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还小

……那真是一种天籁,分不清是云载来的,还是风刮来的,是水漂来的,还是浪打来的。不知不觉中它就有了。无论是灵魂还是情愫都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无论是血液还是骨髓都实在地领悟到了它的流动。它一点也不声张,更不去夸张,当然也不是默默地悄悄地,就像你的倾诉贴着脸庞流上耳膜,并最终发出同心灵一起共鸣的旋律。它是那种看不见只能感悟的歌唱。而这个世界上太多的歌唱只是让人看的,无论是佯作疯狂的摇滚乐手,还是顾影自怜的流行歌星,那殊途同归的煽情,除了一时的感怀与躁动,与心灵并无关系。如果此刻没有恩雅我又会如何?如果世界上没有恩雅世界又会如何?无论如何,世界与我都会继续存在,它们的区别是媚俗与圣洁。你的声音是灵魂的战栗,是心灵的咏叹,你只愿说与我听,是因为你知道我是用相同的方式让灵魂和心灵倾听!只有这样,才能感悟到恩雅的歌唱是来自天堂。它是月光在九天之上的一种倾泻,它又是灵性在漆黑的天际中向前坦然地行走!我眼睛虽然紧闭,那圣光却一直在音乐中闪烁。它是那种夏天里在溪流上放漂的河灯,也是那种冬季雪夜里在原野上寻觅的火把。看起来它只能照亮一点,它却是深沉地光耀着世界的要紧之处。你的心灵实际上也一直在歌唱,只是过去一直无人察觉。所以外婆才祈求她在转过街口就能遇上的那一位将我派到你的跟前。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辜负?我领悟到了你的歌唱?……我无法区分哪是恩雅哪是你。实际上我也懒得去区分,因为恩雅的歌唱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只要恩雅在歌唱,你就从我的灵魂里走进我的生命,或是从我的生命中走入我的灵魂。这样的走动会让心灵重新获得它渴求的感觉。……山里的风声,水里的流响,天上云朵相撞,地下群峰挤压,有十字架的屋顶下唱诗班正专注地望天赞美,没有十字架的旷野中人群低头用心灵祈祷,这是宇宙万物平常而由衷的声音。心在聆听,身在沐浴……我终于能安宁地睁开眼睛,漆黑的窗口竟射进一道亮光……领受着它的照耀,我忍不住嘲笑一切拦阻的徒劳。面对黑夜,我更会大声歌唱!

——No.061书信

山坡上刮过一股北风,阴阴地携起不少看不见的沙子,冰凉地打在有生命有感觉的东西身上。秦四爹放的那头黑色黄牯昂起头朝天咕哝了几声。秦四爹不冲着牛说,他告诉我,黑色黄牯虽然老皮很厚,却还知痒知疼,知冷知热。这个下午,秦四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什么也不再说,他默默地注视着山下的公路,每当拐弯处冒出一辆汽车或者是一台拖拉机来,他那像树根一样的几根手指中,总有一两个要颤抖一阵。秦四爹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唠叨,说自己感觉到那些家伙又要回来了。那些家伙是些什么人,他一直不肯对我说明,只说等他们来了,我就晓得。我以为是乡长带着一批干部下来弄吃弄喝,又以为是那些戴大盖帽、浑身肥得流油却仍要三天两头下来收这费那税的人,还以为是计生委的人来垸里抓那几个怀了三胎或四胎的女人。秦四爹没有摇头说一个不字,他对我的猜想的否定是从干涩的眼窝里迸出来的,落到地上时,砸得脚下的青石板直冒火星。

有一次,秦四爹突然说:“那些家伙不是家伙!”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这话的意思,只好认定这只是老人的一种情绪,并不是语无伦次。秦四爹这句话从嘴里流露出来时,很平静,绝对不是在骂谁,仔细回味,似乎还有一种怀念在里面。

太阳将山洼照得暖烘烘的,地上的茅草很厚,我几次想学秦四爹的样子躺在上面,却怎么也躺不下去。茅草上面很干,挨地的部分却是湿漉漉的,手一抓就是一把水,极少处还能找见不久前那场大雪的残骸。秦四爹的耳朵旁就有一块。那团白花花的雪虽然被他融化弄脏了,同那只发黑的大耳朵比起来,依然洁白照人。秦四爹在草地上翻过身来时,试图伸出舌头舔舔那雪,舌头不够长,若将头挪一挪就可以够得上,但他似乎懒得这么做,眼见不行也就罢了。

秦四爹转过身对坐在一块石头上的我说:“你其实是个读书人,你怎么不去继续读书哩?有些事就得咬牙坚持。”

我极不愿意有人提及读书的事,我说:“你若再说这个,我就将你的牛赶走,让你一辈子也追不上它!”

秦四爹忙说:“小杂种,我不说就是,你可别将我的老伴弄丢了。”

我抓起一块石头做出要掷向黑色黄牯的姿势,见秦四爹一副着急的样子,我还是一使劲将手挥出去,在手臂挥动的刹那间,我松开五指,让石头从肩上坠落身后,扔出去的只是一股风。风落在秦四爹的脸上,他一惊,连忙跳起,一拐一拐地跑了两步,嘴里还大声叫着:“哇啊!哇啊!乖乖别怕,我在这儿!”黑色黄牯安详地吃着地上的荒草,尾巴懒洋洋地迎风摇摆,一点也不在意这边的动静。秦四爹晓得自己上了当,他笑一笑后依然回到原处躺下。我说:“你这么懒,走到哪睡到哪,地里的麦子该上点粪了!”

秦四爹说:“你帮我做了吧,回头我给你讲讲当年同女知青谈恋爱的故事。”

我说:“你别哄我,你同母牛谈恋爱还差不多!”

秦四爹一点不火,他说:“你别小瞧我,当年……”

话到这儿秦四爹总不再往下说,他拿这话引诱我很多次了,每次我给他干完活以后,他又反复地叹着气,一副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刚开始时,我以为他是耍赖皮。直到有一回我将他逼急了,他凶狠地对我说,他现在不想说这件事,如果不相信就请我滚蛋。我很小的时候,总听见垸里的人在说知青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好吃懒做,偷盗扒拿不说,还将垸里的年轻人带着学坏。那时,我不懂知青是些什么人,大人们解释说是从城里来的人。我就问镇上那些从城里来的干部是不是知青。大人们说他们同知青一样好不了,但知青只是从城里来的学生。后来知青一词就不大被人提了,大家只成天担心农药化肥涨价、买来的种子会不会有假、同村干部一道到处乱窜的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是来干什么的。另外,大家还爱议论的是谁家的儿媳妇好久没露面,是不是又躲到哪儿生孩子去了。我曾问过父亲,当年的女知青有没有同秦四爹谈过恋爱。父亲斥责了我几句,说小孩子别管这些闲事。我以为父亲是在掩饰他对这事的无知,因为二十几年前,他并不比我现在大多少。后来我听见他小声同母亲议论,说秦四爹没有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膻。父亲说的意思是指秦四爹被抓进牢里关了整整三年。这件事垸里大人小孩都晓得,因为全垸人就他一个人在牢里待过。我很小时,就同一群孩子围在他乘凉的椅子旁,听他一遍遍地讲牢房的样子。他说牢房很小,墙是青砖砌的,窗户开在屋檐下搭人梯也够不着的地方,只有门上的一个方洞可以望见外面,十几个人睡在一个通铺上。在他的描述中,牢房并不可怕,所以我们垸的孩子用抓你去坐牢之类的话是吓不倒的。秦四爹有时还怀念坐牢的日子,说在牢里待着什么也不用发愁。他说他没有女人可想,所以牢里牢外都一样。

黑色黄牯在那边叫了两声,它总是这样,一吃饱了就吵着要回去。秦四爹低声说了句什么,慢吞吞地爬起来,随手在自己背上拍了两下,也不看身上的草粘得紧紧的掉没掉一两根,就不管了。他还拉住我,不让我帮他,说自己还能行。秦四爹一条腿残废了,往坡上走着,看上去倒还舒服。他拾起牛绳往回走时,便艰难多了。黑色黄牯这时往他身边贴了一下,秦四爹伸出手挽住牛脖子。黑色黄牯低着头,压着步子,带着秦四爹缓缓地向山下走。

秦四爹还回头冲着我叫:“别忘了地上的书!”

我拾起草丛中的高一上学期的语文课本,沿着被牛蹄踩烂的山路,阴着脸往山下的垸里走去。

天色正在黑下来,垸边的谁家烧的火粪旁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忙碌着,用几根小木棍在火灰中不停地拨弄,走近了就能闻见一股烤红芋的香味。

在头里走着的秦四爹扭头对我说:“你家门前怎么有那么多人?”

我其实早看见了,只是没作声。我一直跟秦四爹走到他的小屋门口,他让牛先进门,接着自己也进了门。跨过那道脏兮兮的门槛后,他要我过一会儿来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估计一定与我姐姐有关。

垸里能走动的人大概都聚到我家门口,大家正传看着一张女人照片。看见我后,母亲连忙从别人手里拿回照片让我看看。我拿着照片时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看着总觉得眼熟,后来我终于发现那女人正是姐姐,我愣了一下,连忙将照片还给母亲。旁边的人这时说:“让大树再将信给我们念一遍。”母亲真的将一封信塞到我手里。

天色虽暗,但我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字。姐姐在信里说,她现在在一家公司里找到工作了,是做文秘,工资也不少,环境挺好,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挣到能治好弟弟的病的钱。那时她或是回来,或是接弟弟去城里看病,只要有了钱就什么都不怕!我将信看了一遍,一个字也没念出来,就一头钻进屋里。身后有人叹息说,大树这么聪明却摊上了病魔,真是不公平。

母亲跟在身后也进了屋,她在房门前一把扯住我问:“你是不是又觉得身上疼?”

我一下子挣脱她,扑到床上谁也不理睬。

父亲随后也进了屋,他在外面大声说:“谁一生没个三病两痛,一不舒服就朝别人撒气,算什么东西!”

我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将姐姐的照片拿回来,不要给外人看,我就不生气。”

母亲嘟哝道:“照片就是给人看的,保个什么密!”

母亲从外面将照片拿回屋里,搁在我从前做作业的抽屉桌上,然后又转身走出房门。姐姐好看的一双大眼睛就在对面盯着我,弯弯的柳眉比以前更动人,双眼皮连眨也不眨一下。看久了,我忽然觉得姐姐那微微的笑容里不是流露的甜蜜,而是忧伤。姐姐出外打工已有一年了,春天时她也寄了照片回来,那只是一张普通的彩色扩印照片,衣着打扮同在家时差不多,只是背景是一座很高的楼。我数过照片上那楼的窗户,虽然只照出半截楼体,窗户就已经有二十二层。现在这张被人传看的照片上已看不出从前那个姐姐的踪影。母亲仍在外屋兴奋地同父亲说,假若这张照片不是寄给家里,她这做亲娘的也不敢认。

从房门口飘进一股中草药的香味,不一会儿,母亲端了一碗汤药走进来,她先从罐头瓶里抠出了一坨冰糖,然后才将汤药和冰糖一起递给我。汤药的味道很怪,我什么也不顾,张大口几下就吞了进去,不待舌头完全感觉出那药的味道,又连忙将冰糖塞进嘴里。母亲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姐姐上高一那年我开始患病,当时我正读初二,有天放学回来,走到家门口,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头晕,不小心跌倒后,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甚至连手都要别人帮忙才能抬起来。治了半年,家里就变得一贫如洗,姐姐的书也读不成了,在家帮助干活,闲时就将自己的课本讲给我听,偶尔有一两天病症感觉轻些时,我拿着笔居然能将初三的作业都做对。后来姐姐决定出门打工挣些钱为我继续治病。姐姐走后的头一个月,我的病情突然加重,一连十几天高烧都在三十九到四十度之间,连医生都说没希望了,父亲瞒着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具小棺材,还托人说了一门鬼亲。没想到我却活了过来,烧退了不说,连老病也减轻了许多。危险期过了以后,姐姐才听说这事,她寄回一盒录有自己声音的磁带,我借了同学家的录音机放了两次,除了姐姐的一片哭泣声外,她反反复复地要我一定得挺住,她一挣到钱就接我到城里去治病。姐姐说我曾救过她的命,她一定要还我一条命。姐姐十四岁时曾患过白血病,奇怪的是父亲和母亲的血都不适合她,只有我的血型与她相同。于是每逢姐姐出现危险时,父亲就赶到学校,将我从教室里拖出来,赶着去医院给姐姐输血。每次输完血,姐姐清醒过来后就抱着我大哭,所以当我患病以后,她总是责怪自己说是自己害了弟弟。

喝完汤药后心里更难受,我揣上姐姐那张精美的照片一个人往秦四爹的小屋走去。

小屋里一片漆黑,一点灯光也没有。我明白秦四爹在屋里没出去,推开半遮半掩的破门,我听见黑暗中有嘴在吧吧地嚼响。我从怀里摸出半支蜡烛,用火柴点上,火苗一跳,屋里闪出一对牛眼和一对人眼来。

秦四爹两手拿着两只生红芋,一只放在自己的嘴前,另一只则放在牛嘴前。他背对着烛光说:“我不要你这鬼火,有亮我就吃不下东西!”

我说:“若是有鱼有肉,把你放在火堆中间你也能吃得下去。”

秦四爹干笑了两声,听说我要给他看样东西,他一开始不在乎,等到姐姐的照片在烛光中一闪,他连忙将自己啃剩下的半截红芋都给了黑色黄牯,迫不及待地伸手想接过照片。我不让他用手碰,只许他用眼睛看。秦四爹看了一阵后不高兴地说:“你不让我用手拿着,那怎么能看清楚内里的玄机。”

我让他去洗洗手,他犟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只听到墙角里一阵水响,转回时,那手除了变湿,脏东西并没有去掉多少。

秦四爹捧着姐姐的照片,一眼看了足足十分钟。看完后他一句话也不肯说,直到我真的生气了,准备离开时,他才对我说,尽管姐姐这副容貌超出一般,显得很美很漂亮,可她内心很痛苦。秦四爹还认定姐姐眼角上的一道什么痕迹就是鱼尾纹,他说:“你姐才十八岁,就这么样愁苦,肯定有什么难言的事情。”

我看了看照片,总觉得不像秦四爹说的那样。

我收起照片后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秦四爹一句话也不再说,黑色黄牯已在秦四爹睡觉的床对面墙角草堆中趴下了,小屋里有股浓浓的牛粪臊味。我问秦四爹今天能不能给讲白毛女的故事,秦四爹摇头不语,我只好回家。

刚走出小屋,就听见秦四爹在屋里低声说:“现在这个世道,喜儿不像喜儿,黄世仁不像黄世仁!”

回到家门口,正碰上母亲欲出门喊我吃饭,两个人差一点碰上了,我一低头从母亲的腋下钻进屋里。父亲独坐在堂屋的饭桌旁,拿着酒杯一口口地呷着酒,见了我还问是不是将姐姐的照片拿出去在同学面前炫耀了。我没头没脑地顶了他一句,说他除了想喝酒时用脑袋以外,其他任何时候脑袋都是多余的。父亲毫不惭愧地说,他好久没读书了,脑袋当然生锈了不好使。我上去一巴掌将父亲的酒杯打翻了,那杯酒洒了一地。母亲急忙上来将我拉开,并骂我太苕,父亲想喝酒想了几个月,才下决心去买了半斤酒。

父亲不待母亲说完就说:“我今天心情好,不在乎这一点酒!”

临睡前,我将姐姐的照片嵌进玻璃镜框里,为了腾出地方,我将自己的照片取了几张下来。灯光下,挂在墙上的新照片使屋里熠熠生辉。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想着镇里报摊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报中写的那些苦命的打工妹的故事!

早上醒来,母亲问我昨晚做了什么噩梦,半夜里大喊大叫的,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噩梦,连一般的梦也不记得。

刚吃完早饭,秦四爹就在外面叫我,要我帮他将牛赶到后山上去,他自己随后就到。见秦四爹有些慌张,我就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四爹用手指了指远处的盘山公路,有几辆汽车正缓缓地向垸里爬来。

秦四爹说:“那些知青又来了。”

我有些惊讶,秦四爹这辈子可没有怕过谁!

秦四爹不让我多问,我赶着黑色黄牯在头里快走,他在后面虽然跟得急,还是被拉开一大段距离。山上的霜花还没化去,像雪一样,脚踩上去吱吱响。黑色黄牯不停地打着响鼻,还扭头冲着越来越近的几辆汽车哞哞地叫了几声。这时候,人和牛应该待在太阳地里,秦四爹赶上来后,非要将牛撵到阴冷阴冷的山洼里去。我不愿跟过去,站在阳光的边缘上,望着满地里忙碌的秦四爹。

秦四爹很快就找到了一堆枯枝,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将枯枝点燃,不一会儿火堆就烧得很旺。他向我招招手,我忍不住,只好过去。

秦四爹蹲在火堆旁,好一阵子一句话也不肯说,两眼只顾盯着火苗。后来他就叫我回去,今天不用陪他了。他要我回去后别对人说他在哪儿放牛,特别是不能让那些知青晓得,他不想见他们。

我离开火堆走了几丈远时,秦四爹又将我叫住,他说:“你小心留意一下,有没有一个名叫文兰的女人。”

我说:“她也是知青吗?”

秦四爹“嗯”了一声挥手让我快走。

在我回到垸里之前,那几辆汽车先进了垸里。远远地就听见一些男人和女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本地话,极张扬地大声叫喊着垸里人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在他们嘴里响亮地出现了好几次,他们叫他秦小树,而且还故意将城里的话与本地话混起来叫,树字后面就出现一个有些调戏意味的儿字音。

父亲是垸里人当中为数不多表现兴奋的人之一。他一再说,当初这个知青点上有十六个人,八男八女,今天怎么少来了好几个。父亲冲着一个很富态的男人叫白狗子。叫白狗子的老知青说现在大家都是各自位置上的顶梁柱,想凑齐了回来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

父亲将白狗子他们让进屋时,我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母亲不愿让客人见到那一片狼藉,赶忙将房门关上。我在大门外数了数,一共有十一个不认识的人进了我家。我心里马上说,这可够父亲忙一阵了,因为家里只有八只凳子。我预感到父亲接着就要唤我到邻居家借凳子,刚要走开,父亲抢先叫唤起来。我只好到邻居家搬了三只凳子送回屋里。由于我故意少搬了一只,父亲没有坐的,站在那堆人中间,模样比坐着时显得有骨气些。

父亲将我介绍给白狗子他们,说我是他的儿子,学名叫大树。他们都笑起来,几乎是齐声说:“没想到小树养了一棵大树。”

我对他们的口气很不满,就顶了一句说:“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天地间本来就是小树养大树,说大树养小树的只有白痴。”

他们一愣后,白狗子说:“这道理还真不错,是这么回事。”

父亲这时问:“白狗子,你们大车小车地回来,是不是也想搞扶贫?”

旁边的人一齐笑起来说:“现在可不能再叫白狗子了,人人都喊他白总白老板!”

白狗子也笑,他说:“在秦小树面前,什么老总老板,全都是老母猪和老母鸡。”

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母亲趁机说:“如果你们来扶贫,秦家大垸就有希望了,你们吃过这儿的苦,会真的扶这儿的贫。”

母亲这话让屋里出现一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白狗子才说:“扶贫那是政府的事,我们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如果你们私人有困难,我们肯定可以帮忙的。”

听到这话,父亲和母亲同时望了我一眼。我明白他们想开口说我的事,就故意踢了一下正在鸡窝里生蛋的母鸡。母鸡一惊,拍着翅膀飞到白狗子的怀里。旁边的人马上起哄,说白狗子真有艳福,走哪儿都有小情人往怀里扑。父亲和母亲看出我的心思,他们瞪了我一眼后,将母鸡抱过来重新放回鸡窝。母鸡受了惊吓,不肯在窝里待,折腾几下后,就跳到地上撒开翅膀跑到大门外去了。

又聊了一会儿,才弄清他们这次来只是旧地重游。省城里正在筹办几场纪念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的大型晚会,白狗子因此掏钱请大家回来感受一下,找一些灵感。

母亲觉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花那么大一笔开销,只为排几个节目的行为太不可思议了。

白狗子却说,人的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重要,为了精神上的需要,花得再多也值。他还举夏天香港要回归的事为例,说按道理到时印一换,旗一换,收回了就是,可为什么要再花它几个亿来搞庆祝活动哩,为的就是精神的需要。白狗子还特别提到人的历史对自身的重要性。

母亲有些怔怔地望着父亲,眼神里好像是说,你把我的历史藏到哪儿去了。

说到这里,白狗子忽然想起什么,他问:“秦老四哩,他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也不看我,就说:“不怎么样,每天从早到晚只与那头黑色黄牯做伴。前些年,他还总是念叨要到城里去找文兰,现在老了,也不再提那话了。”

父亲突然一转话题问:“文兰她还好吗?”

白狗子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哑巴,好半天才有人低声说:“文兰她死了,很惨!”

父亲听说是不久前的事,就不再往下问。屋里的人都叹了一声,坐在墙边的几个女人,泪水都流下来了。母亲见状连忙到厨房里去为她们准备洗脸的热水。几个女人不用母亲招呼也跟着鱼贯而入。

屋里先是女人们小声的谈话声,接着便是抽泣,一会儿所有的女人全都放声大哭起来,连母亲都参与其中,甚至比别的女人哭得都起劲。

父亲惊愕地望着白狗子。

白狗子用几乎低得不能听见的声音说:“文兰是自杀的!她从长江大桥上跳进长江里,尸首也没找到。”

我一时难以自控,忍不住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秦四爹。

山洼里那堆枯枝正变成灰烬,火星全被浇熄了,一闻那气味就晓得是用尿淋的。我大叫了几声,不见回答正要去找,忽然在一棵树后面发现了秦四爹。他笔直地站在树下面,不经意时,还以为他上吊死了。

我说:“你怎么不答应?”

秦四爹说:“你是个报丧鬼,谁会理你!”

我一愣说:“谁告诉你了,这么快?”

秦四爹说:“我料定文兰会有这一天。她逃不过去的,迟早会死在他们手里。”

秦四爹突然提高声调说:“不管怎么解释,她也是被白狗子他们害死的。她当年若是嫁给我,怎么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说:“你现在只能养活一头牛,人可不是只吃草,城里的女人更是天天得喝牛奶。”

秦四爹说:“文兰走了,我灰了心。当年我可是大队长,一千多号人的吃喝生死全归我管着。公社里还准备提拔我当副书记。都是吃了白狗子这帮知青的亏,硬说我强奸了文兰,将我弄进监狱里。他们在垸里垸外偷鸡摸狗,行凶打架,只有我敢管教他们,他们记了恨心,逮住机会就想报复我。其实文兰是真心跟我好!但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在关键时昧良心改了口。”

秦四爹很伤心,但没有掉眼泪。我不信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会看上他。秦四爹说自己当年唱样板戏比谁都唱得好,不只是这儿的知青点,远近几处的知青点上的城里学生都很佩服他,逢重要场合演样板戏,郭建光、李玉和与杨子荣总是由他扮演,而文兰只是在《沙家浜》中演过被刁小三抢了的姑娘。秦四爹说着就学了一句:抢东西呀,我还要抢人呢!这是刁小三的台词。秦四爹告诉我,有天晚上他去知青点看看时,屋里只有文兰一个人在,他冲她开玩笑,将刁小三的话学了一遍,并动手轻轻拉了文兰一下,哪料文兰一下子便倒进他的怀里不肯离开。文兰对秦四爹说她的命太苦,父母都在“文革”中搞武斗死了,哥哥失了踪,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所以她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人成个家。文兰选中了秦四爹,这太出乎大家的意料,文兰的肚子大起来时,知青们绝没想到对方是秦四爹。文兰自己死不肯说,最后还是秦四爹自己承认下来的。本来文兰已事先与秦四爹通过气,她只说自己在山上被不认识的坏人害了,然后让秦四爹出面求婚,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可秦四爹不肯,他不愿让别人说自己娶了个破货,也不愿文兰浇上这不存在的一盆臭水。他出面认过的第三天,就被公安局的人用手铐铐走了。等他刑满释放回来,文兰早就回城去了,他险些无法打听到文兰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住了还是没保住。

我告诉秦四爹,白狗子他们回来是为演戏找灵感的。秦四爹哼哼一阵说:“他们现在可以将那些当戏演了,可我们还得实打实地熬着过。”

从山上望去,白狗子他们从汽车里搬出不少东西,来来回回地往垸边小河滩上走,白狗子的身材最胖,隔得再远我也能一眼认出来。秦四爹看不清,那么远的距离,他只能认出一片小黑点。我告诉他白狗子一身肥肉少说也有一百八十斤。

秦四爹像是回忆着说:“这狗东西倒翻了一番,那时最多只有九十斤,瘦得只剩下一根筋。”

我说:“他们不用翻两番也能实现小康。”

说着话时,小河滩上开出几朵花一样的东西。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后来见人可以在里面进出,我才明白那是旅行帐篷。他们将秦家大垸当作旅游点了。我要秦四爹回去看看帐篷和汽车,特别是白狗子那台车,我在扑克牌中见过,叫凯迪拉克,是印在小王牌上,大王牌上印的是劳斯莱斯。秦四爹对这些没兴趣,再好的汽车也不如他的这头黑色黄牯。秦四爹断定白狗子他们一定想见见自己,他说不是不可以见,得等到他有兴趣的时候。

我很想见识一下那几顶帐篷,秦四爹也不想我陪他,他要我去那些老知青跟前探听些消息。特别是文兰,弄清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山坡上下到垸里,路上碰见不少往回走的人,他们已看过帐篷的新鲜,都说着相同的话,说城里的人到底会过日子,几块布一扯,到哪儿都能搭个小房子,一男一女睡在里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待我走近时,围观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在一顶帐篷门口探头张望时,看见白狗子正在里面同另一个男人争吵什么。我不着头尾地听了中间两句,好像是为了什么排名先后的问题。白狗子看见我就将我拉进去,让我试试他们的充气床。我坐上去试了试,他问我是什么感觉,我说像是骑在牛背上。白狗子笑起来,说除非让牛四脚朝天坐在牛肚子上,他说等我结婚了就晓得这是什么滋味。刚才还在同他吵的那个男人听了这话立刻笑起来。我听出那声音里有几分邪意。

我正要走,白狗子将我按住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我不想对他说实话,就说:“我不想读书。”

白狗子眨眨眼说:“我可是汉口王家巷码头边长大的,别的不行就眼睛厉害。”说着他一伸手从我的口袋里抽出姐姐读过的高一课本,“不想读,揣着课本干什么?”

我被他问急了,想抢回课本,又打不过白狗子,只好说:“我不要了,等会儿你还不得亲自送到我家里去。”

我装出要走的样子,白狗子一点不在乎,他说:“你不要那正好,我们没带卫生纸,正好可以用来揩屁股。”

这话让我火了,我说:“你敢动一页,半夜里我撵几头黄牯来,连棚子带人都给踩个稀巴烂。”

白狗子一咧嘴,将书还给我。他说:“没想到你比当年的秦老四还厉害!”

白狗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非常漂亮的钢笔,朝我晃了晃,然后对我说,他有几个问题,只要我如实回答,他就将钢笔送给我。

我想了想后,还是点了点头。

白狗子于是问:“垸里的人平常还记不记得这儿来过一批知青?”

我说:“没有谁记得,只是前两年讨论如何奔小康时,有人提出过,到城里去找找那些曾在这儿插队的知青,请他们帮忙搞个什么能致富的项目。不过讨论完了以后,大家不仅忘了知青,连奔小康都忘了。大家都说,反正这都是城里人吃饱了没事,跑下来玩个名堂就开溜,忘了反而少些烦恼。”

白狗子说:“这可不像是秦老四这样的人说的话!”

我说:“你没听过,秦四爹的话水平更高。”顿了顿后我又说,“你信不信?他昨天就算准了你们这两天要来!”

白狗子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没人记得知青吗?”

我说:“秦四爹心里是惦记着文兰。你们是沾了文兰的光才被人记着。”

白狗子说:“我再问个相同的问题,你的同学晓得知青的事吗?”

我说:“不晓得的多,晓得的少。但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过知青,说他们老写文章抱怨自己下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吃苦是应该的,他们就不应该这样。老师还说,自从来了知青后,这儿的流氓就大胆多了,像是有人撑腰似的。”

白狗子说:“你们做学生的也不喜欢知青?”

我说:“为什么要喜欢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话,便又说:“你们知青可从来没有喜欢过农村。”

白狗子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钢笔反复玩来玩去。后来他将钢笔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走,在那儿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正犹豫时,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没你的事了,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白狗子的声音浑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滚到哪儿哪儿的地皮就发颤。

与白狗子同来的那些知青在垸里瞎串,他们对垸里的情况很熟悉,连秦打铁的家都记得。特别是那个与白狗子在帐篷里争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老五站在那荒草封住的门前说,秦打铁从前总吹牛,说他的技术全国第一,只要是钢铁他就能像揉面团一样,将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状。老五他们回城探亲时,故意从父亲上班的工厂里拿了一截不锈钢,让秦打铁将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铁打了三天,白烧了几百斤木炭,也只是将那不锈钢打成一只破鞋底的样子,就这样还将秦打铁的腰弄闪了。秦打铁现在家门绝了。他听别人的话,带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铁担子到城里去赚钱。他不懂陌生处的水深水浅,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长短刀具。他交完货,钱还没拿到手,就在夜里被人满门抄斩。据说是黑帮械斗,一方吃了秦打铁做的那些长刀短刀的亏,对打起来,秦打铁的刀还是刀,别人的刀则成了泥巴。吃了亏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铁下了黑手。老五对秦打铁的遭遇叹过几声,说在城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开。不比农村,再怎么样也有一块地可以养家糊口。在城里,双脚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说着话,老五忽然就怀念起当年这屋里炉子上吊罐里的狗肉香来。

老五说话时,父亲正站在旁边,他说:“那时,这一带的狗都叫你们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说:“你不是也跟着吃了许多狗肉?”

父亲说:“狗屁!你们总是将啃不动的狗骨头给我。”

老五说:“可你还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亲笑了笑说:“可你们不晓得,有一年腊月下大雪时,你们将公社里养的一条狗打死了,刚煮熟,我跑去骗你们说那是条疯狗,你们吓得不敢吃,让我拿出去扔。我只扔了几块,其余的都让我和另外两个孩子躲在树林里,用树枝做筷子,过了一餐饱瘾。”

老五也笑,他说:“那你就不晓得下文了,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你家的两只鸡!”

父亲说:“谁说我们不晓得,我们还找到吃剩下的鸡毛,旁边还有回力球鞋印,那种鞋只有你们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面拦住,我父亲早用刀将你们的三只手砍下一只来。秦老四说你们个个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摆百鸡宴,太多了不好对付。”

父亲告诉老五,秦四爹为了让知青不再在垸里胡闹,三天两头往公社里跑,要招工指标,要一个就送走一个,走一个垸里就多一份安宁,而且谁最捣蛋就让谁先走。老五是这个点上第三个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来的日子,他还顺便搭上押秦四爹去县城的车。我听秦四爹说过,当年他戴着手铐押进城的路上,有个知青不停地往他脚边吐口水,他忍无可忍最后用劲踢了那知青一脚。他说这个知青不知好歹,那个返城的指标还是自己用一包游泳烟从邻近大队的大队长那里换来的。我明白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秦四爹还说,男女一共十六个知青中,老五是最坏的,秦四爹说的坏是捣蛋的意思。他说老五下来的第三个月就将另一个知青点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余偷鸡摸狗、挖队里的花生、摘队里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领头,最少也是个二把手。老五的绝招是到外面垸里去钓鸡。他用一枚大头针弯成鱼钩一样的形状,再用细线系好卷成一个团揣在裤子荷包里,然后就装作从别人垸前经过。趁人不注意时,用两个指头一弹,就将钩着小虫的钩子弹到一群鸡的面前。哪只鸡若啄了那钩子,便脱不了身,不吭不响,乖乖地随着他走。碰到有人时,他就停下来,那鸡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线细得谁也看不出破绽。走到没人处,他再将线一收,将鸡用外衣包起来,唱着知青们最爱唱的《再见吧江城》,旁若无人地往回走。这个秘密是秦四爹后来发现的。除了猫狗之类的小东西喜欢跟在人的后面走,别的动物没有这个习惯。那天他看见一只公鸡跟着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捡起一块石子朝那只公鸡砸去,公鸡一惊,衔着一根细线飞了起来。为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个工分,并将扣下来的这些工分划到我家的账页上。秦四爹曾说,当年十个工分虽没有两只鸡值钱,却比两只鸡重要,那时想多挣十个工分不晓得有多难,年底算账时,十个工分往往可以决定这个人属于哪一类。

秦打铁的房子无人去住,就连秦四爹这样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着它一天天地败塌下去。老五说,若在城里管他什么原因,只要像房子的都会有人抢着去住。父亲问老五敢不敢进这屋。老五说,三十年前他是坟墓敢躺棺材敢睡,现在不行了,有后顾之忧,他大小有一座酒楼,不能让生意惹上晦气。父亲没有恶意地说老五,当年他们做知青时总是嘲笑农民,这封建那落后,怎么一有了钱财,反倒比农民还封建落后。老五说了句很深奥的话,人不可能没有文化传统,也不可能不批判传统文化。这时,从小河滩帐篷里传出一阵手风琴声。

大家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一下。

老五说:“这是白狗子在拉。当知青时,他想自己能有一只手风琴都快想疯了,现在他可以买下全国一年中生产的全部手风琴。”

父亲说:“可他拉的曲子没有从前的好听!从前他拉的那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说你们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皱着眉头说:“这曲子就应该在夜深人静时听!现在让人听,太早了点!”

我望了望后山,太阳仍有老高,黄昏还没露出踪影。我找了两遍,山上没有秦四爹的影子,那头黑色黄牯也没见着。

黄昏来临时,小河滩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烟,开始是浓浓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样子还有些猛。只一会儿,领头的那团乌云一样的烟雾,就顺着山势爬到山巅之上,在夕阳的映照之下,迅速地幻化成一片彩霞。随后产生的青烟就没有这种性子了,它徐徐地缓缓地,甚至还有些绵弱无力,还没达到半山腰就被渐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无。因为这青烟,才能看见晚风的样子。晚风的确像月里嫦娥舒开的长袖,它在半空里一挥而过,却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生机与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们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着歌,隐隐约约地在风中断断续续地飘荡着。

父亲和垸里的人都在说,他们还是从前的老脾气,自己将自己弄得特别忧伤,好像是天要塌了下来,却又与别人无关。

秦四爹一直不见回来,白狗子已问过好几次了,他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同秦四爹尽快见上面。白狗子天黑之前开着他的凯迪拉克到镇上去打电话,他的手机在这一带无法使用,只是一块无用的废塑料。白狗子开车离开时,老五在旁边笑着说他刚收了个小蜜,一天不见就心里发痒。白狗子开玩笑地用凯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车头撞在稻场边的石磙上。白狗子停下车开门看了一眼后,有些不高兴地责怪老五。老五不以为然地说,这点小事也值得伤和气,修一修也就万把块钱,谁出不起!听见老五的话后,垸里的人顿时伸了伸舌头。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后钻进车门,只见满车身的彩灯一亮,凯迪拉克一下子蹿出老远。白狗子的车跑得很快,十几里山路一会儿就回来了,人还没从车里钻出来,脸上开心的笑容先像花朵一样从车窗里开放出来。

秦四爹依然不见回来。我到他的小屋门前去看了看,屋里的确没有一点动静。天完全黑了,我有些着急,就对父亲说,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亲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屋拿上一只手电筒一个人向后山走去。

父亲对秦四爹的呼唤声在后山不停地回荡着。

随着篝火的亮堂,老知青们的歌声也清晰起来。他们都围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着他的手风琴,老五在吹着一支他们叫作萨克斯管的铁管子一样的东西。没有歌声时这两样东西奏出来的音乐特别好听,而无论是手风琴还是萨克斯,当它们独自奏响时,就更动人了。垸里的很多人都来看稀奇,大家不远不近地站着,不与白狗子他们混在一起。

那几个女知青正在小声唱着一支让我听来很熟悉的歌时,白狗子忽然站起来,将手风琴猛地拉了一阵,然后调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来。

我想起来了,这首歌名叫《三套车》。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在屋里哼着这首歌。但他从不在母亲的面前唱,好几次他正唱到得意处戛然而止,我问他怎么不唱了,他说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后来我弄明白了,只要父亲的歌声突然一断,不一会儿母亲必然会出现。我以为父亲是怕自己唱不好,坏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形象。父亲的确喜欢这首歌,除此以外,我没听见他唱过别的。

母亲也很喜欢听这首歌。有一次,父亲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后门外冲凉。哗哗的水声使他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归来。母亲没有惊动父亲,任他唱完了,才装着刚回的样子出现在父亲面前。

白狗子唱完后,老五用萨克斯管又将那曲子反复吹了几遍。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我感到她的身子在一阵阵战栗。我想回头时,母亲用她的双手将我的头紧紧抱住,不让我往后看。我还听见母亲在小声独语说:“他们怎么不哭了,那些年他们只要坐在一起唱着这支歌,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的确,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伤的烟雾,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烟,女人则用双手托着腮帮,除了歌声的旋律外,没有第二种声音。后来,垸里的女人中,有一个人哇地哭着跑开了,接着又有一个女人用双手捂着嘴踉踉跄跄地冲入夜幕。母亲的战栗更厉害了,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我的肩上,她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大树,送送妈妈,妈妈想回去!”

回到家后,见父亲还没回,母亲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大声地哭起来。我心里预感到了什么,有些替父亲伤悲。我从自己屋里拿了一坨冰糖,放进杯子里冲了半杯水,递给母亲。喝完冰糖水后,母亲才镇定一些。她告诉我,她和那两个女人曾经都是公社宣传队的,那两个女人在宣传队里与两个男知青好上了,还偷偷怀过他们的孩子,两个女人为他们一共做过五次人工流产,每次都是她偷着照料她们。男知青招工回城时,说好马上接她们去,可后来一直杳无音讯。等了几年,她们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两个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子宫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与知青们发生了事。两个女人我都叫婶子,我的两个同宗叔叔对她们很不好,他们自己在外面乱搞,回来后还动不动下手狠狠打这两个婶子,骂她们是破罐子。逢到这样的时刻,母亲从来不去劝解,她总是朝别人求情,请别人去劝解。很小时,我以为是母亲胆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然碰见母亲和那两个婶子躲在我姐姐的房里,抱头痛哭,而且母亲比她们哭得还伤心还带劲。

母亲在床上哭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

窗外传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声。

母亲听了一阵,情不自禁地说:“那时宣传队里有个叫欧阳的,他个子最小,饭量却最大,一份饭连半饱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里演四龙,在《智取威虎山》里演小炉匠。他家里情况最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外加叔叔,一家里竟有五个人关在监狱里,并且全都是政治犯。亲戚六眷没有谁敢同他来往。我见他可怜,就常从家里拿些红芋给他吃。那年冬天,过年时下着大雪,所有的知青都回城过年去了,就他一个人没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里来,哭着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里过个团圆年。我只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里他反复教我唱这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唱得真好,若不是过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场。夜里,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边等着听零点的新年钟声。新年钟声刚响一声,你秦四爹就带着民兵将他抓走,说他用坏歌儿毒害我。那场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没了腰,我跟在他们后面打滚,非要秦四爹放了欧阳。秦四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对我说实话。他说知青已害了好多农村姑娘,他不能看着我也被欧阳害了!”

母亲叹口气说:“后来,秦四爹还是将欧阳放了,不过他派了一个人将欧阳一直送回山那边的知青点。”

说着话,母亲竟小声唱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

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我从未听见过母亲唱歌,更没料到母亲的歌会唱得这样好。母亲唱完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河滩上已不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我只觉得此时在空中盘旋的旋律,又是一首俄罗斯歌曲。母亲后来开口告诉我这首歌名叫《小路》。

我说:“妈妈,你告诉我实话,你后来是不是与欧阳相爱了?”母亲怔怔地半天没有应。

我心里有些明白,就说:“我晓得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爸爸!”

母亲长叹一声说:“你爸他都晓得。欧阳走时,我偷偷送他,还是你爸在前面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见。”

我说:“你们有过孩子吗?”

母亲使劲地摇摇头,她说:“欧阳全身都是病,我只是照料他。”母亲顿了顿后又说,“他走时答应治好病就会回来娶我!可他们都一样,一去就不回头!像河里的流水一样。他父亲后来平了反,前几年还老在电视中露面,他们父子长得极像。八九年闹学潮时,电视里转播了他父亲同学生们的对话,有个学生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对独生子的胡作非为加以管束。老欧阳当众抹了一把泪,说儿子‘文革’时因父母问题受株连,平反后自己想给儿子以补偿,岂料事与愿违。听那口气像是犯了什么事,也被抓进牢里去了。”

母亲这时已经平静了不少。

我出门往小河滩上走,半路上碰见父亲。他说没能找见秦四爹,回来邀几个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个战备洞,就叫父亲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头黑色黄牯躲在战备洞里。父亲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他擦着我的肩头往家里走时,我突然说了一句话。

我说:“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亲对母亲一向那么好。父亲好像不在乎我这话里的意思,继续走自己的路。走了几步,父亲回头问了句:“你妈她没事吧?”

我说:“没事,她还爱着你哩!”

父亲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他离我很远以后一个人独自说了句:“都走了这么多年,还回来干什么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围观的垸里人几乎不见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别是那几个很有点胖的女知青,跳出一个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时,身边几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女人,眼里都放出了光芒。他们说这舞蹈叫《洗衣歌》,过去知青们逢演节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个人。现在她们发福了,身材没从前好看,但眉眼间,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还在。他们还认得眼前那个最胖、头上白发最多的女人,就是当年跳独舞的那个小姑娘。让他们觉得可惜的是那个演解放军的男知青没有来。白狗子说,那个男知青到澳大利亚帮人洗碟子挣外汇去了。白狗子当年是B角,他放下手风琴到女知青中间,刚一抬手足,周围的人就大笑起来,年纪大的人说他现在的样子只能演国民党的胖军官。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听使唤的手脚比画了一阵,猛地停下来,大声唱道:“哎——谁来给咱们洗衣裳嘞!”

几乎没有停顿,一旁的男知青马上接唱:“——没得人!”

白狗子又唱:“——谁来给咱们做早饭嘞!”

男知青又接唱:“——没得人!”

我听见这词与《洗衣歌》原词不同,就明白这是他们当年自叹自怜时瞎编的,他们一顺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着现成的曲子改词,唱着唱着他们的情绪就有些低落。听的人中,先是大人们开始撤,然后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轮番大声叫着,要大家明晚再来,他们要正式演几个节目给乡亲们看。

我回家时,一不小心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条板凳上紧紧地抱在一起。见我回来了,父亲想松手,但母亲将他箍得死死的。我觉得自己脸上发烫,钻进自己房里,抬头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后在房里鼓起掌来,并说:“好浪漫的电影呀!”

小河滩上的歌声一直响到很晚。歌声消失后,接着消失的是手风琴,我以为剩下的萨克斯管也会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时候它变得极微弱,几乎等于没有声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的旋律像游丝一样在风中飘荡,若有若无,亦虚亦幻,当心随夜色静下来时,它又悄悄地从哪儿飘出来。初听到时还以为是错觉,往下的声音也还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这些都来过之后,那萨克斯管的声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来。萨克斯管的声音如同母亲的手在我极度痛苦的时候,细细密密地抚摸我的心。在萨克斯管的声音中,我一直注视着姐姐的那双眼睛。在那忧伤的微笑背后,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说着:回家。回家。

萨克斯管的声音正悠扬的时候,从窗后黑黝黝的大山中传出一声长长的牛哞,是秦四爹那头黑色黄牯在叫。我真有点不明白,在自己垸里见到外来的老知青,秦四爹为什么还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说不定还有什么野物,在那里面待着有什么意思?

夜里,我梦见了姐姐,不知为什么她总在哭,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却又哀求着要我千万别将她的情况告诉父亲和母亲。醒来后,我盯着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

天亮后,母亲起床了。她先将笼里的鸡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时,母亲正对着城里的方向出神。

我问她:“人做梦是不是与实际情况相反?”

母亲说:“是呀!前年我做梦时见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们就死了。”

我放下心来,不同母亲往下说,出了门就往后山爬。

那几顶帐篷在小河滩里寂静地搁着。帐篷边有一个黑影,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棵小树,仔细看过几眼才发觉那是一个人,我觉得那只能是白狗子,那样子像是在膝盖上铺着纸在写着什么。

战备洞在半山腰的一处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我的判断一点也没错:一行牛蹄印点点画画地通向洞里。我刚爬到洞口,就听见秦四爹正在里面说话。

秦四爹说:“连文兰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爱一个人发愁发闷,一个人流眼泪,身体又不好,三伏天都不能下水田干活。谁叫我当大队长哩,见她那样子我就想照顾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没老婆,不找她还能找谁哩!只是我性急了点,那么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并没有恨我。秦家大垸这儿都是这样,男人不行点蛮女人哪会主动迁就你!只要事后继续好下去就行。可他们却将城里的规矩搬到这儿来,要问我的罪。我有什么罪?真有罪文兰就不会那么舍不得将胎儿打掉!我牢也坐了,儿子还没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后来我又等了这么多年,总想着文兰会回来,现在倒好,恐怕连魂也见不着了。她在阴间也不晓得被分到哪个国家,哪个县市,哪个单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兰可是对我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会这么痴痴地等她。我相信她,她当时说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话,是白狗子他们教给她的。白狗子他们一直对我不满,想将我弄倒了,没有人敢再管他们。我听见过他们骂文兰,他们说文兰是知青中的败类,丢了知青的脸,那么多男知青她不爱,却要同一个土克西鬼混。他们还发誓不将文兰和我拆散,他们就集体跳崖。他们又向文兰许诺,只要她别说自己是自愿同我发生关系,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标,他们一定优先让文兰走。文兰被他们反反复复地折磨得糊涂了,就昏头昏脑地答应了他们。我坐牢后,文兰曾送了九个糖包子给我。看守没有对我说送糖包子的人是谁,可我晓得是文兰。因为我对她说过,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两只糖包子一样诱人。为什么要送九个,那是长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着她。糖包子是圆的,所以她还说等久了就会有我们的团圆日子。她后来还给我写过信,有好几封,都被看守贪污了鲸吞了。他们对我和文兰的事特别好奇,有几次提审时问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不是很特别。我不肯告诉他们,他们心里一定很窝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说的是什么。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和文兰是真心相爱,否则我绝不对她动歪心思。我要是那种人,为什么我后来不再找个女人,我就是要让那些歪看我的知青们看看,我对文兰是忠贞不贰,这辈子我心里只有她。文兰接不到我的回信心里觉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围的城里人,只好听他们摆布。他们让她结婚她就结婚,他们让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里只有我,她的心是永远不会嫁给别人的。别人要她就像娶了一头母牛,她没有情给人家,更不会献出自己的心。别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没得吃没得喝,没得穿没得戴,身上只剩下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这种样子只有跳江。跳进江里,江水那么深,那么宽,那么长,谁也看不见她的样子,连我都看不见,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她只有这样表示她还爱着我。你说对吗?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时,你不是也不愿去看一眼吗?都这个份上了不看为好。关键是两个人的心要在一起。别人都说我苦,那只是别人的事,他们以为这样苦才会觉得苦,我不把这当作苦,那它怎么也不会苦了。我把文兰装在心里,就等于将幸福装在心里。心里幸福只有自己晓得。心里有盼头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兰哪一天会突然回来,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关键是心里。你看白狗子他们,一台车比全垸人的家当都值钱,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现代化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个被他们诅咒了没有一万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来看看,一定是他们心里找不到幸福的感觉了。先前以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着升官发财成就事业就是幸福,现在是不是又以为只有到了美国才是幸福?这是幸福对他们的报应,人太贪了,它就会让你找不着。我不贪,我有我的幸福。你觉得我说的那些都对吗?文兰一定是那样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会那样做的。”

洞里很黑,除秦四爹的声音外,我还听见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声音。我将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看见秦四爹还在梦呓一般对着黑色黄牯诉说着。

我挨着他坐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对我说:“天亮了?”

我说:“都快出太阳了!”

秦四爹说:“昨晚我总算将文兰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确是个好女人。”

我说:“白狗子和老五都不愿谈她哩!”

秦四爹说:“他们哪是不愿,是不敢!”

我说:“昨天到今天你吃了什么没有?”

秦四爹说:“我到你家地里扒了些红芋,生的吃了几个,又用火烤熟吃几个,放心,饿不死我的。”

从爷爷死后,我家的红芋地里总是收不干净,照秦四爹的估计,十只红芋中少说有一只没有从土里挖出来。父母亲对这一点不大在乎,垸里人也一样,现在种红芋早已不是当年母亲为欧阳吃不饱肚子着急、偷着用红芋为他补充营养那样的目的了,现在家家都用红芋喂猪。往年,父母亲总叫姐姐隔几天就牵上家里的几头猪,到地里去用那长嘴筒子深翻浅拱,将那些没挖起来的红芋就地吃掉,省去许多的人力。今年姐姐到城里打工去了,这事就没人做。父母亲不让我做,垸里的习惯是这样,男孩子只可放牛放羊,但不可放猪。

洞里地上干干净净的,半块红芋皮,半只红芋蒂也找不见。

秦四爹说:“你别找。只有那些知青吃红芋才剥皮削皮。当年我批评他们时,他们竟说如果稻谷不脱壳,小麦不去麸,他们才会将红芋连皮一起吃下去。还说吃红芋本来就屁多,再将皮吃下去打一个屁会起三个小旋风。”

秦四爹边说边轻轻地笑了笑,他说:“那些小杂种也挺可爱,不但会唱歌,还会编歌,那些电影里挺好的歌儿,被他们一改词,就跑了味,快乐的变成了伤心的。”

秦四爹忽然唱了起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农村不明白,

工分不会从天降,

仙人洞好搬不来。

在母亲之后我又发现秦四爹的嗓子真的很好,可见他说自己演样板戏的事是没吹牛的。秦四爹只唱了这几句就不唱了,他站起来摸了摸洞顶,问我清不清楚这洞是谁挖成的。我说好像听人说过是知青们挖的。

我的确是听说过知青们挖战备洞的事。

那些年一到冬春就开始修水利,几乎所有的男女劳力都要上工地,家里只许留下少数半劳力的老弱病残应付应付。上面还要求让知青全部到工地去接受锻炼。父亲那年只有十六岁,他在离家一百多里的水库工地上当突击队员。每天要用那大号箢篼从坝底往一天天升高的大坝上挑一百多担土。但知青点上的那十六个男女,在工地上挑的所有的土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担。知青们不是坐在一处土墩上给垸里的人发记工牌,就是在大坝上面给每倒一担土的人画上一笔正字。再不就是当宣传员写工地战报。父亲他们为此对秦四爹有很大意见。父亲一向受人欺负,因为他那时个头太小还没发育起来。在他同白狗子干了一仗以后,大家才开始另眼相看。父亲至今也没弄清楚白狗子是不是故意整自己,因为他说过一句,知青不是“修”了,就是小资产阶级。父亲是在连续三天发现白狗子都要少画自己的一笔“正”字后才开始发火的,特别是那一天白狗子竟然给他少画了两笔“正”字。父亲说不过白狗子,有理也讲不过他。这是秦家大垸人的共同弱点。大家集中起来同知青辩论时,无一不被驳得体无完肤。父亲不是那种找碴儿故意赖账的人,这一点仅从他对母亲的情爱就能明辨出来。父亲就是在同白狗子算账的那一次,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当时母亲不知为什么要来找白狗子,父亲没有追问过,但估计是为了欧阳。父亲一见到母亲正在人群中观望,心里就激动起来,他上去一把抓过白狗子的笔,说自己并不在乎那两笔“正”字,关键是要白狗子赔个不是,说声对不起。白狗子死不认错,还骂父亲是混账。父亲一急之下顺手打了白狗子一耳光。白狗子马上扑过来将父亲死死扭住。尽管白狗子人高马大,在一对一的情况下父亲绝对吃不了亏。问题出在旁边的人以为父亲会吃亏,他们迫不及待地参与进来,在救助父亲的时候,顺便放倒了白狗子。白狗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爬起来就在工地上四处召唤,转眼间,几百名知青就聚集到父亲他们面前,恶狠狠地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父亲他们并没被吓倒。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将一根根扁担横在腰间。在他们背后则是几千个同他们模样相同的人。不过这场冲突到底还是没有发生。父亲和秦四爹都说过,若不是知青先退缩了,肯定要吃大亏。工地上的人心里早对知青有怨言。开饭时,他们总是抱成团互相帮忙抢,干活总是拣最轻的,三五成群地横着走,见谁也不让路,还喜欢长相好看的本地姑娘。双方的退却是从母亲和欧阳同时出现时开始的,母亲在一边推着父亲往后退,欧阳则在另一边将白狗子往回拖。

秦四爹就是在事后第三天,将垸里的知青突然全部撤回去,让他们在后山上打一个战备洞。

这座战备洞知青们挖了两个冬春,秦四爹说他与文兰的结合就是在这洞里开始的,而父亲与白狗子也因这洞而结成了生死之交。

战备洞在十米深的地方要拐第一个弯,这弯怎么拐必须听秦四爹的。秦四爹从水库工地赶回来,他看了一眼就决定向右拐。秦四爹几乎没在垸里落脚便又来到水库工地,分明是各营连赶进度的紧张时刻,他却叫父亲等几个最卖力干活的男劳力回垸里休息几天。父亲往家里走时,秦四爹吩咐他们只许待在家里,不得乱跑,理由是怕影响不好。

父亲到家的第二天下午,垸里的所有房瓦都在头顶上响了一阵。接着就有人大叫说,战备洞垮了,知青都被埋在洞里了。父亲当即拿上工具,叫上那几个休假的人往后山上跑,战备洞的洞口完全塌了下来,洞里的动静一点也听不见。父亲他们顾不上想许多,趴在那洞口上拼命地往外刨着土。父亲整整刨了六个小时,中间一口气也没歇,连水也没喝一口。天黑后,父亲一锹铲下去,眼前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父亲从洞口爬进去时,除了白狗子尚能睁开眼睛看看他以外,其余的人全都昏迷不醒。父亲这时已顾不上去回忆在工地上的那场不快,他抱起比自己高出近一半的白狗子,从那不大的洞口往外推,别的人则在外面接着用手往外拉。洞里几乎没有光亮。父亲的目光除了在洞口附近有些用处外,越往里走越没用。救出十三个人后,父亲找了很久才又找到另外两个,父亲无论如何也弄不开他们紧紧搂在一起的四只手,那个男知青的手父亲还能对付,对于女知青的手他无论如何不能用力掰。秦四爹有一回对我说,那些女知青的手的确很特别,哪怕是平常见面握那么一下,也会有种过电的感觉,让人不能自持,以致他后来都不大敢同女知青握手。秦四爹说那时这一带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不崇拜女知青的,特别是男人,见了女知青个个都会眼睛发亮。父亲从战备洞里救出十六个知青的事大家都不怎么说,传说的是父亲居然能一次摸遍知青点上的八个女知青,言语之中充满嫉妒。父亲最终也没将那一对正在热恋中的知青分开,而是将他俩一起弄出洞口。后来,在外面接应的人都说他吃独食,他应该喊个人进去帮帮忙。

父亲最后找到的是文兰。为了找到文兰,他足足花了十几分钟。他几乎摸遍了洞底的每一个角落,可就是找不到。他要外面的人细数一遍,外面的人说确实没错只有十五个人,并且明确指出是缺文兰。父亲当时就觉得文兰一定是被塌方压住了,他这才唤了一个人进来。两个人正紧张地从里往外挖土,突然有个黑影出现在背后,她无声地走到他们身边,轻声说:“我在这儿!”父亲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人更惨,当时就瘫坐在地上。事后文兰对秦四爹说,洞口被塌方堵死后,别的人都感到末日来临,哭的哭叫的叫,那几对相好的还不顾一切地亲热。就她特别镇静什么也不想,在洞底找个不受干扰的土台静静地躺着,迷迷糊糊地还睡着了一阵,所以她一点事也没有。

那些被救的知青对父亲感激不尽,特别是白狗子口口声声发誓要报再生之恩。后来,白狗子晓得父亲喜欢上母亲以后,几次出面找过欧阳,要欧阳不要从中搅和。他劝欧阳的话据说是这样说的:只有最没出息的知青才会真正喜欢一个乡下姑娘。这是秦四爹告诉我的。他说时没有挑明这话出现时的背景,像是笼统地泛指所有的知青。我是现在才判断出来它与我父母亲有关。

秦四爹用脚在地上跺了跺,说是当年的塌方就在这个位置上。

秦四爹望着我说:“这里有个秘密。我对你说了你可不能向外说。那场事故是我故意制造的。我早就看出来洞口要塌方,我不提醒知青们,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背上一包恩情债,以后对当地人客气点。若不然,那么忙我怎么会将你父亲他们从工地里放假回来。我这是派的抢险队,事实证明,我这一招最管用。”

我瞪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说:“你真是胆大妄为,老奸巨猾。”

秦四爹得意地笑起来,黑色黄牯也在地上响了一声。

秦四爹说,塌方后不久,战备洞就开始分岔了。文兰执意要在一条岔洞洞壁上挖一间小房子,大家拗不过她,就由她去,反正别人也不帮她。文兰对这间小房子特别来劲,每天上工,总比别人先来,比别人晚走。小房子有了雏形后,文兰又在里面留了几个土墩,她说一个是床,一个是小桌子,一个是梳妆台。早已不是她先前坚持要挖这小房子的理由,先前她说是得有一个能保密的司令部。秦四爹说他是在那小房子里同文兰真正好上的。那天他到山那边的小队里检查工作,回来晚了,就借了人家一只手电筒。经过战备洞时,他不知怎地就想进去看看。一走就走进了文兰挖的那小房子,而且发现文兰正独自睡在那张床上。手电筒照过去文兰也不晓得醒。当时,他一下子想起许多文兰平时对自己含情脉脉的表示。从最开始他吩咐文兰从此不用干沾水的湿活时文兰瞅着自己的多情眼光,到前几天开会时,文兰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那开了花的上衣脱下来细心地缝补时的柔情蜜意。秦四爹说,他一想到这些就没法控制自己,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住文兰,也不管她醒没醒就大声说:我是秦老四!说着就前所未有地癫狂起来。文兰一点也没反抗,秦四爹忙完后还以为文兰没醒,他拧亮手电筒一看,文兰正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

秦四爹说文兰没有反抗时,话语里除了深情以外还有些委屈。文兰同秦四爹幽会了几次后,人明显长好了,身子胖了不少,脸上也红润了许多。就在大家欣赏文兰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时,文兰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挺了起来。

我告诉秦四爹,白狗子他们还没有认真找过他,只是问过几次。秦四爹对这件事很关心。我的说法并没有让秦四爹扫兴,秦四爹说,他躲得时间越长,白狗子就越想见到自己。他要我先想办法让白狗子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看看,这样会加大白狗子他们的心理压力。

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做其实是虐待自己。”

秦四爹说:“没有文兰了,我一个人算个什么东西。我就是要这样,让他们见了心里难受和惭愧,往后自我感觉不再那么良好。”

黑色黄牯突然一蹬后腿,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它转过身子将头扭向洞口时,那根沾满土的尾巴刷地掠过我的眼前。秦四爹告诉我有人来了。果然随后就有人声传来。连我都能听出,来人是白狗子他们,那一串串调门总在高处滑行的语气只有城里人才有。

老远就能听见白狗子的声音,他兴奋地叫:“个婊子,这洞还在,一点也没垮。”

接着是老五在说:“下次再来一定要在这儿树块碑,纪念我们能死而复生。”

随后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他们提到父亲救他们一事。好不容易终于等来这样的时刻,他们惊叹了几下真险以后,就迅速说起各自醒来时的情形。只有两个女知青在说过自己醒来时鼻尖几乎挨着一堆牛粪后,提到父亲救他们的时机太关键了。但白狗子马上取笑她们,说人一旦面临死亡才懂得享受生活是何等紧要。女知青马上讨饶,要大家别提那种时候的事。只有老五想到文兰,他说真没想到面对生死考验都能万分冷静的文兰,竟坠入一个农民的情网。白狗子马上说,不是坠入而是被诱入,是秦老四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老五不能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主要是文兰受到的打击太多,内心里特别需要一个能让她觉得可靠的男人的保护。他还觉得白狗子当时的做法过分了,光顾维护知青集体的面子而不顾文兰的心情,结果害了文兰一辈子。一个女知青也说,文兰后来执意要回城里去生下那个孩子,可见她是下了决心的。秦老四被抓走时她都哭晕了好几次,如果不是胎儿流产了,她真的会去闯公安局将秦老四领回来。白狗子说,正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才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回城指标让给文兰。文兰一回城也就将秦老四忘了,第二年就嫁了人。老五说在他看来文兰并没有忘记秦老四,不然她怎么会同那么本分的一个男人过不到一块,而且对工作也是时冷时热。她突然跳江更是让人感到意外。她那单位里百分之七十的人下了岗,大家都以为她是逃不过这一劫的,结果她偏偏留在百分之三十里面。这样的时候光高兴都笑不够,她却选择了死。

秦四爹在我的眼前轻轻地颤抖着。

老五继续说:“我后来了解过,文兰出事前有三天没有回过家,也没去单位上班。我算了一下,正好是从第一场知青晚会那晚开始的。有人看见她在晚会尚未结束时就退了场,出门后也没上公共汽车,一个人顺着大街往前呆呆地走着。我想一定是那场晚会刺激了她!”

洞口外面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当初他们硬将文兰与秦老四拆散可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若是让她嫁给秦老四,她至少不会走现在这条路。白狗子反对这样的假设,他提醒大家看看秦老四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文兰真的当初跟了这个人,说不定早就饿死了。老五则不同意,他说真正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全部生活道路。他举例说白狗子仅仅是几个月前找了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做情人,买处房子当金丝雀一样养起来,人就容光焕发,生意一笔比一笔赚得多,回家也不同老婆吵嘴打架了。而像秦老四这样的人更容易满足,更容易将很平常的事当作天大的幸福。这样他会更卖力地过日子。

白狗子像是不愿意讨论下去,他让大家还是先进战备洞里看看,说不定还能找见当年从手掌上掉下来的满洞的茧花。

我已经看见了从洞口射进的一个人影。

秦四爹突然在黑色黄牯背上猛拍了一巴掌,还叫了声什么。黑色黄牯猛地朝洞外蹿去,跟着洞外传来一片惊恐的叫声。

黑色黄牯出了洞后,挺着一对犄角漫山遍野地追逐着白狗子他们。别人还好,包括那几个女知青,都能很快地逃到山下,在一处处屋角后面探头往回看。白狗子太胖,怎么也跑不动,好几次都快让牛角挑着了,幸亏那些山路旁的树木,一见情形不妙他就往树后躲,闹出几个惊险场面,最终还是没事。只苦了脚下的那双皮鞋,老五说那鞋的牌子是花花公子,一双得花八百多元。

秦四爹还是不肯下山,他宁肯在山上继续观望。

我回到家里时,父亲与白狗子谈得正火热,母亲则在厨房里炒瓜子,一股浓浓的香气弥漫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母亲炒瓜子的手艺非常有名,连白狗子都晓得。他们在这儿当知青时就吃过母亲炒的瓜子。白狗子称赞母亲炒的瓜子可以当营养品,如果到城里去开家炒货店准能赚大钱。父亲不同意,他说母亲炒瓜子的办法他见多了,一点窍门也没有,除了盐什么也不放,然后全用松毛柴烧火,就这两点。盐还好说,可城里哪来的松毛柴哩!白狗子说他可以派车到垸里来拉。父亲还没说出来,母亲先在厨房里回答了。她说,现在不管什么,只要是卖的,总要或多或少掺点假,那样的事她干不了。母亲的话说得父亲眉开眼笑。

我和姐姐的事,父母亲显然已同白狗子谈过了。

在他们说瓜子的时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亲叫住了我。

父亲说:“白伯伯想带你到城里的大医院里治治那病,你愿意去吗?”

我说:“我没病了,病全好了。过了年我要继续上学读书。”

白狗子说:“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也别担心我会多花钱,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救了我一条命,我早就想找机会报报恩。”

我说:“你有钱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

说完这话,我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对白狗子他们这般反感,他们其实并没有招惹我。但我似乎从心里讨厌他们,特别是这个白狗子。

父亲吩咐,让我将姐姐的来信给白狗子看看。父亲说白狗子已经拍了胸,让姐姐进他的公司,他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说:“姐姐不是在别处干得很好吗?”

我进房里找姐姐的信时,顺手将打开的门又关上。我从枕头下面将信取出来,将那些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又将它夹在高一数学课本中藏起来。我不想将姐姐的信给别人看。

磨蹭了一阵,父亲推门进来,问我信找到没有,我说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进墙角的洞里去了。父亲不相信,问我到底怎么了,干吗对白狗子一路的冰霜。我告诉父亲,秦四爹让自己带了话回,要他对白狗子多注意点。父亲不以为然,他认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里拐不过弯,回不了头。父亲要亲自动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胁说,如果做父亲的不相信自己的儿子,那就等于生病的人不相信医生给的药。我顺手拿起放在桌上还没有煎的草药要往窗外扔,父亲只好作罢。

我听见他出房门后对白狗子说:“大树对他姐姐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不愿给外人看。他有病,只好迁就。”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相信谁时,什么话都如实相告。

母亲的瓜子已经炒好了,外面传来一片嗑瓜子的嚓嚓声。

白狗子抽空说了句:“男孩就要有个性,这样才会有大出息。”

父亲说:“你们当知青时人人个性鲜明。”

白狗子说:“后来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绝,让我们去挖战备洞,名义上是照顾我们,实际上是磨我们的棱角。一天到晚待在那里面,风霜雨雪都见不着。一副埋了没死的样子,不同别人发生冲突,整整挖了两年,见了你们就像见了亲人。”

父亲说:“那也是老四的一片苦心,他怕我们在一起时搞不好又要打架闹事。”

白狗子似乎笑了一声,他说:“现在我对你说实话,那一次在工地上我是少记了你一担土,因为我觉得你瞪了我一眼。但你说三天中少记了四担土则是冤枉我。”

父亲的笑则是明显的,他说:“那时主要是心里有气,瞧你们舒服地坐在那里不顺眼。要说这事,幸亏老四处理得聪明,马上将你们调回来。不然你们可要吃大亏,大家都策划了,要找机会收拾你们一顿。”

白狗子说:“我们心里也有数,也在作准备。不过就算我们皮肉吃了苦,倒霉的还是你们。那时知青就是现在的熊猫。要不然秦老四怎么会被抓到牢里去了。若将文兰换成本地姑娘,准保屁事没有。”

我现在才相信秦四爹的话,这帮知青自我感觉到现在还是这么好。我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好。我不想父亲在找不到信后又将姐姐的照片拿给白狗子看。我往外走时,母亲追上来,将一把热乎乎的瓜子塞进我的荷包里。

只一会儿没露面,晴朗的天空就变成阴沉沉的了。从山上刮下来的冷风穿过棉衣拼命地往骨子上扎。我缩了缩身子,还没有直起腰,就听见后山上传来一声牛叫。那声音在北风里回荡了很久。

知青们分散在各家各户,一般人家都为他们在堂屋正中烧起了火塘。我在垸里走了一圈,大家都闻到了我荷包里的瓜子香。我明白有人同我打招呼是想分享几颗瓜子,我装作不明白,反问他们看见老五没有。大家都说没见到他,我就想他可能一个人猫在帐篷里。我赶到河滩上,意外地发现昨晚哭着离开这儿的那两个婶子,正坐在一顶没有他人的帐篷里相对哭泣,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互相抓着对方糙得像木梓树皮一样的手,除了眼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悄悄地退回来,经过白狗子他们放车的地方时,隐隐听到一丝音乐。我往那几台车子跟前走,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像是一个外国女人在用英文唱歌,我从未听过,但觉得很熟悉,后来我才记起,它很像外国电影中那些教堂里的唱诗班在深情歌唱。汽车车窗都贴着一层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的薄膜。我朝那有歌声的汽车轮胎踢了一脚,车门一开,露出老五的人头来。

我说:“我到处找你。”

老五说:“有事吗?我刚来了灵感就躲在车里写一个节目哩!”

老五让我坐进车里。汽车引擎在轻轻响着,车里非常暖和,老五说帐篷里冻得伸不直手指,他只好到车上来开暖气。

老五写的这个节目是讲当年知青点上的真事。那时大家都盼着回城,好不容易盼来几个指标名额,大家顿时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有人得留下来时,无论是谁都悲痛万分。谁走谁不走谁也开不了口,最后只好抓阄,没想到抓到“走”的人都像个罪犯,抓到“留”的人成了一时的英雄。

老五说给我听时,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老五大概看出来了,特别悲哀地说:“这段历史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哩!”

我无法同他说什么,我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

我问:“你们城里的人都在找小情人吗?”

老五对我的问题没有准备,他愣了一下才说:“你还是小孩哩,怎么能问这个!”

我固执地说:“我就是想问这个,你是不是也有小情人?”

老五说:“我怎么会有。我老婆是公安局的,若被发现,她会一枪崩了我。”

我说:“那白狗子怎么敢找?”

老五说:“你把我们的话都听进去了!白狗子不一样,他的公司大、业务多,成天在女孩子堆里泡,谁还管得了,除非让他不做业务了,回家当个穷光蛋。”

我说:“你见过白狗子的小情人吗?她长得怎么样?是哪儿的人?”

老五说:“白狗子的历任情人我都见过,现在这一个长得怎么样就不好形容,你见过电视里做甜梦口服液广告的那个影星陈红吗?就像她!”

我心里一惊,垸里有彩电的人差不多都说过,姐姐的长相与那个做甜梦口服液广告的女人一样好看。

老五可能从我的脸色看出些什么,他又说:“那女孩是安徽金寨人。”

金寨离我们这儿有一百多里路。我们这儿归湖北管。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说:“要是你不认识我,我说我是河南人你也不能不信。”

老五说:“白狗子可不是好骗的人,他看过那女孩的身份证,上面清楚地写着。”

虽然我明白现在身份证也可以造假,但我相信姐姐不会这么做。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样专业的骗人招数。姐姐出外打工的前一天,垸里的一个女同伴晾在外面的一双袜子不见了,人家随口问她有没有看见谁拿时,姐姐就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老五又说:“白狗子这人就喜欢山里的纯情女孩,见一个动心一个。他人不坏就这么个毛病。这也是当知青当出来的,我们只是没做,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放下心来后就同老五说别的。我说:“山里的男人也很纯情,你看秦四爹,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叫文兰的。”

老五说:“他那叫苕,那本是不可能的,何苦还要如此哩!”

我说:“你们是不是觉得秦家大垸的人都苕?”

老五忙说:“瞧你这么敏感,怎么敢说你们苕!”

我说:“你们应该去看看秦四爹过的什么日子。”

我要下车却打不开车门,老五伸手帮了一把。车门开后,我站在地上扶着车要老五随我到秦四爹屋里看看。老五看了看手中那几张写满字的纸,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车里钻出来。我看见他在寒风中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天空阴得更厉害了。偌大的垸子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大家都猫在屋里。老五关上车门之前,先将车里的录音机关了,我问他刚才听的是什么音乐,他随手将那歌带取出来让我看了一眼。我还没认出上面的英文的意思,老五就藏宝贝一样收了回去。我同老五说话时,那音乐一直在影响我,音乐猛一停时,我心里有种丢失什么的感觉。老五比我的感觉还强烈一些,他是用双手捧着将歌带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的。老五盯着盒子上那外国女人沉静的眼睛,神情像是在拜佛。空寂的稻场上,一头母猪正在用嘴叼着一团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窝里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说这迹象是天要落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还没忘记多少年前在这儿学会的气象知识。

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头,那儿的风最大,一点遮拦也没有。风头过来时,像十头黄牯一齐发癫那样,让人听着就心惊胆战。那所破旧低矮的房子在这样的大风中年复一年地挣扎着。老五问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儿去了。听说是被拆了给公路让路,老五就想到有关部门必须还给秦四爹一所房子,决不应该只让他在这破房子里度过半生。

秦四爹的门钥匙放在墙上的一个窟窿里,这个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问秦四爹,他屋里没有一件别人想要的东西,这门上锁有什么意义。秦四爹总是对我说,只有上了锁才像个家,不然别人会以为那是牛栏与厕所。

开门后,老五将一只脚伸进去又下意识地缩回来,他回头看看我,意思是问有没有搞错。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先钻进屋里。老五只好跟进来,然后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只破凳子,黑糊糊的灶台上搁着两只白瓷碗。秦四爹没有床,他就在地上铺着几捆稻草,一床旧棉被胡乱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两尺远就是牛睡的地方,尽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还算干净,没有见到牛屎牛尿,并且稻草也都堆在该堆的地方,别的地方难得见到一根。在屋里多站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了以后,还能看见桌子、凳子和灶台被经常擦拭而留下的光泽。

老五问:“村里怎么不给秦老四以救济。”

我说:“有救济,可他不要。”

这时,门口一暗,白狗子出现了。他冲着屋里说:“这种破地方,你们来干什么?”

我没作声,是老五对他说,这是秦老四的家。

白狗子听明白后,也怔怔地进了屋。他看了不止一遍后说:“秦老四怎么会是这样,他不应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现在应该活得比谁都好!”

我想起秦四爹的话,就问:“你们现在怎么想,不觉得心里难受吗?”

白狗子反问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他这样,更没有逼他,他自己喜欢这样过,谁又管得了!”

我对这话很生气,将目光从白狗子脸上挪开,一低头发现地上有块白花花的东西。弯腰捡起来,见是一封信。我同秦四爹一道玩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谁给他写信,就是口信一年当中也难得有人捎给他几次。我看见信封上的地址是城里的,心里更加吃惊。老五先凑过来,只看一眼,就惊叫起来。他说,是文兰写的。白狗子不相信,他将信接过去在门口的光亮中细细看了一阵才表示,地址的确是文兰的。他还看了邮戳,正是文兰跳江的那一天。

一片白色的小东西落在信封上。没等我们看清它那美丽得有些凄凉的纹路,它就变成一粒晶莹的小水珠。我们都明白它就是雪花。

落雪了!跟在第一朵雪花后面的是纷纷扬扬的数不清的雪花。

白狗子和老五要我做主将信拆开,看看文兰对秦四爹说些什么。我不愿拆它,不是我不敢,秦四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这么小的字他必须请我替他认。我只是要他们上山去将秦四爹找回来。在白狗子和老五不停的请求声中,我坚持不拆,非要等到秦四爹当了面才肯拆开它。

出了那破败的小屋,白狗子和老五一直在我身后跟着,转眼之前,雪就落满了天地。空中白白的,乱乱的,特别苍茫。知青们闻讯都围了过来,那几个女的,手指还没摸着文兰的信,眼圈就红了。我有些抗不住,差一点便答应了他们。幸亏黑色黄牯又在后山上长哞了一声。我冷静下来,告诉白狗子,他们不去找秦四爹,只想拆他的信,这样做太不讲良心了。我说完后他们就不再作声,片刻后,一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后山走去。

我没有跟着去,就在秦四爹的门前等着。在我向山路凝望时,捧在手中的信封上迅速积满了一层雪花。

不知过了多久,白狗子他们簇拥着秦四爹和黑色黄牯从后山上走下来。秦四爹一拐一拐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别刺眼。一路上的动静,一点也不像他们之间说过什么。

秦四爹显得比知青们平静,雪花一阵阵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那满脸的皱纹竟不见动静,就像远处的千山万壑一样。

拴好牛以后,秦四爹才朝我眨了一下眼。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文兰的信很短,只有不多的几行字:

老四: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最怕你脾气犟,让自己吃亏。人毕竟只有一生。你也莫怪别人。像我,我只怪自己。原以为嫁了个老实人,没想到前几天他竟然将发廊里的女人领到屋里来了。我一直没有梦想,现在我只想到那边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从前的那种战备洞。

文兰

我将信递给秦四爹时,被白狗子半路截去。信在知青们手上转了一圈才到了秦四爹手中。秦四爹不看信,他将目光向屋里望去。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非常清楚地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一幅用木炭画出的人头像。

白狗子带头,大家齐声说:“真像文兰!”

秦四爹这时才冒出一句话:“那是摸黑画的。”

天黑后雪越落越大,白狗子他们只好改变原先的计划,只将几个来秦家大垸新编的节目在我家的堂屋里演了一遍。也许是因为文兰的那封信,他们演得特别投入。白狗子挺着水桶一样的肚子居然还能跳舞。垸里的人开始还觉得挺好玩。演到知青们为了一张招工表而又笑又哭时,垸里有人说了句:“怎么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狱受罪,那我们前几辈子没有走,后几辈子也没有走,钉在这儿就是理所当然的吗?”说着话他就领头走了,一会儿大人都走光了,堂屋里只剩下一群不知事的小孩。

秦四爹从头到尾都没离开。他对我说,他在那群人中总能看见文兰的影子。我问秦四爹,怎么白狗子他们一去他就跟着下山了。秦四爹说没办法,雪太大,黑色黄牯抵挡不住。

我还要同秦四爹说话,突然觉得身上不对劲。我明白是那病又要发作了。我赶忙叫了声父母亲,他们跑过来将我抱到床上放平。从前这病发作时,我从未失去过知觉,这一次我一躺到床上就人事不省。

我是被一阵惶恐的声音惊醒的。我从未见过白狗子用如此不妥的声调说话。

白狗子惶惑地小声说:“怎么会是这样!她怎么可以是小树的女儿哩!”

老五的声音更小:“我还劝过你,找小蜜要当心,搞不好就会碰上朋友的骨肉。”

白狗子说:“我哪晓得,她有身份证,一口金寨话又学得那么好。”

老五说:“你还是冷静点,说不定会错中错。”

白狗子说:“怎么错得了,这相片是我陪她去照相馆照的。”

刹那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从床上跳下来,不顾浑身的疼痛,一下子扑过去,狠狠地咬住了白狗子的一只手。我没有感到白狗子的挣扎,只感到老五在拼命地想将我拉开。我死不松口,想将白狗子的肉咬下来。我差一点做到了,当我的牙齿感到一股血腥味时,父亲闻讯跑来强行将我拖开了!接着母亲也过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母亲以为我病得厉害,忍不住边哭边诉地说等姐姐挣到足够的钱就好了,就可以替我找高明医生将这怪病诊治好。母亲说时,眼睛还乞怜地望着白狗子。我心里滴着血又不能说,我只要父亲将白狗子和老五他们撵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时,我望着姐姐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母亲以为我想念姐姐了,就叫我别着急,白狗子他们明天一早就回城里去,请他们给姐姐捎个信,请假回来一趟。我用双手捂着母亲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就这样我哭了整整一夜,天亮时,父亲走进来,有几分高兴地对我说,白狗子答应今天就随车带我进城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将病治好,一切开支都由他那公司里出。我听后大叫一声,说自己宁可死,也不去城里治病。还叫父母亲马上去将姐姐找回来,别再在城里待了。

天色越来越亮,从窗户里都能看见外面的大雪茫茫。父亲劝不动我,便要强行将我拖进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我犟不过他,就将两只脚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槽。我反复说着这凯迪拉克是具装死人的黑棺材,坐在里面的人都得去死。

秦四爹这时从雪地里走过来,他推开父亲将我拉到远远的无人之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将姐姐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许久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父亲又想过来催时,他才对我说,病是不能不治的,但不能用他们的钱。我看着秦四爹回到他那快被雪压垮的小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走过来。

秦四爹将纸包放进父亲手里,他说:“这是一万块钱,我用不着它了,原准备文兰回来,现在全送给大树,治好了病再好好读书,做一个我们自己的知青。”

父亲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捧着纸包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白总都已经答应了,我们不能再乱花别人的钱。”

秦四爹说:“我这钱来得辛苦,用它买药治病见效快!”

秦四爹要父母亲不要谦让了,赶快商量一下由谁陪我进城看病,父母亲都想去,大家也说可以一起去,顺便在城里玩一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同时还可以看看姐姐。我不同意他们去,如果他们从姐姐那里看出破绽,那会要母亲的命的。我说既然是秦四爹花的钱就让秦四爹陪我去,秦四爹从前到城里去开过积极分子大会,不比父母亲对城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我悄悄地对秦四爹说,让他去是为了方便将姐姐接回来。

秦四爹一答应,父母亲便不争了。他们很快就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不愿坐白狗子他们的车,要秦四爹带我到镇上去搭公共汽车。秦四爹瞪了我一眼说:“就坐他们的车,他们能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坐!”

另一边,父母亲还在对心不在焉的白狗子说着许多感谢话,我想过去将他扯开,秦四爹用一双老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松开。

秦四爹摸着我的头说:“记着毛主席的那话,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天地在一刹那间变得很静,只有雪花的簌簌声。突然间,那个外国女人的歌声又响起来了,雪野顿时一派肃穆。别的人都没动,只有白狗子和那几个知情的知青,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拼命地向地下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