如说惯了岭部落语言的舌头,很艰难地才发出了那个声音:“茶?”
“对,茶。”
觉如笑了:“多么奇怪的声音啊!”
梅朵娜泽说:“要是知道这药的功用,你就觉得这声音美妙了。”
“哦?”
“这茶不只能治思乡病,好些人得了奇怪的病,都用汉妃的茶水治好了。你哥哥托这个梦给你,想必是汉妃姐姐的茶叶用光了。”汉妃的药本来是够这一生使用的,但她把这些药施舍给得水肿的病人,施舍给得恶疮的病人,使他们都痊愈了,但是药也用光了。
觉如说:“我要替汉妃妈妈弄来这茶!”于是,他唤来天上飞着的一只隼,派他去找岭噶的大将嘉察协噶。那只隼从嘉察协噶那里把那枚已经没有一片叶子的茶树枝衔了回来。他把这树枝拿给来自东方的商队:“多给我运来这种东西!”
“茶?”
“茶?”
“茶!”
“茶!”
商队首领说:“不等我回去,这消息就会传到我的国家,等我上路回程时,茶叶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过,第一批是送你的礼物,以后嘛,你的人民就再也离不开它了。那时,你将用领地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
“那你需要什么东西?”
商队首领指指草原上奔驰的野马群:“要是能将它们驯化……”
“能。牧人们的坐骑都是由野马驯化的。”
商队首领又把目光转向那些滔滔奔流的山间溪流,溪水下的泥沙里沉淀着宝贵的金砂。
“金子。”
商队首领的目光又转向草原上那些奇花异草,所有这些都是治病的良药。觉如有些不高兴了:“住嘴吧,我只问你要了一样东西,你的目光却显得这么贪婪。”
商人得意地笑了:“世界上的人都这么骂我们,但越往后,这个世界的人们就越离不开我们了。所以,你还可以后悔不要我的东西。”
“我要。”
“你开通的道路不只是引来了我们这种贪婪的家伙,还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来到这里,成为你的子民了,尊敬的王。”
“我不是王。”
“有一天你终究会成为一国之王。除非你重新封闭所有雪山间的山口,烧毁那些河上的藤桥与渡船。”觉如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够那么做了。这令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打开那些通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力无边,给这荒蛮之地带来了祥和与富足,但现在,他觉得自已是被一种更大的力量操纵了。那力量不是妖魔,不能看见,不能杀死,只能感觉无时无刻不在进逼,而且,就在身边。商人用玉石杯子奉上了一杯棕色的水:“喝一杯吧,这就是茶。”
觉如问:“不是一种叶子吗?”
“是那神奇树叶熬的水。”
觉如喝了,其味苦涩,然后是满口的余香,那香气上到了脑门,刚才让商人一席话说得有些沮丧,茶香一上脑门,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商人送给他一袋茶,那神奇树木干枯的叶子。他派那只游隼衔着茶叶飞往岭噶去了。那时,晁通用轻便的木头制造出了一种木鸢,他要全岭噶都看见他的法力,每天骑着木鸯摇摇晃晃飞在天上。见游隼飞过,就大声动问:“你这天上的猛犬,要飞往哪里?”
游隼回答:“我领了觉如的命令,去见他的兄长嘉察协噶。”
“你口中衔着什么东西?拿下来让我看看。”
游隼不从:“你不是嘉察协噶。”
見通念动秘咒,要木鸾夺下这口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嘉察协噶看见这一切,一箭就把叔父的木鸢从云端上射落下来,让游隼降下落在了自己肩上。游隼叫道:“茶!茶!”然后振翅飞走了。
嘉察协噶看看,不是那青枝绿叶的茶,回到城堡也没有声张。但汉妃闻到了那奇妙的茶香,头痛立即减轻许多。她说:“我修得了怎样的福分,不用回家就闻到了茶香。”
嘉察协噶这才明白,把茶叶奉献到母亲面前。
老总管也喝到了汉妃亲手烹煮的茶汤,他朗声说道:“从此我将心明眼亮,不再被假象蒙蔽,让心识永远朝着正确的方向。”
人们说:“千里之外的觉如,把树叶变成良药,送到了残忍放逐了他的岭噶。”神子的声名,又开始在岭噶百姓中四处流传。
晁通的嘴角生了一个大疮,夜不能眠。早已对觉如暗中称臣的大将丹玛说:“那是他嘴里总是飞传流言的报应。”
晁通派人从汉妃处讨来一点茶,但当使女把香气四溢的茶汤端到他面前时,他却犹疑了:“如果这是觉如设下的计谋,他能把这树叶变成药,也能把这东西变成一碗迷魂汤,那样,他就要把我的神通都偷去了。”
于是,他的使女们分饮了那碗茶。这使她们身上都放出了异香。晁通咬牙说:“我真想杀了你们!”
这天晚上,嘉察协噶做了一个梦,满世界都是雪的白,无际无边的雪,把世上所有东西都覆盖了,牛羊找不到草,取暖的人找不到柴,上路的人找不到方向。醒来时,他率众到山顶石头堆成九重的祭坛上祈祷,为了祈祷灵验,还杀了活牲作为祭献。但是祭师们说,上天什么都没有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