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行
印度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印度人民是很好的人民。中国、印度这两个民族和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几千年来是很好的。……我们希望中国和印度两个民族继续团结起来,为和平而努力。——毛泽东去年十一月底,我参加了赴印访问团,来回七十五天,回来之后,朋友们头一次见面,都过来殷勤握手说:“回来啦,辛苦了。”我总是笑着说:“不辛苦……”底下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美丽丰富的记忆,强烈火炽的情感,充满了我的心胸……,这次访问,岂止“不辛苦”而已,它给我的是一生难忘的欢乐兴奋的经验与回忆。
总起来说,印度之行,第一件事,使我真切感到的是做一个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的幸福与骄傲!解放以后的中国,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的飞跃的进步,人民生活和国际声誉的不断上升,使得每一个出国的中国人,在国际友人的眼中,都是这个富足强大的、扞卫和平的国家的象征。尤其是印度人民,他们本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来很好的朋友,我们伟大的成就,给他们以莫大的鼓舞。他们要和我们永远继续友好,他们要和我们一同保卫和平。因此他们万众一心,以无比的热情,一处又一处的在全国的每一角落,旗帜飘扬,香花缭绕的,来接待欢迎我们这些从中国来的友好的使者。这些热烈激烈的情景,除了使我们觉得幸福与光荣之外,还给予我们以无限的感激与鼓励。
第二件事是,印度之行,使我初步地接触了印度的一切。
虽然因为旅行日期的短促,访问参观节目的紧凑,一切伟大的建筑、雕刻,精妙的绘画、舞蹈、音乐,以及美丽的山海树林,花木禽鸟,都是浮光掠影地从我们眼前脑中飞过,回忆起来,是一片光彩陆离,不能详细地描写述说了。但仅仅这些迷离却又深刻的印象,已经使我对于这个伟大民族的悠久的优美的文化艺术,有了很深的景仰。对于创造这伟大民族的文化艺术,而且在西方帝国主义的直接残酷压榨之下,二百年来艰苦奋斗,把这优美的文化艺术传统保存和继续下来的印度劳动人民,有了深厚的感情。因着这美丽肥沃的国土,以及在这国土上面生活着、劳动着、奋斗着的三亿六千万热爱和平的很好的印度人民,使我对于这国家的将来有了很大的希望!
我们这个以中印友好协会会长丁西林为首的六个人组成的访问团,是代表中国中印友好协会,应了印度印中友好协会全国会议的邀请,去参加他们的成立大会的。(自从一九五一年起,印度各地的印中友好协会,已从二十八处增加到一百零八处。)我们在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离开北京,十二月八日到达印度的首都新德里。在参加了印中友好协会成立大会之后,我们按照着印中友好协会全国会议替我们排好的日程,访问了印度十九个重要的、有印中友协分会的城市。我们的旅程北自新德里,南至马德拉斯,东自加尔各答,西至孟买,行程共计八千八百多公里。在这些地方,我们受了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教育,文艺,宗教,工商,农民,妇女等各团体的招待。我们参观了工厂,学校,农村,公园,博物馆,城堡,寺庙……。周游了五个星期之后,在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二日,从印度东岸的加尔各答登轮,返回祖国。这五个星期的经历,用日记式的体裁来写,是不可能的了!因着日程和节目的匆迫紧接,我们不但不能详写日记,整理材料,有时连静坐回忆的工夫都没有!我们只觉得每到一处,飞机刚落,火车刚停,就看见机场车站,人山人海,旗帜飘飘。
人的巨流包围了上来,握手,拥抱,套花环,献花束,在响彻云霄的“中印友好万岁”、“和平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泽东万岁”的口号之中,我们被簇拥上披花插旗的汽车,开到各种各样的公共场所,我们被推拥上台,被介绍,受欢呼,我们套上无数美丽芬香的花环,我们接受许多大大小小的礼品。我们头上衣服上被洒满了香水,女团员的额上被点着鲜红的吉祥痣。
我们参加的群众大会,一共有十九个。在张灯结彩的广场上,播音器里奏着中国的音乐,喊着友好的口号。我们由招待人员导引着,挤过密密层层的向我们欢呼伸手的人群,坐到台上,下望是几千个、几万个热情微笑的脸。当我们的丁西林团长、夏衍副团长,讲到中印两国两千年来真纯宝贵的友谊,和近年来不断增加的文化和经济的交流,以及中印两国九亿的劳动人民永远并肩携手,保卫亚洲和世界的持久和平的时候,总是受到长久不息的鼓掌和欢呼。当袁水拍同志朗诵他所写的关于印度的诗,黄金祺同志用印地语歌唱《中印友好歌》的时候,群众的热情达到了最高潮,会场上的天空,都被欢呼和拍掌的声音震动了!
我们算了一算,我们在这些集会上,接触的群众,有二十多万人。接受的花环,有三千多串(这是很保守的估计,花束和金属的花环,还不在内),称起来有四百多公斤重,连接起来,有四公里长……但是无法计算的,还是印度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热爱,那真是山样高海样深呵!
我们忙得只能利用夜间旅行,在久久的道别、挥手之后,把热情的群众遗留在回望不见的站台上。火车如飞地穿过城市和田野。我们摘下颈上的花环,收起一件一件的礼物,刚要安排睡觉,火车又过一站,又听见车站上春雷般的欢呼,接着就是嘈杂的声音,暴雨般地来叩我们的窗户。开门一看,灯光之下,又是无数仰望的热情的脸,无数芬芳的花环……我们有时跳下车去,有时就站在车门边,向他们招手欢呼。但是他们是在“寒风里等了几个钟头的”,是“从几十里外连夜赶来的”,他们要求我们讲话,“哪怕只说一两个字”,他们只要握一握我们的手,只要看一看我们的脸。母亲们把婴儿从人们头上传递了过来,只要我们亲一亲,抱一抱。他们送上“一点点的小礼物”,给“从毛泽东的国家来的友好和平使者,作个纪念”。于是一根甘蔗,一颗香石榴,一只小铜罐,一个木雕的鹦鹉……纷纷地递到我们手里。时间短的很,车慢慢地又开动了,群众扶着车身,跟着火车跑出多远。我们倚门挥手,直看到他们和远远车站上的光影一齐模糊起来,然后我们又关门上窗,准备睡觉。刚要朦胧入睡,车身一震,忽然惊觉,窗外又是春雷般的欢呼……这样一站接着一站,特别是在南印度安得拉省中旅行的时候,我们都是和衣而卧,一夜难得睡上整个钟头的觉,但是我们的精神永远是焕发兴奋的。世界上还有比“被爱的人们”更幸福的么?
这五星期之中,每一分钟的记忆,都充满着声音和光彩。
详细描写,虽不可能,择尤记录,还是必要,一部二十四史总得从一处说起,我们就从新德里说起吧。十二月七日夜十时,在大半日的飞航之后,我们坐在加尔各答的一个旅馆里,座旁堆满了欢迎的群众送给我们的花环和花束。困倦迷糊之中,我们感到如梦游花国,哪知道这仅仅是“花”的开始!
十二月八日黄昏,在新德里的上空,我们下望就看见机场上旗帜如林,万头攒动。我们一下了飞机,走入候机室庭院栏杆之内,立刻被卷入沸腾的友情的热海,耳边是波浪般起伏不断的欢呼,无数双热情的手,把大大小小芬香五色的花环向着我们套来,直套到我们的眼睛都被遮住了,只得摘下几个来,由旁边招待的人替我们拿着,但是新的花环又层层地套上了!此外还有一束一束的花朵向我们手中递来,一把一把的花瓣向着我们撒来。我们头上是花瓣,颈上是花环,手里拿着的是花,臂上抱着的也是花,我们简直被压在友情的花山底下了!
十二月十一日晚六时,印中友好协会全国会议举行了开幕式,礼堂台上相间地插着十几面中印的国旗,台前长台上堆满了我们带去的中印友协送给印中友协总会和分会及其他文艺团体的礼品。台下满满地坐着印中友协分会的代表和来宾。礼堂两侧墙边走道处也站满了密密的人群,情况空前的热烈!丁西林团长的致辞,频频被如雷的掌声所打断,特别是他提到中印友情像“清新,纯洁,甘美的活水”的时候,更引起不绝的欢呼。
全国大会是十三日开幕的。晚五时在遮玛寺后面的乌都公园举行了群众大会。印中友协会长森德拉尔先生主席,用印地语发言,他痛陈印巴之不可分裂,中印之必须团结,印度人民和中国人民的友好携手,保卫和平,是印度的存亡关键。说到慷慨激昂处,声泪俱下。台下万余群众在频频拭泪之后,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大会在中印友人合唱的中印友好歌和两国国歌声中,圆满结束。在新月清光下,我们从人海的推拥里走出会场,回头望见遮玛寺在暮色中,庄严矗立,三个高高的圆顶和两座塔楼,在背后晚霞的衬托之下,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遮玛寺,也就是“大寺”,是世界上很有名的回教寺院,是红砂石和大理石盖成的。当中的大圆顶高二百零一英尺。两旁的两座塔楼,是红砂石与大理石层层相间的,高一百三十英尺。大门三处,东面的最大,有三十五层宽大的石阶。礼拜之日,教徒如云,平时也不断地有信徒到来祈祷。这寺是一六四四年,沙杰罕皇帝时代所建,用款一亿卢比,工匠五千,历时五年。
谈到沙杰罕(一五九二——一六六六年),他是十七世纪印度莫卧儿王朝“大兴玉石”
的皇帝。在他统治的年间,从节浦尔取了红砂石,从费德浦、辛格理取了大理石,从全印度各地和波斯以及喜马拉雅地区,聚敛了各种宝石,来兴建了华丽辉煌的寺院、宫殿和灵庙。
德里的红堡也是他在一六三八至一六四八年间所建造的。这座印度的“紫禁城”,是红砂石筑的城墙,墙角有望楼,绕城有护城濠,西墙上有高大的三层的城楼。城内有大殿,便殿,教堂,浴室,凉亭……都是红砂石的台基,大理石的墙壁栏柱,玲珑剔透,巧夺天工。其中最富丽堂皇的是那座完全用大理石盖成的便殿,这是沙杰罕所营建的最精美的殿宇。这殿长九十英尺,宽六十七英尺。有十二英尺宽的大理石水沟从当中穿过,夏日引水进殿,可以纳凉。殿的四壁有不断的大理石穹门支着仰顶,这仰顶上雕满了精金浮饰的繁花密叶,璀璨夺目。中堂周围矗立着三十二根大理石柱。穹门和石柱上,都精致绝伦地镶着用各色宝石嵌成的花卉图案。上下柱带上都嵌着波斯文句说:
“假如地上有天堂的话,这里便是,这里便是,这里便是。”
宫廷园院内,路旁都有石沟,流泉从高处穿庭入院,层层下泻,引入池塘。最妙的是流瀑后面的石壁上,往往凿有凹座,可以安放灯盏。想象夕殿照明,点点星光,都隐隔在片片光帘之后,光景该是何等的明媚!
人们谈到印度建筑,谈到沙杰罕,最先提到的还是他给他的皇后曼太志·玛哈尔(一五九二——一六二九年)在德里以南的阿格拉城所盖的那座大理石陵庙。这座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建筑物,是建造在赞木纳河的右岸上,一六三一年奠基,一六四八年落成,工匠两万人,用款六千万卢比。
走进这陵庙的红砂石和大理石筑成的门楼,迎面便看见一座琼宫玉宇般的金顶的大理石建筑,倒影在陵园中间的大方池里面,真是亭亭玉立,使人目夺心摇!这座大理石的陵台,一百八十六英尺见方,自台基到圆顶尖共高二百四十三英尺多。在正面大圆门的凹顶和门洞里,都有黑石嵌出的可兰经文。陵台四角有四座三层的大理石的圆形塔楼,高一百六十四英尺,像四个修伟的白盔白甲的卫士,相向肃穆地站立着。进门下了几层石阶,便进入陵堂,一个八面形的玲珑空雕的大理石屏栏,围着两座灵台,中间停着的是曼太志·玛哈尔,偏左的便是沙杰罕。台座上也是满嵌各种宝石的花卉图案,最工细的是由六十四块小宝石合组而成。灵台是石匣形样,上面嵌刻着可兰经句,和九十九位天神的名字。
导游的印度朋友,劝我们在当夜月光之下,再来一游,但是因着日程匆促,我们无法停留了。否则在清光浮泛之中,一定更使人有“梦游月宫”的感觉。就是白天匆匆的观览,已经使我们对于印度劳动人民智慧血汗的作品,有了无限的赞叹与景仰了。
从便道的大树浓荫之中,我们折向大门,导游的朋友们坚邀我们到陵内花园看看,情不可却地我们又转入大门右侧的花园。一进门来,猛然惊喜,原来院里、盆中、架上,在晴朗的阳光下,盛开着几百朵各种各色的玫瑰花!有大红的、紫红的、浅红的、茶红的,还有纯白的、淡绿的……大者如盘,小者如杯,争妍斗艳,清香四溢。印度冬日气候,晴暖宜人,到处浓叶繁花,总使我们赞赏,而这园里的玫瑰花群,更是花谱上的登峰造极!在我们匆匆道别的时候,花园管理员又在我们襟上插上几朵各色的玫瑰花,香气相随,终日不散。
十二月八日夜,我们初到德里,就在我们驻印大使馆的晚会上,看到了一次印度舞蹈。
我在北京曾看见过印度艺术代表团的歌舞演出,但那时对于印度的舞蹈,完全是陌生的,只觉得舞姿灵活,铃声悦耳,还没有领略到印度舞蹈之传神入胜。这次我坐在台前,与舞蹈演员相距不过三五尺,得以细细地欣赏。这个舞蹈团体是从南印度来的,团员数十人,大都是妙龄少女,其中最特出的有特拉凡科尔·可钦邦的三个姊妹。那夜的表演节目,古典舞居多。舞蹈演员头上满戴着珠翠和鲜花,淡扫蛾眉,眉间点着猩红的吉祥痣,颈上挂着花环和璎珞,臂上戴着钏镯,身上穿着短袖短襟的小褂,底下是宽大的裤子,腰前系一条打褶的围裙,光着脚,脚踝上系着宽串的铃铛。走出台来,长眉一扬,妙目一扫,徐徐举手,缓缓转身,轻轻顿足,随着琴鼓的乐音和伴唱者的歌声,眉、目、指尖、腰肢、腿、足,一齐转动,起落疾徐,轻盈曼妙,真使人目眩神移。
谈到印度的古典舞,一定要提到印度教的神话。印度教是印度最古的多神教,主要的有三个大神。婆罗门,是创造者;毗士奴,是保存者;湿婆,是破坏者。其中尤其是湿婆最受崇拜。传说湿婆有五种品性:一、破坏者;二、大自然的生殖力;三、修士;四、大师;五、舞蹈之神。从印度教的信仰来讲,破坏并不招致死灭,它只是一个更变,死和生不断的巡回,秋天里隐含着春光的消息。因此祭祀湿婆神的舞蹈,是表现着宇宙间不断地改变的创造力量,轻快矫健,充满着活力和欢愉。在印度的庙宇中,最常见的,是种种舞蹈着的人神之像,极其灵活生动,可见印度人民对于他们民族独特的优美的舞蹈传统,有着极深的爱好。他们认为舞蹈是印度文化传统中,最能代表人民的坚强的生活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的一部分。舞蹈是脚步上的音乐,没有声音的语言,它用富于表情的动作来传达人们心中深挚的情感。印度人民又生得好看,眼大眉长,身材矫健。印度的气候,也适合于户外的半裸露的跳舞。因此舞蹈的艺术,在民间极其普遍。据说在印度有一百八十种形式的舞蹈。大概说来,南印度尚轻柔,北印度尚快速。近代的舞蹈家更超出古典范围,用舞蹈来表现民间疾苦与人民的幻想。
我们此后还看到许多舞蹈,在加尔各答的群众大会上,看到了驿卒舞,在巴特那大学看到了农夫舞,在喀塔克全国音乐协会上看到了兵士舞,在孟买群众大会上看到了游猎舞……都是表演着劳动人民辛勤流汗的工作,与对自然及异族统治者的艰苦斗争,刚健G悍,与我们在瓜洛尔女子中学,和维加雅华达妇女大会上看的古典神话舞蹈,又不相同。印度的儿童,也是优秀的舞蹈者,在上述的南印度舞蹈团中,就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单独表演神话舞,竟达半小时之久。我们在旧德里的儿童福利会上,在孟买的新儿童教育会上,和其他许多场合,都看到儿童表演舞蹈,娇小灵活,尤为可爱。
十二月十七日,在瓜洛尔城,我们凭吊了印度爱国女英雄拉克西弥·巴依之墓。
一八五七年,是印度人民在英帝国主义的残酷统治压榨下,整整地过了一百年的时期。
天天在血泊中反抗着的印度人民,终于发出了革命的呼声!在反英最前哨的印度“士兵”军营中,传递着起义的信号——莲花。在那年的五月十一日,驻扎在米洛特的三个兵营,首先起义,攻占了德里,这如火如荼的烈焰,立刻蔓延到印度北部和中部,工人农民到处响应。
在赞木纳河南的詹西也成了起义的重要中心,年轻美丽的詹西王妃拉克西弥·巴依,做了拥护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人物。
英国统治阶级,在这暴风骤雨般的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进逼之下,惶恐万状,他们依靠着政治上的挑拨离间,利用了印度封建统治阶级的势力,在两年中,逐个消灭了各地的革命武装力量。詹西城也被英军围困了,拉克西弥·巴依,擐甲执胄,率领着詹西的妇女,在猛烈的炮火下,奋不顾身地运输子弹,修补城墙……一八五八年四月二日,詹西城终于被攻陷了,城内发生了最悲壮激烈的巷战!人们用自己最后的一滴血,来保卫自己的每一寸土地。
王宫的卫士们,纵火焚毁了宫殿,把自己和闯入的英兵,一齐埋葬在炽热的土灰里。拉克西弥·巴依和她的战友们还在一座石堡的小塔上,继续进行抵抗,在伤亡殆尽的时候,她们才缒城下降,冲出追击的重围。到了瓜洛尔,拉克西弥·巴依负伤过重,不能前进了,她要求她的女战友用稻草把她烧死。这位女战士在把稻草点着之后,自己就慷慨地投身于火焰之中。
印度人民把他们的最优秀最勇敢的女儿,葬在她从容就义的地方。这是一所很幽静的小小的坟园,大树的浓荫,笼盖着一座石墓,旁边有一座英国人替她立的石碑,上面刻着说:
“拉克西弥·巴依,原是一个平民的女儿,嫁给了王子。
她多行善事,甚得民心。在一八五七年的叛乱中,极为骁勇善战……我们敌军中最勇敢的男儿,乃是一个女子。”印度人民的女英雄的事迹,甚至连敌人也惊震了。
我们在她的坟台上,敬肃地献上花环。一八五七年的印度民族解放运动,是以失败结束了,但这些爱国英雄的革命精神,是永远不死的!我听说印度的诗人和剧作家,曾以拉克西弥·巴依的可泣可歌的英勇抗英事迹,写过诗歌,编过剧本,可惜我们在印度旅行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个剧本的上演。
瓜洛尔又是一个有音乐历史的城市。这一天晚上我们参加一个音乐会,直到半夜。我对于音乐的欣赏,程度很浅,对于印度的音乐,更是“不得其门而入”,只看见弹者手挥目送,听者点头拍掌,举座若狂。过了夜里十一点钟,我们因为旅倦,想要早退,招待我们的印度朋友坚留我们,说底下的几个节目,是特别为中夜时间演奏的,要我们多听一会。原来印度音乐,有七个音符,都是形容着鸟兽的鸣音,如:萨(孔雀),利(牡牛),嘎(山羊),玛(苍鹭),帕(杜鹃),搭(马),呢(象)——这七个音符,在很早的时候,便传入波斯和阿拉伯,到了十一世纪,又传到欧洲,变成西乐从A到音的音符,每个音符都代表着特殊的情调,如欢乐、悲伤、激昂、沉郁等,有宜于清晨演奏的,有宜于中午演奏的,也有宜于黄昏或深夜演奏的。可见印度音乐传统,由来已久,它有着为广大人民所喜爱的独特的优美的历史。印度的乐器,也很精细复杂,弦乐器有二十六种,风乐器有十八种,打击乐器如鼓,就有二百五十种以上,其中最重要的两个鼓组成的乐器“塔勃拉”,是印度乐器中的总指挥。在诗歌之中,有时也用它来调律合节。这夜我们所听到的有“塔勃拉”和“当普拉”——印度的四弦琴,和其他各种乐器的合奏和弹唱,闭目听去,渐渐觉得飒飒移人,这算是我们所上的印度音乐很精彩的第一课。此后在我们周游访问之中,还听过许多次的印度音乐,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在中部的那格浦尔省的印度音乐学院,和加尔各答城的最后一次的群众大会上的音乐演奏,那时我们算是懂得一点皮毛,不自主地也和听众一同点头拍手了。
当晚会散,已是明月中天。我们因为破晓还要赶路,便在汽车内闭目休息。走到半路,汽车忽然停了,司机匆匆地走下车去,进入黑暗的树影之中,半天不见。我们正在着急,远远地看见他从黑暗中扶着两个白色的人形,慢慢地向着我们走来。朦胧的月色之下,近前一看,原来是两位披着白布的老人,老大爷折了一只腿,架着双拐,老大娘也是佝偻龙钟,又有白布蒙头,更看不出面目。司机抱歉地向我们介绍说,这两位老人是他的父母,因为老迈残废,走不到群众大会上去看我们,所以在林中破屋里等着我们经过,向我们致敬。说着,这两位老者便颤巍巍地递上两串花环,老大娘伸出枯干的双臂,一下就把我搂在怀里。这时我们心中,真是有说不出的激动!因为言语不通,我们没有说过半句话,但这紧紧的一抱,已经充分地表达了她的辛劳,她的痛苦,她的热爱,她的希望……万籁无声之中,月光中只有我们沉静的紧握的五六个人,但是在我们周围,似乎汹涌着怒涛般的中印两国九亿人民保卫和平的呼声!
在波保尔城,我又有一次类似的经验,这种热烈拥抱的场面,以后是越来越多,这一次的所以使我不忘,因为有一段小小的趣剧在内。
十二月十八日,我们到了波保尔,这是一个三山一湖回合而成的明媚的城市,有些地方很像我们中国的杭州。在赴了几处的招待会和参观游览之后,晚上又参加了欢迎的群众大会。我们遵照印度的风俗,脱鞋上台,席地而坐。快到散会的时候,有一位老大娘,挤到台前,招手叫我下去。我到台边找鞋时,因为人多脚乱,大家的鞋都被踢到台底下去了。
于是台边群众纷纷地爬入台下,替我找鞋。十几分钟之后,好容易找到了,我跳下台去,这位老大娘把我拉到台右妇女的坐处,密密层层的妇女,立刻把我围住,为首的两位老大娘,泪痕满面的把我拥抱起来。我那时在万分感动之余,还加上惭愧!但是我知道被拥抱的不是我一人,而是新中国的妇女群众……印度妇女对于新中国妇女的羡慕和热爱,真是无法形容的。
十二月十九日的下午,在乌查因城的群众大会上,正在许多个人和团体纷纷地向我们赠礼的时候,一位枯瘦褴褛的老大娘走了上来,台下群众都肃然地注视着她。旁边的印度朋友附耳告诉我说,她是当地的工人之母,几十年来,她在工人中间工作,爱护他们像自己的儿子一样,她用报纸包着两块粗面的烙饼,递给我们,作为赠礼,我赶快接过,和她拥抱道谢。
十二月二十二日晨,我们从巴特那城,沿着恒河,到那烂陀去。
那天的节目上,本来只有苏乌和比哈尔沙里夫两个村庄的欢迎会,但是沿途都有别的农村的人民,把我们拦住了。他们在大路上横挂着布的或纸的花花绿绿的欢迎标语,路边摆上一张大木桌子,就当讲台,他们不容辞谢地把我们推拥上去,给我们带上花环,洒上香水,对我们念一段欢迎词。有的地方把我们拥进路旁的村舍,多半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也许是村公所,也许是小学校,只容得下百十来人,窗外门内闹哄哄地挤着成千成百的男女老幼,伸着头,仰着笑脸,要我们说两句话,喝一口咖啡。他们又送给我们许多朴质而美丽的小礼物,如红木漆的小手镯,一本小书,一朵向日葵……我们就这样地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容易走到了我们预定访问的那两个村庄,三五里外就有许多农民,臂上挂着要送给我们的花环,在等候了。车门一开,这些穿着节日服装的男男女女,一拥而上,拉着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土道上,走向村里。他们一面挥着纸旗,喊着口号,毛泽东,周恩来……这些名字,对于喜马拉雅山西边千千万万辛苦的农民,并不是陌生的!我们的行列,愈走愈长,在村舍门口站着的妇女老人,都卷进了这热烈的队伍。
最后我们被带进一所房子,门口和台阶上都用粉笔画着宗教的吉祥的图案,这是最隆重的欢迎表示。在荫凉的屋里,我们饮着奶茶,吃着摆满我们面前的甜点心和鲜果,望着前前后后围住我们站着坐着的、被阳光晒得红黑的脸,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出我们心里的感动!
下午我们参观了那烂陀寺院的废墟。
那烂陀是梵语“施舍无边”的意思,这是一所佛教大学,在公元五世纪至十二世纪之末,从佛教最兴盛的时代起,逐渐扩充增建起来的。我们唐朝的玄奘法师,当他在印度的时候(六二九——六四五年)曾在这里攻研过五年。据他的记录,这所寺院,可容生徒一万人,有道行甚深的大师在这里说法。玄奘自己的印度老师戒贤,那时便是这寺的住持。当时的戒日王和王公富商,都曾对这寺院作过很大的施舍,寺里的僧徒们还受着附近二百个村庄的供养,以后由于佛教的衰落,这座寺院也就慢慢地荒凉颓塌,以至于被流沙淹没了。
这废墟是五十年前才被发掘出来的,还不是那烂陀寺院的全部建筑。
我们从东边进去,上上下下走了好几次几十层红砖的台阶。僧院在废墟的东面,一间一间的洞室,面向着广院。室内有石床,石壁凹进处可放经书,院里有井。佛殿和塔都在西边,殿基上还可看出历代累建的痕迹。西南有一座大塔,旁边围绕着几座小塔,上面都有石刻的佛像。这所寺院是砖石的建筑,比十七世纪的大理石建筑,有些不同,比我们后来参观的石窟建筑,材料上又前进一步了。
斜阳下我们在废墟上巡礼,幻想哪一间洞室曾是唐僧住处;佛堂的哪一个角落,曾是他和住持戒贤讨论佛法的地方;哪里曾是他登台说法,因着他的“辩才无碍”,而得到印度朝野尊敬的地方。玄奘法师是交流中印文化,推进中印友谊的很重要的人物。十六世纪以后,有了一千多年的宝贵历史的中印人民的友谊,也被帝国主义的流沙所淹没隔断。如今这道“清新、纯洁、甘美”的友谊的活水,又在两国人民之间,汹涌奔流。而且我们中间的相互了解与同情,比玄奘和他的印度师友们更深一步,我们共同努力的目标也比他们更高一等,因为我们不但是为着两国的佛教信徒,而是为着全亚洲和全世界的持久和平而携手奋斗了。
十二月二十六至二十七日,我们在安得拉省。越往南走,天气越暖,树木越青,妇女衣着的颜色也越浓艳,印度人民欢迎我们的情绪也越炽热。这几十小时之中,我们经过数不清的大站小站,每个站上都是红旗的海,鲜花的海,闪耀着汗光和热情的人面的海!二十六日前夜是我们“和衣而卧”的一夜,在许多景象中,有一幅热烈的图画,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也同经过别的小站一样,火车停了,外面有人叩门,开了车门往下看时,十几支熊熊的火把,簇拥着一面红旗,闪闪的火光,照耀着几十个兴奋素朴的脸。举着红旗的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她带领着这一群衣服褴褛的农民,喊着欢迎的和“毛泽东同志万岁”的口号,眼睛里闪着欢喜,激动,骄傲的泪光。我们拥抱着,我闻得到她破旧的衣巾上的太阳和尘土的香气,她就是印度人民和土地上的一切,我把印度“母亲”,紧紧地抱在我的怀里了!
拉甲孟特莱的市民大会,是在站台上开的,这座安得拉省最古的,也曾受过最严重的水灾的城市,对中国人民是有特别的感情的。在他们欢迎词中说:“为着你们紧迫的日程,我们不能陪同你们巡游我们这座遭受水灾,而正在慢慢恢复的城市,我们只能在车站上欢迎你们。我们衷心地感谢伟大的中国人民给我们的大量的捐助……”。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中,我们在花环,礼物,致辞,道别的波浪中涌过……维查耶华达车站的欢迎,是最使人喘不过气来的!我们几乎是脚不沾地的,顶着花环的山,在人海的狂潮里,被推拥着下了月台,上了天桥,出了车站。街道上是五光十色的,横幅的欢迎标语:英文的,泰鲁固文,印地文的“伟大的毛泽东万岁”,“中印友好万岁”,“和平万岁”挂满了全城。在这座城里的节目,都是空前地热烈,人数也是空前地众多,但是最突出的,还是我们访问凡努刻尔村的一段,因为在那里,我们接触了印度的“不可接触”的“贱民”。
在印度历史上,除了僧侣;武士;工,商,农;奴隶;这四个阶级之外,还有一种“不可接触”的“贱民”,这种“贱民”只能做些打扫街道,收拾厕所等等工作,其他阶级的人,是不屑和“贱民”接触的,连“贱民”的影子,投射在他们身上时,他们都引为不祥,握手拥抱,更是万不可能。我们的印度朋友告诉我们,这个阶级的人数,占全印度人数的百分之二十五,在安得拉省,占本省人数百分之三十五。居住在凡努刻尔村的“贱民”,多半是务农的。
在温煦的阳光下,那天的凡努刻尔村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家家门口画着吉祥图案,台阶上站满了披红着绿笑嘻嘻的观看的妇女和儿童。我们一路接受着花环,一路又把花环投给她们,她们就笑着争着来接。到了村里,匆匆到农园果圃参观了一下,便去赴群众大会。那里一大片草地上,早已坐满了人,在广场的四周,椰子树下,榕树下,山坡上,水池边,也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我们注意到有一群妇女,远远地站在群众的背后,不好意思向前。我们听说她们是“不可接触”的“贱民”的时候,我们便挤到她们前面去,和她们紧紧地握手,热烈地拥抱。她们喜出望外地,迟疑地轻轻地接住我们的手,老大娘们流着泪把头靠在我们的肩上,那种欢喜感激的神情,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我们又请求去参观她们的住处,她们更加高兴地带我们进入路边树下土墙草顶的小屋,里面很阴暗却很干净,土台陶罐,位置井井。可惜我们不通语言,也没有时间多坐,匆匆地道了谢,就又出来。在正午的烈日下,和她们一同看了台上和场上的表演,又听了音乐,我们心里情感的沸腾,和天上的骄阳,成了个正比例。
十二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两天,我们参观了阿旃陀和埃娄拉两处石窟。
阿旃陀石窟在西印度的海德拉巴省,阿兰格巴城北五十五里,阿旃陀村北边的一座山里。这座簸箕式的山崖,高二百五十英尺,山间有一道清泉,曲折下泻,流入平原。三面山崖上共凿有石窟二十九处,其中五处是佛殿,二十四处是神室,是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七世纪中间连续进行的巨工。这几百年是印度佛教全盛时代,这山峦回抱流水淙淙的“世外桃源”,成了佛门弟子养静修行的地方,而那时印度劳动人民中的名工巨匠,也在这伟大的工程上,表现了他们最神妙卓越的天才。
这二十九处石窟,好像是一座文化博物院,这里有绘画、有雕像、有建筑,综合了印度艺术的大成。可惜我不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只知道倾倒赞叹,而不知从何欣赏起。在这处石窟里,我最爱的还是壁画,而比较完整的只有六七处,在第一洞里的最为出色。这里的墙壁上,仰顶上,厅柱上,都画有佛陀前生的许多故事,虽然大半剥落模糊,但其气魄之雄大,形象之修伟,轮廓线条之自然工细,人物情态之传神逼真,较之以后的印度绘画,有过之无不及,其他如走兽、飞禽、游鱼、鲜花……亦莫不奕奕如生,这些残缺的巨幅,仿佛是一幕一幕的古剧,展览在我们的面前。剧中人物有王子、修士、舞女、象奴……以及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每幕戏剧也都有它的绝好的背景,有宫廷、园榭、城市、民居、森林、丛莽……每个故事,每个姿态,都生动地反映了那七百年间印度人民生活的各方面,以及那个时代居屋、器皿、服装、礼俗的形式样款。绘画的气派作风是那样的活泼,雄健,快乐,大胆,没有一点沉郁的气息。
至于雕刻方面,印度的神像,佛像,“飞天”,以及其他的人像,都是半裸露的,充分地表现出理想的健康的男女体格,所谓之“目如荷瓣,腰如狮子”,真是骨肉均匀,婀娜刚健,尤其是舞蹈的神像和人像,把迅疾和翩婉的舞态,有力地在刀斧下刻划出来,使人瞻仰之下,有“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春光”的感觉。第一洞佛堂里的说法大佛像,因着洞外映射的光线,清晨,正午,黄昏,强弱浓淡的不同,在“巍巍满月”的巨大面庞上,会呈现出微笑,欢喜,沉思,三种不同的神态,尤为杰出。
石窟殿堂的凿造,是印度建筑独特的色彩,这工程的巨大,布局的谨严,雕饰的精巧,充分地表现出印度劳动人民的高度文化艺术水平,和坚韧的生活力。这里的二十九处石窟,完全是佛教建筑形式。僧室的构造,是门外多有柱廓。门内是一个大厅,平的仰顶,厅内多有整齐排列的大柱,柱上和仰顶上都有雕饰。三面石壁内有洞室,后壁中间洞内有佛堂。佛殿的构造是正面门上有高大的穹窗,门边有守门神像。
各窟的构造,又因着时代的不同,而有差异。我不懂建筑,也就分辨不清,但是将整座坚固的崖石,自外而内,用斧用凿,慢慢地将它挖成宽阔高大的殿堂,除了门窗洞龛,还得曲折地留下柱子和佛像等等的位置。这坚韧的耐心和精密的计算,使我们不能不对于印度劳动人民的坚强的活力,和高度的艺术水平,产生无限的佩服和赞叹!
在我瞻仰印度的建筑、雕刻、绘画……的时候,总使我想到几千年来千千万万智慧优秀的印度劳动人民,在本国的封建主义和外国的帝国主义的统治阶级的压迫之下,只能流血流汗地为骑在他们头上的人们,建造些宫殿、陵墓、寺庙、城堡……供给这些人们穷奢极欲的享受;到了人民能够快乐自由地为自己服务的时候,更不知会有多少更伟大更光辉的艺术作品涌现出来,比如印度人民优秀的女儿拉克西弥·巴依的高大的纪念碑堂,或是年轻貌美的她的擐甲执戈挺立在石壁上的雕像,那时印度人民的热情的朋友,更将如何的赞叹欢喜呢!
我们带着浓郁的艺术气氛,跨过新年,在今年元旦的早晨,到达孟买。
孟买是西印度最大最整齐的城市,是许多印度的爱国运动开始、和第一个印中友好协会成立的地方,也是文艺作家荟萃的地方。文艺界的欢迎会中,有两次是在作家们的家里举行的,空气格外地温暖亲切。我们听了诗人的朗诵,音乐家的演奏,看了电影演员和戏剧演员的表演,听了作家们对于印度近代文艺的简短的报告。群众大会是元旦之夜在一个医科大学的体育场内举行的,在演讲献礼之后,台上场内同时举行了唱歌、音乐、舞蹈、角力、体操种种表演,灯光如昼,万众欢腾,充满了新年的热闹和兴奋。
孟买印中友协的主席卡朗吉亚先生,在他的欢迎词里说:
“……今天,在一九五四年,印中友好成了我们世界中最大的需要了……我们必须从毁坏与灭种的可能中,保卫对于我们具有神圣价值的文化与文明。这是当前印度朝野一致的,最大的公共目标。我们的真诚的友谊,是深深地建立在我们的文化和我们人民的心底的。这是和平的友谊,与国际间签订建立军事基地和侵略战争条约的凶手集团间的所谓‘友谊’,是迥然不同的。为着欢迎这吉利的一九五四年,我们用壮观的节日典礼,来庆祝光荣的印中友谊。我们除了请从中国来的兄弟姊妹们,看一看他们周围欢腾的无边人海,来表达我们对于他们和中国人民的亲情和热爱之外,我们不能再说什么了。”
这是多么恳挚动人的词句啊!
一月七日,我们又回到东印度的加尔各答。
这个东印度最大的,也是文艺中心的城市,我们已经来过两次了。第一次是我们进境的飞机,在这里降落,停留了一夜。第二次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三、二十四两日的正式的访问。
我们已经受过加尔各答人民的盛情款待,我们参加过文艺界的欢迎会(会中先是文艺作家的赠礼——大半是他们的作品,就用去两三个钟头),参观过印度近代绘画展览会,参加过加尔各答大学的毕业典礼,也参加过几万人的群众大会……这次我们觉得在归途中,就悄悄地经过,不要再惊动我们过分热情的印度朋友了。不料我们一下了火车,除了“盛况如前”的欢迎的茶会、宴会和种种的文艺招待会之外,还在我们“固辞不获”之下,开了一次充满了文艺气氛的、几万人的送别大会!在这会上,又是文艺作家的赠礼,诗人的朗诵,印度国内最有名的歌唱家的歌唱,和音乐家的演奏。这五个星期的逗留,使得我们对于印度的音乐,有了初步的欣赏程度。那天晚上,除了“悠然神往”之外,还兴起了一种低徊的惜别的情绪。
在此我要特别提到的,就是在这五个星期里,百十来次的集会之中,我所深深体会到的印度广大人民对于韵律节奏的爱好!印度古代的圣书、史迹以及其他的文学科学作品,大多数是靠着口头传诵而保留下来的。这些作品的词句,为着便于记忆,便于“琅琅上口”,也几乎全部是有韵律的。因此,印度的广大人民,对音乐和诗歌朗诵,有着悠久历史的欣赏训练和极深的爱好。但看演奏者和朗诵者兴高采烈地演奏朗诵,台下听众眉飞色舞地欣赏听受,深浓的精神感染,从台前像波纹一样荡漾开来,直到会场的尽头——这天晚上,孟加拉诗人泰戈尔(一八六一——一九四一年)的诗歌的演唱,尤其受到群众热烈的欢迎。
在印度,尤其是用孟加拉语文的省分,我们时常感觉到这位印度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泰戈尔,是怎样地受着广大人民的爱敬。他的大大小小的画像,在人家和公共场所的墙壁上悬挂着,他的长长短短的诗歌,在男女老幼的口中传诵着。人民永远记得他怎样参加领导了印度的文艺复兴运动;怎样排除了他周围的纷乱窒塞的、多少含有殖民地奴化的、从英国传来的西方文化,而深入研究印度自己的悠久、优秀的文化。他进到乡村,从农夫、村妇、瓦匠、石工那里,听取了神话、歌谣和民间故事,然后用孟加拉文字写出最素朴、最美丽的文章。他创立音乐学院,开始纪录印度古代的乐谱,这些古印度文化遗产之整理与大众化,对于印度日益蓬勃的民族运动,曾起了极大的作用。
在他八十岁生辰的时候,他写了一篇《文明的危机》,他严厉地斥责了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尤其是英国的冒牌的文明,和他们对于东方殖民地人民的残酷的压迫和榨取。最后他满怀信心地说:“也许从太阳升起的东方天边,黎明将要来到。”
泰戈尔对中国是极其关怀的,他到过中国,有许多中国朋友,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候,他曾发出严厉的质问。假如他今天还在,看到东方天边的中国,已被黎明的光辉所普照的时候,不知他要如何地欢喜呢。
一月十二日的下午,我们在加尔各答的东海岸,向印度的人民,说了“再见!”
我们离开印度,已经三个半月了,而我的眼前还浮现着码头上挥手的群众,耳边还震荡着道别的声音,从我脑中掠过的更是连续不完的、动人的印度的图画。我和家人朋友谈着印度人民,以及他们的一切。我在图书馆或友人的案头架上,总留神寻找关于印度的书籍。我每天看报的时候,总特别注意印度的消息,当我看到印度人民为保卫和平而不断地斗争的时候,总使我有无限的骄傲与喜悦,因为我深信这个东方的伟大民族的很好的人民,会和我们永远团结起来,为远东和全世界的持久和平,而奋斗到底的!一九五四年四月十八日于北京。
期,6月16日第12期,后收入散文集《归来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