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讲到，天宝十一年（七五二年），李林甫病死，唐玄宗任命杨国忠当宰相。这个任命是在华清宫做出的。华清宫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华清宫是在骊山上修建的一座行宫，以温泉出名。从秦汉时代起就有人在这里建别墅、泡温泉。唐太宗时候开始正式建宫殿，当时叫温泉宫。虽然建了行宫，但是，唐朝前几代皇帝并不常到这里。只有唐玄宗对它情有独钟，从即位以后，只要在长安，几乎每年冬天必去。不过，即使是每年都去，前后情形也不一样。开元年间，唐玄宗还处在励精图治的工作狂状态，每次去都是一个星期到半个月之间，算是工作间隙的放松；但是，自从开元二十八年（七四○年），唐玄宗在温泉宫和杨玉环定情之后，局面就大不一样了。他在华清宫的时间明显加长。每次去至少一个月，最长的一次甚至待了三个多月。基本上整个冬天就在那里了。为了配合这种新变化，天宝六年（七四七年），温泉宫改名为华清宫，随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文武百官在华清宫周围都有办公场所，每年冬天，整个朝廷都搬到华清宫处理政事，华清宫成了一个真正的季节性政治中心。不过，说是政治中心，但是，玄宗在这里主要考虑的可不是朝政。唐玄宗在华清宫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三件事上。第一，温泉沐浴；第二，唱歌跳舞；第三，追求长生。

先看第一个。华清宫既然是温泉宫，泡温泉当然是重头戏。华清宫的温泉怎么个泡法？简单地说，是按等级泡。大家知道，古代管热水叫汤，所以温泉就叫温汤。其中，最高等级叫御汤，也叫九龙汤，还叫莲花汤，是专门给玄宗用的。比御汤稍微低一点的是贵妃汤，专门给杨贵妃用，也叫海棠汤。其次还有太子汤。这都是专汤专用，闲人免进。次一等就是公共温泉了，有给后宫其他妃子的长汤、给宜春院女艺人的宜春汤，还有给大臣准备的星辰汤。御汤和贵妃汤在唐朝人的笔记小说里经常曝光，说得神乎其神。根据《明皇杂录》的记载，这两所汤里，都拿瑟瑟这样名贵的宝石和丁香这样值钱的香料堆成山的形状，香气缭绕，再加上温泉的水气氤氲，真像仙山一样。就在山水之间，还有用白香木做成的小船，上面涂上混合银粉的漆，船桨、摇橹都装饰宝石。玄宗也好，贵妃也好，都可以坐在小船上扮活神仙。到底有没有这么奢侈呢？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六年，考古工作者在这里进行发掘，经过实际测量，御汤分为上下两层，长十点六公尺，宽六公尺，上层深零点八公尺，下层深零点七公尺，加起来也不到一个人的高度。贵妃汤还要更小更浅。这样的面积真要是摆上假山，其实也没多大，再去划船恐怕就太窄了。所以，即使有船，估计也就是个装饰。这样看来，笔记小说所记载的奢华，可能就像乞丐说等他当上皇帝，面前要放两个麻袋，一个装人参，一个装吐出来的渣滓一样，包含着想像因素，不见得句句可靠。不过，我们也要知道，奢华不奢华还要看的具体时间、地点。我们如今夏天用冰箱不叫奢侈，但是清朝末年，慈禧用天然冰冰水果就叫奢侈。唐玄宗也是一样，在当时条件下，能够把温泉泡到这个境界，就是绝对的穷奢极欲了。唐玄宗为什么这样钟情于温泉？因为温泉和娇艳慵懒的杨贵妃简直是绝配。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说：“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自从有了杨贵妃，唐玄宗就愈来愈留恋华清宫的温泉了。

不过，就算贵妃出浴是人间最美的图景，人也不能永远泡在温泉里。不泡温泉的时候，唐玄宗和杨贵妃做什么？做得最多的事恐怕就是唱歌跳舞了。说到音乐与歌舞，唐朝没有比玄宗更内行的了。开元年间，唐玄宗那么勤政，还忙里偷闲，创立专门的艺术学院——梨园与女子艺术学院——宣春院，现在，到华清宫享受生活，更要加大创作力度了。《开天传信记》里记载说，玄宗有一次上朝，来回按肚子。高力士在旁边看到了很是担心，一退朝赶紧问，陛下是不是肚子疼呀？玄宗一听，笑了，说，肚子没问题，我是夜里做梦时梦见一首好曲子，早晨上朝之前没来得及记下来，我怕忘了，就在衣服底下塞了一支玉笛，一边上朝一边在上边按这首曲子呢！这就叫痴迷。古语说知之者不如乐之者，乐之者不如好之者。唐玄宗这么痴迷音乐，自然水准很高。其中，能够代表唐玄宗谱曲水平的最高成就，当然是《霓裳羽衣曲》。这支曲子高在哪里呢？简单地说，它是唐代外来文化和传统文化融合辉映的一个代表。这曲子本来是节度使进贡的一首婆罗门曲，是外来文化。但是，唐玄宗用传统的清商乐进行改造，加进中国风，把它打磨成一支以民族元素为主，同时融进异域风情的新曲子。这不就是唐朝文化多元与融合的典范嘛！当年唐玄宗在华清宫和杨玉环定情，奏的就是这首曲子。更妙的是，不光唐玄宗为这个曲子做出贡献，杨贵妃也贡献了自己的才华。杨贵妃不是舞蹈家吗？她把这支曲子变成一支舞曲，给它编上舞蹈动作。从此《霓裳羽衣曲》就成了《霓裳羽衣舞》，也成了华清宫宴会活动的保留节目。有时候，杨贵妃甚至还亲自演出。《杨太真外传》记载，杨贵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当然，更多的时候，表演舞蹈的不可能是杨贵妃本人，而是专业的舞蹈演员。据说，杨贵妃有一个侍女叫张云容跳得最好，杨贵妃还特意写了一首诗给她：“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虽然这个曲子和舞蹈现在都已失传，但是，一读这首诗，我们还是感觉到飘飘欲仙的境界。唐朝历史上，皇帝和后妃的佳话不少。但是，无论唐太宗和长孙皇后，还是唐高宗和武则天，谱写的都是政治佳话，因此也都不免缺少一点浪漫，多了几分心机。唯独唐玄宗和杨贵妃不是这样，艺术的纽带维系着他们的爱情，天下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吗？

正因为华清宫的日子太滋润，和杨贵妃的爱情太甜蜜了，唐玄宗才更感觉到，生命诚可贵，要是自己也能长生不老该有多好。怎么才能长生不老呢？道教有长生不老术，因此求长生之术也就成了玄宗的最爱。就在天宝元年，玄宗在华清宫里建了一座大殿，叫集灵台，又叫长生殿，专门在那儿祭祀神仙。白居易不是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吗？说的就是这个长生殿。只不过白居易把长生殿的功能搞错了，长生殿是祭神的神殿，不是谈情说爱的寝殿，在那里可听不到贵妃的窃窃私语，如果听到什么，那也都是来自神仙的最高指示。唐玄宗天天祭祀，到底听到什么最高指示没有？他还真听到了。天宝四年，也就是唐玄宗册立杨玉环为贵妃的那年正月，玄宗煞有介事地对宰相说：“朕比以甲子日，于宫中为坛，为百姓祈福，朕自草黄素置案上，俄飞升天，闻空中语云：‘圣寿延长。’又朕于嵩山炼药成，亦置坛上，及夜，左右欲收之，又闻空中语云：‘药未须收，此自守护。’达曙乃收之。”真是想长生不老都想疯了。大家都知道，开元年间，唐玄宗对道教神仙一类的说法可并不怎么感兴趣，还曾经把洛阳宫的集仙殿改为集贤殿。但是到了天宝年间，居然又在华清宫大建集灵台，真是思想上的大倒退。唐玄宗这么痴迷神仙，他的红颜知己杨贵妃怎么样呢？杨贵妃本来就当过一阵子女道士，虽然还俗当了贵妃，但是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怎么体现这种专业素质呢？她把宗教精神和日常生活结合起来，天宝后期，杨贵妃经常穿一条黄裙子。黄色意味着什么呢？不仅意味着皇家，也意味着道教。真是夫唱妇随。

华清宫固然是个享乐的好去处。唐玄宗和杨贵妃在那里的生活，也真算得上是神仙眷属。可是，唐玄宗毕竟是皇帝，不是神仙，他一味地沉浸在温柔乡里，政事怎么办呢？当时杨国忠已经取代李林甫当上宰相，唐玄宗还是像在李林甫时代一样，直接把政事交给杨国忠。当年李林甫是行政经验丰富的老官僚，都出了不少的差错，而杨国忠可是出道未久，他能胜任宰相这个重任吗？